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朝廷太禧宗禋院携宣政院正四品同佥数名要员造访少林寺,欲为惠宗祈福,明真、明善等悉心接待,场面颇为盛大。太禧宗禋院,秩从一品,掌神御殿朔望、岁时讳忌、日辰禋享礼典,宣政院掌释教、吐蕃僧徒,而同佥一职,向为院使出表之用,明真等虽是方外修行人士,但于武林中行走,时常接待南北武林同道,明善掌管有条,当日对朝廷官兵亦属无微不至,朝廷官员多是蒙古人,佛门弟子,究是以“平等”对待世人,遂无蒙汉之念。阿浪从中窥得精义,此刻既以僧侣的身份与这朝廷百夫长论交,须得把握两处要点:一是谦而不卑;二是赞而不媚。
阿浪同这百夫长借步说话,合十一叹:“百夫长大人可瞧得寺中还有其他僧人、弟子?”百夫长摇了摇头,阿浪道:“实是因为那一件物事乃敝寺传世之宝,敝寺遭遇马贼洗劫,房屋殿舍均被翻寻一空,方丈由此一蹶不振,至今沉睡方丈室中不醒……”这百夫长眉头一皱,倒显恭敬,神情严肃道:“请大师继续说……”阿浪这一招“一石二鸟”,绘神绘色,既教他相信马贼来劫之实,又教他无从骚扰高彬方丈。
阿浪道:“于是由贫僧等做主,教寺中弟子无论用何种法子,定要倾力寻得宝物,百夫长有所不知,那件宝物乃敝寺上下信仰所在,一旦丢失,恐引起敝寺‘萧蔷之祸’,敝寺虽非武林门派,但弟子遍及濠州周边各地,甚至蔓延淮河南北,可说桃李纷飞,盈满天下,要是这宝物丢失的事传入各处弟子耳中,那时内力暗涌恐非贫僧可以平息……”他想起当日在神剑门秃部禄“讨剑”之故,加以修饰删改,说成这伽蓝寺也有类似情形。百夫长两颊横肉抖动,实是大惑难解,问道:“你这伽蓝寺有那么多弟子么?”阿浪一声“阿弥陀佛”后念了句“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百夫长摇头叹道:“想不到……想不到……”
昆生经常念着此类经文,耳濡目染,阿浪要随意摆弄几句,自是易如反掌。当下拍了拍百夫长道:“贫僧知道百夫长奉朝廷之命,是来收取敝寺应缴税银,敝寺宝物既丢,留着再多银子不过是满足肉体之需,对历代方丈、高僧已有大大的不敬,因此贫僧等也打算离开寺庙探知马贼去处,纵然九死一生,也定以寻回宝物为首要之任……”极是悲愤慷慨。
百夫长问道:“那群马贼长得怎样?”阿浪心下喜道:“说了这么多,这胖子终于相信这寺里来了马贼了!哈哈哈”当即胡编乱造,就说马贼个个虬髯掩面,有的身长九尺,手持丈八蛇矛,有的短小精悍,却握着一对铜锤云云……
百夫长将信将疑,唤来先前那两个官兵,三人跨出院子,到了另一处殿宇,用蒙古话问答半晌。阿浪舒缓舒缓心气,走到朱重八、徐达、常遇春三人身旁,常遇春问道:“阿浪,怎么样?那鞑子没有起疑吧?”阿浪低声道:“我只说丢失了一件宝物,整个伽蓝寺似遭浩劫,哈哈哈,却不说宝物究竟是甚么。那胖子不愿露了马脚,始终不问一句,‘丢失的宝物是不是玉璧佛像’。”徐达笑道:“阿浪你可真是聪明,要是你一口一个‘玉璧佛像丢了’,那肥头百夫长若然心思缜密,便会猜到你是有意使诈,你不提‘玉璧佛像’,是大大的妙招!”朱重八道:“若是鞑子能因此撤兵,想必日后也不会揪着伽蓝寺和方丈不放了,阿浪你可谓居功至伟……”阿浪哈哈大笑,合十道:“阿弥陀佛,一切未有定数,三位师弟切莫心急!”常遇春一拳假意袭来,笑道:“怎的你竟成了师兄?哈哈哈。”阿浪故作正经地答道:“师兄者,有能者居之,向与年纪无关……”徐达、常遇春知他有意玩笑,更生喜爱。岂知阿浪这戏谑言论,教朱重八听罢,心头却不是滋味。
