这时远处马蹄声渐近,徐达与常遇春在院前院后仔细搜索,但听得阿浪的呼唤,寻声聚拢,见只阿浪一人,问道:“阿浪,四哥在何处?”阿浪道:“四哥与我在方丈室找到方丈了,现今四哥正在方丈室。”常遇春笑道:“如此便好,事不宜迟,鞑子的马蹄声似乎就在耳旁,咱们须得快些拿定主意……”徐达道:“这寺中确实并无其他僧人,恐怕一会强敌压境,咱们只好以少搏多了。”阿浪道:“方丈说寺中的弟子如今各奔东西,想必是他遣散了所有的僧人……四哥叫我来唤你们去见方丈。”徐、常二人连连点头,三人朝方丈室走去。
方丈室大门半开,三人一到,听得朱重八隐隐说了句:“事情就交给重八,方丈你只须好生调养。”高彬方丈奋力一咳,苍然道:“此次事情凶险,万不得已,重八你应尽力顾全性命,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朱重八尚未答话,常遇春即在门外高声应道:“方丈放心!有我们兄弟四个在此,无论来了多少鞑子,也教他们占不得一丝便宜。”常遇春胆色颇巨。
朱重八立时起身,高彬方丈抬头一望,见阿浪领着两个少年伫立门外,轻声说道:“三位都进来吧!”高彬方丈面色憔悴,三人颇是难过,急忙进入、拱手作揖,徐常二人自报名讳,说着均是朱重八儿时竹马,高彬方丈见当前这四人皆有英雄之色,心下甚是安慰,微一沉吟。朱重八望了望高彬方丈,两人四眼一眨,似有盟约。
朱重八谓阿浪、徐、常道:“三位兄弟,鞑子将近,寺中加上方丈止有五人,方丈他身子未愈,敌手强势,恐不宜力敌!否则不但保不住伽蓝寺,大伙恐都将陷于危难之中……”徐达道:“四哥所言极是!不知四哥心中可有计策,我们定当遵从!”阿浪与常遇春自无异议。朱重八先携三人走出方丈室,暂与方丈告别。一行走到前院,朱重八道:“三位兄弟先去寺外高台处看看,蒙古鞑子此行究竟有多少人?而后依据寺中情形,谋定后动。”三人应声遂去,忽听得院中的黄骠马长嘶十数声,声声悠长,夹着些许悲亢之意,朱重八摸了摸黄骠马的前腿,笑道:“真是一匹好马,累负车厢,实在委屈,实在委屈!”
阿浪与徐常三人极目远眺。黑压压七八十匹骏马高低起伏,正作急速奔驰,马蹄声如雷贯耳,马鸣呼啸,与往来之风混作一处,不禁让人微微一颤,马上尽是扎着辫子的蒙古士兵,时而高歌阵阵,伴随恶狠狠的蒙古话语……
三人匆忙回到寺中将实情告诉朱重八。常遇春环顾左右,厉声喝道:“莫不如我们兄弟四人各在一处,待那群蒙古鞑子一一赶到,再生宰了他们!”阿浪朗声笑道:“哈哈哈哈,常大哥说起‘宰’字,似乎蒙古鞑子都是畜生一般!”常遇春顿了顿笑道:“蒙古鞑子平白毁人寺庙,以收取税银为由,可不如畜生哩……”朱重八抚三人道:“只怕他们人多势众,先派人到寺外打探,若然发现异状,用起火攻来,这伽蓝寺立马荡然无存……”朱重八边说边在院中徘徊踱步,阿浪、徐、常三人只好待他安排。
朱重八忽的猛然回头,声色俱厉,直惊了阿浪一跳,徐达急呼:“从前四哥有良计好谋时,均是这般模样。”阿浪心下稍安。朱重八缓缓走向马车,微微一笑:“不如由我去引开鞑子!”阿浪立时会意,忙挥手道:“不行,四哥想以身犯险,教鞑子分兵追逐于你……可是万一稍有不慎,或者鞑子全数追逐你,恐怕凶多吉少。”徐达续道:“四哥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你听寺外马蹄声响,你只一人一骑,如何能抵挡鞑子的骑兵?”
