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重八说到自与群少分别以后,钟离发生了瘟疫,父母兄长无一幸免,因为自己被地主拉去做脚力,正巧到了隔壁县才捡回一条命。从此形单影只,四处流浪,到了至正四年,即公元一三四四年,那时朱重八十六岁,世事变迁,对家乡颇为想念,遂重返钟离,忍奈遇见了抢劫的元兵,莫名其妙被带到伽蓝寺,被迫做了和尚,后来天灾人祸,寺里的粮食实在不够了,方丈打发寺中弟子去四处化缘,故此朱重八只是做了不到两个月的和尚,他这几年云游四海,听人说哪里年景好就跑去哪里,从濠州钟离向南到庐州,然后折西进入河南诸郡,经信阳往北直至汝、陈二州,东循鹿邑等县城,不日前回到濠州,一来是想继续寻找徐达等人的下落,二来是想回到伽蓝寺看看,正巧又遇见元兵,他们逼伽蓝寺交出税银,否则整个寺庙将被官府拆了,土地全数充公,寺中人丁稀少,情势危急,朱重八便到濠州城中徐图良策,看得山郭风外的豪华马车,打算将它卖了解伽蓝寺燃眉之急。
阿浪、徐、常三人听罢,一面感慨朱重八履历颇丰,身世坎坷,一面气愤元兵的跋扈罔纵。朱重八说元兵只给了伽蓝寺一日时间筹集税银,四人见目下夜幕颇深,决定先找一间客栈歇息一晚,养精蓄锐,次日一道去伽蓝寺教训元兵。是夜客栈伙计殷勤,所需银子不多,供应全无或缺,四人受宠若惊,只道是客栈上下精心侍客以博口碑,均没多想。翌日晴空一碧,四人整装出发,仍由常遇春驾着马车,一路谈天说地地朝那伽蓝寺驰去。(注:史以朱元璋出家皇觉寺,乃是其称帝后所赐名,本书以‘伽蓝’同为皇觉寺)
四人循着城西官道,渐渐离开闹市,四下微风习习,惬意无限,偶听飞鸟纵歌,与当下时景固然不合,也教四人舒缓了心神,想来这淮河南北如今虽不至于兵荒马乱,却是民不聊生,一派萧条的景致,哪里常听得飞鸟鸣叫?朱重八讲起这几年四处游走时的所闻所见,一众并是长嗟连连。经过几片树林,终于是到了一座寺庙前,但见这寺庙破旧衰败,处处断壁残垣,只有“伽蓝宝寺”四个脱漆大字孤单地映入眼帘。
常遇春将马停在寺庙左侧一株大树旁,四人一齐下了马车,常遇春提着长枪在前,徐达与阿浪一左一右,朱重八自居中。阿浪问道:“四哥,咱们一路上都没见到几个元兵,你说元兵要来收税,否则就会拆了这伽蓝寺,难道他们已经抢先到了寺中?”朱重八道:“元兵应该还没赶到,我昨日到了钟离,本在乡里借宿一夜,辰时到了伽蓝寺外,见许多元兵将寺庙包围了起来,我不明原由,不敢贸然闯入,只好远远打探,那些元兵抢了几袋子粮食,走了之后我才进入寺中,见一个小沙弥哭泣,追问之下,他才告诉我是那些元兵要寺庙交出巨额税银,否则这寺庙就将被拆毁。伽蓝寺虽非甚么百年名寺,占地却也颇大,周围连年破旧失修,规模尚在,拆了一来可惜,二来寺中许多僧人就无家可归了,因此我才决定找些银子来,看能否略尽绵力。你们看路上车辙脚印,大多渐渐淡去,想来是那些鞑子早先留下的,而清晰的车辙印乃是我们的马车碾过的,鞑子定然还没有赶到,我们正好进去探明环境……”阿浪道:“四哥观察入微。我们现下先去跟方丈商议退敌之策。对了,我包袱里有许多银子,如有需要尽管拿去。”徐达笑道:“好好好,就让我们兄弟四人来对付那些凶恶的蒙古鞑子吧!”常遇春回首一顿长枪,怒喝道:“欺负黎民百姓已不得善果,竟还敢打起佛门的主意,真是可恨可恨!”