忽听院角的黄骠马凄然长嘶两声,竟似与寺外的蒙古军骑成呼应之势。寺外马蹄“得得”,一阵奔走,一阵复返,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四人再瞧向院外殿宇,唯剩那肥头大耳的百夫长一个,朱重八疾呼:“糟糕!”阿浪、徐达、常遇春三人齐问:“何事?”朱重八絮语道:“阿浪你虽然计划周详,但那百夫长恐怕久经世事,很难单凭你几句话就从速撤兵,何况取得玉璧佛像是大功一件,没能取得?多半有极大的惩罚,你们听寺外马蹄来回的声音,如果四哥没有猜错,是那百夫长教手下派人四下查探……”常遇春道:“马贼的事本来就是阿浪编造的,难道那鞑子军官还能查得出来?”
常遇春一语话毕,阿浪、徐达不约而同拍手喝道:“糟糕!糟糕!”常遇春忙问何故,徐达道:“常大哥你想,那鞑子军官若想知道马贼的事是真是假,最快的法子除了教手下到四下里查探马蹄印,还有其他否?”常遇春“啊呀”叫道:“遭了遭了!难怪四哥说教我们听外边的马蹄声,原来是这百夫长起疑了……马贼的事是假的,那外边自然没有成群的马蹄印!对了对了,咱们先前驾着马车来,沿路定也留着车辙印,鞑子若要查探,知道在车辙印断在寺外,那……”阿浪浓眉一紧,愧疚道:“阿浪一处没算着,恐会令大家深陷险境,三位请责怪阿浪!”朱重八先道:“自家兄弟,何来责怪之说!”徐、常笑道:“不碍事。不碍事!”阿浪更觉有愧,心想稍后蒙古军马若然强攻,自己定要使出浑身解数,救三位挚友手足以及高彬方丈逃出生天,甚么“弹指神功”、“啸音诀”、“寻龙剑法”、“嵩阳掌法”、“万劫通行步”等等一应奉上,那还有丝毫保留?
少顷,寺外声响断绝,啼声奄然尽息。四人不及另择他法,那百夫长即携着四十来个蒙古官兵奔至四人所在的院子,左右通道狭小,若然对方倾力进攻,四人唯有突前死战,但徐达的月牙锏与常遇春的錾金枪均留在了浣清堂,未与交战,便知胜负悬殊委实过大。阿浪示意朱重八、徐达、常遇春三个随机应变,目下情势不明,无须自露嫌疑。
百夫长此刻握着一把锯口大刀,身旁官兵分作两列,从阿浪的视野看去,对方的阵型活像一个“人”字,官兵胁居左右,百夫长自握中央。四个“僧人”一齐合十罢,阿浪慨然说道:“百夫长大人请多担待,敝寺的大小开支账目明了,如今只剩得那几张钞银,已全数交给了百夫长大人……”那百夫长右手一挥,两列官兵纷纷拔出佩刀佩剑,顷刻之间,四人便入之“瓮中”。
阿浪合十道:“百夫长大人这是何故?”百夫长默然一瞥,身旁一个官兵喝道:“你们说这寺中来了马贼,我们已经四处查探,外边尽是沙土泥地,若有马贼,自然会留下马蹄印,不止没有许多马蹄印,倒有车辙印,车辙印旁便是马蹄,显然经过了一辆马车,车辙印在寺庙前戛然而止,你们还有甚么话好说!”阿浪立时应道:“实不相瞒,那群马贼的首领正是乘马车而来!他们是从城西来的,留下了车辙印,事成之后往城东跑了,为了掩盖洗劫的罪行,沿路择硬地而走,便无马蹄印……”他虽知此话说来牵强,目下若然承认,更无逆转之机,不如搏上一搏。