朱重八道:“我瞧这黄镖马胫骨强健,奔来自如御风,鞑子的坐骑虽也极是神速,数列并众,我若飞快纵行,只须一般骑术,相信即能突破重围。四哥已有计议,三位兄弟权且安心……”常遇春道:“四哥是想引开鞑子,我与阿浪、天德所逢敌手便能应付。四哥的好意做兄弟的岂有不知?只是万一鞑子虽知四哥是由寺中奔出,却无动于衷,到时四哥……”常遇春直言快语,胸中无不可脱,阿浪与徐达均知他言下之意,朱重八若然纵马突出却毫无建树,蒙古士兵倾力杀来,恐陷众人于穷危至困之境。
朱重八见三人皆有赤诚之目,把心一横,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阿浪、徐、常三人碎步靠近,原来他手中拿的是一尊半只巴掌大小的佛门玉璧,只听朱重八说道:“三位兄弟视我如兄长,待我至诚至敬,四哥我本意隱瞒此事,不过交友贵在知心,何况我们四人远不止寻常友谊。我手里这一尊物事,叫作玉璧佛像,乃是这伽蓝寺世传之宝,三位兄弟先前已然察觉,鞑子劳师动众,必非只为区区税银而来,这玉璧佛像才是他们觊觎之要,阿浪与我在方丈室中,也是我有意支开阿浪,是因我知方丈看情势危急,要将玉璧佛像交于我保管,未免……阿浪你切莫怪罪四哥!”阿浪笑道:“四哥此前不说,是怕我们也为此事费心,如今说来,是将我们三个看作知心兄弟,阿浪又怎有怨言……”常遇春拱手谢道:“原来四哥是为了保全要物,伯仁出言无心,请四哥担待……”
朱重八道:“伯仁一语才教四哥我和盘托出,此事虽然关系重大,三位都是自家兄弟,我能与你们分享心事,大家一心拒敌,实在不负手足之谊!”阿浪笑道:“四哥与我们推心置腹,来日肝胆相照,生死与共!”四人均是年少气盛,当下抚肩同喝:“生死与共!”
这时蒙古军马已翻过山丘。
徐达问道:“四哥,你手上的玉璧佛像既是佛门宝物,自然价值连城,只是鞑子能搜罗一件、两件那也并非难事,但为何非要赶来强取?”阿浪与常遇春一道发问。
朱重八朝寺外一聆,知蒙古军马顷刻间即能将寺庙团团包围,遂道:“说来话长,总之这玉璧佛像是方丈他苦心托付,四哥我自须竭力保全,一会我走到鞑子尾军,便说玉璧佛像在我手中,鞑子岂能坐视?”
阿浪道:“话虽如此,鞑子的马匹若尽是蒙古轻骑,要追上黄骠马却也并不能……阿浪担心四哥……”话音甫歇,朱重八抚之一笑:“阿浪你多虑了,四哥多年来走南闯北,御马之术不说出神入化,寻常人自也望尘不及!四哥目下唯一担心的,是鞑子围了上来,三位兄弟肩上的担子可就重了,方丈他如今行动不便,须费心照顾。”常遇春道:“四哥放心,你既决议要去,我们知你秉性,那是断断难你不得,寺中的事你大可放心,鞑子若敢欺近方丈,常遇春手里的虎头錾金枪可是不饶恶人的!”朱重八欣慰说道:“鞑子快到了,再不走恐怕来不及……”常遇春、徐达、阿浪六目一凝,走到马车身旁,合力将车厢卸了下来,常遇春枪头一挑,车厢轰然落地,三人看着昔日乘坐的马车已不成形,想起在路上所经种种,感触良深。
黄骠马慢踱几步,两眼扫视阿浪、徐、常三个,朱重八徐徐走到黄骠马鞍前,正欲奋力跨上,黄骠马悠悠一鸣,竟不自觉奔出丈远,朱重八“咦”的一声,笑道:“原来这黄骠马甚具灵性,似乎不愿随我冒险!”阿浪拍了拍马背,说道:“马兄,这位朱四哥要带你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你完成任务之后,我们就不须你累负车厢,但教你在大地上自由往纵……”黄骠马再长嘶一声,这声音说不出的苍茫与凄楚。
朱重八拍了拍衣袖,按辔复上,黄骠马长尾一抖,后臀一撅,又将朱重八狠狠甩开,朱重八大感不悦,阿浪、徐、常三个也均觉尴尬,不知这黄骠马因何屡拒朱重八。常遇春往寺门一探,蒙古军马已到了寺庙里余之外,不到片刻,即能赶到门前的空地上。
朱重八偏不信“邪”,这黄骠马素来猛而不骄,厉而不烈,这般拒人纵身之举百恐有一,朱重八从小大志及寰,欲服天下,焉能蹑足于区区一马?