朱重八、徐达、阿浪知他品性,都哈哈大笑,朱重八道:“伯仁平日嫉恶如仇,义薄云天!应知好刀须使在刀刃上,一会那些元兵再来收税,伯仁切莫冲动,一切以大局为重!”常遇春拱手应道:“四哥提醒得是!”说时便去敲击寺门。
并无回应,常遇春朗声说道:“快开门!我们都是汉人,是来帮助你们的。”寺门依旧紧闭,朱重八上前一步,缓缓敲门,一边往寺中高声道:“我等从钟离而来,是要求见高彬方丈的!”阿浪这时稍稍回头,但见黄骠马四肢乱动,颇有急躁之意,轻声对徐达道:“天德,你瞧这马似乎有些异常,想必是察觉到四周生了变化。”徐达点点头,附身贴地聆听,果然听得西北方向传来阵阵马蹄声,急忙起身说道:“不好了!有一队人马正从远处驰来,想必是蒙古鞑子!我们快些进去才是。”朱重八怔了怔道:“我们暂时看不到尘土,你却听到了马蹄声,你猜想大概有多少匹马?”常遇春道:“管他人多人少,实在没有计议,索性跟他们拼了,也好为咱汉人出一口恶气。”朱重八摆手道:“所谓知己知彼,咱们现下进了寺庙,看似有屋舍可依,有墙壁为屏障,但是若然鞑子来了上百个,只须用箭,但教咱们无所遁形,更别说用火攻了……”一时陷入苦思之中,徐达与常遇春守在朱重八身旁,暂时未敲寺门。
阿浪走到马车身边,隐隐似有沉思,朱重八见他神情,问道:“阿浪,依你看来,我们该怎么办?”阿浪瞧了瞧这寺庙四周的高墙,镇定道:“我踏在马车顶上能翻入寺中,然后打开大门,我们先看看里边究竟是甚么状况,我看到远处光影稍暗,想必西北方向有一座山丘,据我推算,鞑子最快也须在半个时辰后才能到达伽蓝寺。”徐达远眺之后细细倾听,点头赞道:“阿浪说得对,我们四人踟蹰不进,元兵来个大开杀戒,情况就不妙了……”常遇春道:“如此说来,还是进去得好。”朱重八淡淡笑道:“那就依阿浪的意思。”朱重八城府颇深。
阿浪从小往来少林、嵩山之间,翻越梯台数成千累万,轻功自见不凡,纵身一跃即轻轻落在马车顶上,黄骠马的身上陡增重量却未有反应,想来是因阿浪与车顶接力之时,用了极大的脚力,将重量卸在脚踝上。常遇春一面叫好,一面到寺庙门口接应。阿浪稍一纵身,经墙沿跳入寺内,院中静谧异常,连一声虫鸣鸟叫也听不到,大殿四周稀疏零落,佛门之地竟也无人打扫。阿浪快速打开大门,待三人尽数跨入寺院,顺将马车牵到院中,以防元兵突至,强占了黄骠马。朱重八低声唤道:“请问高彬方丈可在寺中?”徐达与常遇春随声呼唤一阵,却只听得幽幽几许回音。阿浪将马车安置妥当,指了指周遭环境,见青石板上一片狼藉,说道:“此处虽非香火圣地,毕竟乃属佛门,那些元兵本是来收税银的,知这寺中贫乏已极,却还肆意抢夺,使得院中杂乱无章,待元兵走后,倘若寺中尚有僧人,必定会悉心打扫。我们进去看看,可能这寺中没剩几个僧人了。”常遇春道:“莫非被鞑子杀害了……”正要破口大骂,徐达道:“常大哥放心,鞑子是来取税银的,没有得偿所愿自然不会杀人灭口,就算真杀了人,这地上没有一丝血迹,鞑子杀了人哪还有工夫收拾……”常遇春连连点头,跑去关闭寺门,朱重八带头朝各大殿搜寻一遍,却见香鼎中香火大都燃尽,常遇春叹道:“莫非是鞑子将方丈他们悉数带走了?”