百夫长退居阵外,朝院角的黄骠马走去,且走且说:“这黄骠马既是马贼之物,可否借来一用?我看外边车辙印旁的马蹄印似乎与这黄骠马的极为吻合……”阿浪登时哑然,这百夫长言下之意,是怀疑黄骠马正是那辆马车的骑乘,牵着黄骠马稍一比对,真相自见分晓。
这百夫长哈哈笑道:“你这和尚险些将我骗了,我唤来两个手下,正打算传令撤军,他们两个自无异议,却说了句,‘想不到这看似破旧的寺庙居然有洛阳的元统宝钞’,这钞银所值甚高,就算有洛阳的信徒肯向你这伽蓝寺捐赠香油钱,也定会在集市上换成通行的‘至正宝钞’,我也由此生疑,最后想到既有马贼,自然会留下马蹄印……哈哈哈!”(元末钞银、钱币通行,唤作“通宝”或者“交钞”、“宝钞”,惠宗至正十一年,国库空虚,财政极颓,惠宗令全国印行“至正交钞”,又增铸铜币,诸钱并用,造成通货膨胀,物价飞涨,百姓以货物等值相易,市作始混,天下动荡,人心思乱,后有白莲教大兴伐罪之师。)
韩林儿交付包袱里的银子时,并未提及钞银尚有通换之说,朱重八、徐达、常遇春平日均使用铜币、纹银等,自也算漏了这一紧要之处,四人暗自窥视,诸心俱憾。常遇春唯恐这百夫长伤了黄骠马,想着横竖要与这群蒙古官兵决斗,不如放开胸怀,当即吼道:“休得伤我黄骠马!”其余三个自知身份已露,倚背对敌,眼中均无畏惧。
这百夫长冷眼嘲笑,偏生一掌拍向黄骠马左身,这一掌事出突然,黄骠马本低首啄草,百夫长未曾收力,掌势到处,黄骠马的身上登时出现了一个红掌印,它凄然长嘶一声,奋力甩身侧击百夫长,这马高大峻拔,尾臀着力甚重,直将一股猛劲甩到百夫长的上首,百夫长跌足一跤,极是狼狈。阿浪朗声笑道:“好样的,马兄!”话音将落,与朱重八、徐达、常遇春微一合首,纷朝身旁蒙古官兵杀出,这时四人手上均没宽长的兵刃,只得徒手搏敌,朱重八怀中的匕首那堪有用?
阿浪的弹指神功例无虚发,连连击中身前六七名蒙古兵,那百夫长抱臂在外,一头呼唤守候寺门的蒙古兵尽数杀来,霎时工夫,小小的院子竟满满围了八十多人,阿浪等压力陡增,渐渐由攻转守,蒙古官兵围成三圈,四人突破其一,自有其二。常遇春拳势急促,每发必中敌手腹心,直直拍落七名蒙古兵,但瞧敌手大刀环砍而至,自己血肉之躯,焉能抵挡,当下转身劈打,既快且狠,夺了两个蒙古兵手里的宽口大刀,看阿浪与朱重八以指尖、掌拳功夫竟能得保全身,仿如穿花蝴蝶,游刃有余,将其中一把扔给徐达,喝道:“天德,接着,你好生照顾阿浪和四哥!”徐达大喜,接过之后如鱼得水,一招“猛虎下山”,将刀看作惯用的月牙锏,覆雨横掠,眨眼间刺落四名官兵,佛门之地禁止杀戮,徐达刀法虽妙,究无害人之心,那几个跌落的官兵均没身亡,只是再难复砍。
阿浪笑道:“常大哥无须担心阿浪,四哥在我身旁也无危险,你与天德好生保重便是!”三人齐声响应。