纵身再启,黄骠马却不给半分颜面,依然奋力挣脱,似乎不愿让朱重八坐到自己身上,徐达拉着朱重八,低声说道:“莫非这黄骠马此番行径,是有甚预兆?”阿浪与常遇春恐朱重八因此恼恨,均来附和。朱重八挥手道:“在三位兄弟面前,四哥自诩马术不凡,如今跨还没跨上去,可真丢尽颜面!”忽的怒焰迸射,阿浪斜眼瞥着,心头不禁一凉。
如此耽搁有时,朱重八再难施行突围举动,敌军已近,四人一面将车厢搬至附近院落,一面绞尽脑汁想退敌之策。阿浪抬着车厢左侧,说道:“虽知鞑子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我们包袱里有些银子,不如暂充税银,教鞑子宽限几天,随后再想法子……”朱重八抬着前端,说道:“鞑子心在玉璧佛像,今日没有得逞,明日,后日,或者十日、半月之后,总会设法牟取……除非能撑到一个月之后!”三人自有不明之意,朱重八也无暇细释,只道:“鞑子用这玉璧佛像,不过是借花献佛,所谓佳时无多,佳时过了,他们也无心谄媚举动!”三人连连点头,将车厢藏在了禅院内,院子正前方是“浣清堂”,便是这伽蓝寺僧人浣洗、收藏僧衣僧帽的地方,四人起初并不在意,却听寺外“吁”声赫赫,想是蒙古军马已到了门前,四人侧耳细听,果然传来几声不甚标准的蒙式汉话,“开门开门!军爷们来啦!”几声未落,“哈哈哈!交税交税……”呼喝而至。
四人心知鞑子若看到四个俗世少年,恐生极大变故,阿浪拍了拍额头,灵光陡现,笑着唤来朱重八、徐、常三人,低声道:“我们不如扮作这寺里的僧人,就说玉璧佛像被一群马贼抢了去,咱们寺里的僧人已全力追逐,既能解释寺中几无僧人的缘故,也可说鞑子溜得神速,竟忘了将黄骠马带走!”三人听罢,并皆拍手叫好,朱重八道:“鞑子若能相信,危难即能迎刃而解……”阿浪既在少林寺长大,对明真等僧人平日的举止自然了然于胸,但凡沙门弟子,大抵以“阿弥陀佛”为始,由“善哉善哉”云云结尾……说话之时只要偶以“合十”之状即显逼真之效。
四人身后的浣清堂一叠两叠放满了僧人往常的衣帽足靴,听得寺外的蒙古军马叫喊之声愈来愈是凌厉,八目一望,速至堂内,各自选了一身属意的僧服,四人均是身强力壮,肌骨不凡,这伽蓝寺中的僧侣既非学武之要,身材自不能与四人同日而语,四人穿戴初毕,只相互一瞧,个个尺寸显小,常遇春抱怨一句:“这衣服穿起来可真屈身……”阿浪与徐达互戴僧帽,彼此整理一番,不禁抚肩长笑,朱重八的帽子戴得稍微倾斜,常遇春笑道:“四哥果真不适合做和尚……”朱重八道:“三位兄弟先莫取笑……等鞑子退了,咱们再庆祝不迟……”阿浪见其余三个不像寺庙的僧人,想起那日在少林藏经阁前与范奇峰扮作灵鹫派弟子的事迹,依样画葫芦,在院角寻得几抹尘土,一一抹在三人脸上,徐达“礼尚往来”,也在他额头、鼻子、两颊处抹了一层……四人捂嘴一笑,急忙去开寺庙大门。
大门支吾两开,四个“黑面僧人”合十走出,最先闯入寺门的是两个提着大刀的蒙古官兵,一左一右,仿似两鬼把门,迎领之下,一个肥头大耳的军官跳下一匹灰色肥马,马身上各类配饰,均显华贵。两个官兵嬉笑连连,将肥头军官牵入寺中,身后跟着十来个持刀怒目的壮汉,四人料得形势,万不可一语不合,起了争执,否则但听寺外马声訚訚,每人一骑,不止八十人,十来个既随肥头军官,余下的自然握刀持剑护守寺院通道。