朱重八看着寺中小钟,附和常遇春,叹道:“当年我就是在此处敲钟,只有五十余日,晨钟暮鼓,教我钟声难忘。高彬方丈待我不薄,那时候寺中的粮食也极为贫乏,方丈经常拿些面饼给我吃。早知道我就留下来,说不定还能解救方丈……”常遇春忙去安慰朱重八。
徐达踱步一阵,说道:“方丈他们未必被鞑子带走了!四哥、常大哥,你们想,若是方丈他们被带走了,鞑子又何必关闭寺门?”阿浪接着道:“天德说得对。想必是方丈知道短短时间,不能筹集到鞑子所需的税银,怕连累了寺中僧人,只好将大家遣散了,就像当年遣散四哥一样!”徐达道:“纵然所有人离开寺庙,方丈定也不会誓死留守。咱们分头找找,一间半间也不能漏过,鞑子立马就赶到了!”朱重八应声道:“我与阿浪一道,天德与伯仁一道。”常遇春与徐达自无异议。
四人分左右寻找。阿浪与朱重八不时来到方丈室外,听得室中略有声息,朱重八欣喜若狂,低声敲门:“方丈?你老人家在房里么?弟子重八回来了。”只听得里边咳嗽连连,传来一个苍老声音:“啊!真是重八?”这声音急促之下略带惊喜之色,朱重八立马推门跨进,阿浪随他闯入:一位满面白须、瘦如干柴的老僧人在榻上盘膝打坐,室中并无旁物。朱重八走到老僧人身前,满含泪色地问道:“方丈,多年不见,你老人家怎的如此憔悴?”这老僧人正是伽蓝寺的高彬方丈,他见朱重八已长大成人,不禁感慨良久,之后猛咳几声,阿浪见状,心头颇有些想念明真,暗道:“不知方丈他老人家身体怎么样了?”
高彬抚着朱重八的脸颊,激动万分,说道:“重八!想不到你都长得这么大了。你离开了佛门,就别再回来了,你忘了老衲的叮嘱了?寺中正逢大难,蒙古人那边,……哎,恐怕……”朱重八不等高彬方丈说完,微泣道:“方丈的叮嘱重八不敢忘记,只是方丈当年有恩于重八,重八早想回来侍奉方丈……只是看方丈你似乎病入膏肓,重八束手无策,真是可恨!可恨!”方丈老泪纵横,似要起身,朱重八回头望了望,阿浪在身后也是泪眼欲滴,朱重八对高彬方丈道:“方丈,你老人家身体不适,切莫起身。重八知道元兵将至,特地带了三位好兄弟前来助寺庙渡过难关。”高彬方丈两眼一亮,半晌却摇头道:“元兵势大,老衲担心白白牺牲了你们四个的性命……就算敌得过蒙古人,老衲身患顽疾,弟子们各奔东西,经营寺庙,老衲也力不从心。”说罢长声一叹。阿浪心道:“果真把寺庙的和尚全部遣散了……难怪各处殿院无人问津,看来高彬方丈已决意与寺庙共存亡了……”
朱重八指了指阿浪道:“方丈你看,这位就是我带来的阿浪兄弟,合众人之力,定能保全伽蓝寺。”方丈斜眼一看,阿浪上前作揖道:“方丈你好,弟子是阿浪,弟子从小在少林长大,佛门的事就是弟子的事,正如四哥所言,我定会协助你保护好伽蓝寺的。”高彬方丈老眼细视,忽的笑道:“好啊好啊!施主来自少林派,实在有心……有你这句话,老衲已经心满意足了。”方丈高彬双颊干瘪,老态龙钟,阿浪瞧着心想:“人老了都是这副模样?我还是赶紧处理诸般事务,早些找到师父,早些寻得外公,往后要好生侍奉他们……”高彬方丈细细打量了朱重八一番,尽力拍他数下,徐徐说道:“重八,老衲见这位少林的小施主天庭饱满,眉目英武,来日必有一番作为。人以群分,你也是日角珠庭,老衲甚为宽心,你听着……”话音尚启,朱重八忽的一笑:“另外两个兄弟也如阿浪一般英武。”一面急唤阿浪道:“阿浪,你唤天德与伯仁来向方丈请安。”阿浪应声立去,却不察是这朱重八有意支开自己,一边走一边唤道:“常大哥、天德。你们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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