朱重八在阿浪左侧以数招拳法抵挡蒙古兵的刀剑,幸得他步法数为轻盈,在敌手密网中寻机待出,阿浪瞧他身上衣物一处未破,只是敌手刀剑砍杀频繁,个个并无忍让之心,时日一久,恐难免负伤,又听四里呼喊喧阗,大有惊扰高彬方丈之嫌,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那百夫长统率这群蒙古官兵至此,一声号令,可决定众人死生归属,若能将其挟于手中,偃旗息鼓只在斯须之间。当下按步轻走,就似细鱼游虾,敌手刀剑如布,他专寻间隙眯缝,施展幻影通行步中的“兵行险招”,逢着一个、两个拦路的蒙古兵,嵩阳掌法斜刺劈掠,遇见狠心击出的蒙古长刀,弹指神功指气如雨,听得“乒乒乓乓”,半丈之内,即有十来柄刀刃撞地。
蒙古兵看阿浪来势极峻,只道他是个身手了得的“高僧”,未便识别他“擒王”之举,是以并没全力保护那百夫长。朱重八一面迎敌,一面替阿浪杀开一处缺口,实则早已知其用意,那徐达、常遇春两个杀得兴起,两处合在一处,背靠着背,在右也杀得一凹。阿浪奔近百夫长,见他身旁唯有六七名蒙古官兵,却都是血肉长城似的站桩卫护,阿浪要轻易越过,从而将百夫长挟持在手,单是万劫通行步,自然不得通行。这六七名官兵手手相护,连成锁链形状,阿浪若以弹指神功布作弹雨,这百夫长稍有些腿上功夫,追击有时,恐延误良机。正待冥想之际,身后突出十来名持剑的官兵,回首一望,原来朱重八身负数剑,徐达、常遇春已争先救助,阿浪担心朱重八的伤势,微一迟疑,一个蒙古兵飞身猛刺,剑尖待触得阿浪的后背,他只觉阴冷之感遍传体内,已然闪避不及,幸好眨眼之间,向前神速一挪,只是衣袍被刺穿了一块口子。眼神上瞟,徐达拉着朱重八的左手,常遇春拉着右手,被二十来个蒙古兵困在死角,长刀长剑直指喉间,三人无力再起,唯有束手就擒。阿浪想要施展啸音诀,突袭百夫长身前的官兵,忍耐朱重八、徐、常已作人质,气至喉咙,被迫吞返。这时院角的黄骠马奄奄一息,显是方才百夫长那一掌的后劲一徐徐发作,阿浪心下悲凉,朝三人高声道:“都怪我办事不力,连累了三位!”三人被刀剑胁迫,不得发声,只以神情替代,眼中尽是“无妨无妨”的话语。阿浪回身要起,几十口大刀不知从何并出,一瞬之间反倒被擒。
那百夫长呵呵作笑,教手下将四人反手缚绑,跪倒在地,一面差人到方丈室唤出高彬。
正想揭开四人僧帽时,听得寺外数声巨响,几十匹骏马似举足奔腾,百夫长忙教两个手下出门探个究竟,谁知传来两声惨叫之后,再无声息,百夫长端的大惊,朱重八、阿浪、徐达、常遇春四个面色镇定,朱重八心想:“紧要关头,只好交出玉璧佛像,不能白白连累了三位兄弟!”朱重八此时年方二十一岁,尚有一副侠肝义胆与手足情谊。
这院子里倒了三十来个官兵,大抵是轻呻细吟,四人虽有意杀敌,均是年少,终究没狠心取人性命,其余官兵侍立左右待命,八个拿着刀剑指着四人的脖子喉咙以作要挟之用。百夫长一连唤出三拨人查探寺庙之外,缘何生了巨大变故,却都听得惨叫之声,两个官兵去探是两声,三个官兵是三声,以此类推。百夫长疑心重重:莫非是这寺庙的其他僧人在外施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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