两个官兵睁眼张牙,满脸黠恶,肥头军官气势凌人,双手环抱,一口夹生的汉语突来:“你们的方丈呢?银子……银子可筹集好了?”阿浪避重就轻,意味深长,断续说道:“阿弥陀佛,原来是几位军爷到了敝寺,贫僧等有失远迎接,实在惭愧,实在惭愧!”声音时粗时细,朱重八、徐达、常遇春三个也适时作揖。肥头军官鼻息振出,冷眼一“哼,一个官兵怒道:“听得马蹄声,知道百夫长大人来了,你们几个不在寺外恭候,却迟迟不开门,光说惭愧,有甚用处?”肥头军官原是个百夫长。
这百夫长一众并不怀疑眼前四个僧人身份真伪,只是动作极快地推搡跨进院内,瞧得四下里没有其他僧人,地上也凌乱不堪,再问道:“你们的高彬方丈去了何处?怎不出来迎接?”朱重八几年前做过和尚,但大多时候只在敲钟,于佛门话语的秘诀自不得窥,徐、常两个也是半句话不说,全凭阿浪论调。
阿浪迎着百夫长,朝寺中深院走去,百夫长东瞧西望,看似心不在焉,但听四个僧人不回他话,厉声斥责,阿浪合十称道:“百夫长大人实在不知,你们离开后没多久,寺中弟子正纷纷打扫院落,却听得号角声震天惊地,原来是一队马贼赶来抢劫敝寺,敝寺上下深居简出,哪里有甚么物件由他们抢夺?这才导致眼前狼藉一片,罪过罪过!”百百夫长一怔:“我们也来翻了你们的东西,莫非我们也是罪过罪过?”转首院角,果然看见那匹黄骠马正悠闲地踱步。
“你们说有一队马贼来了寺庙?他们是来抢银子的?”百夫长轻易不信,其余两个官兵说道:“你们拿不出税银,就胡乱编造马贼的事!你们这寺庙看起来就没甚财物,马贼会来此犯事?”身后十来个官兵“呀咿呀”口中尽是蒙古粗鄙话语。
常遇春嘀咕道:“既知寺中并无财物,你们又因何赶来强取税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阿浪咳嗽一声,示意常遇春稍安勿躁,谓百夫长道:“百夫长大人,那群马贼的确不是寻常的马贼,并不是为了敝寺的银子财物来的,你瞧那匹黄骠马便能知一二,他们拿走的不是敝寺的银子……”朝朱重八微一侧首,朱重八即从怀中取出许多张钞银,实则尽是韩林儿交给阿浪的。
朱重八将钞银拿出,两个官兵不露声色,两手争接,直说“是真的,是真的!”阿浪趁机说道:“这些银子是敝寺仅有之物,关系寺中弟子生计温饱,方丈他本来不愿拿出,但想百夫长……哎,可惜此前丢失的,贫僧倒希望是这些钞银……”阿浪这一招“引君入瓮”,抑扬顿挫,果然大收成效,百夫长忙问:“丢失了甚么东西?”阿浪知道百夫长心下急切,定想这寺庙里原本不肯拿出银子,便知银子紧缺,但目下居然说丢失的物件胜过手里的银子,可知丢失之物珍贵非常。阿浪戏做十足,两眼一眨,附耳说道:“请百夫长屏退左右……此事关系……”
“关系”之后的“重大”两字尚未脱口,百夫长右手一挥,说道:“你们都退下!”两个官兵引众屏退,阿浪也教朱重八、徐、常三人回避。徐、常二人在神剑门的议事大厅,亲眼得见阿浪如何以一己之力化解神剑门与万仞宫的危机,区区蒙古官兵,又有何难?两人自感放心,一面附耳低语,将神剑门厅上一事告诉朱重八。
朱重八见阿浪一手拂过百夫长,宛似彼此早已深识,而百夫长面上却没半点不适,只觉眼前这少年果真不同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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