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群雄既骇异,又好笑。上山之时,本来个个兴高采烈,要看如何屠戮谢逊,此刻见了明教二豪的身手,这才觉得今日之会大是凶险,纵然杀得谢逊,只怕这广场上也非染满鲜血、伏尸遍地不可,不由得均感栗栗自危。
只见一个矮矮胖胖、满脸红光、长着个酒糟大鼻的五十余岁老者走出来,此人便是适才接连说话的“醉不死”司徒千钟。他左手拿着只酒杯,右手提着个酒葫芦,摇头晃脑的走到广场中心,说道:“今日当真有好大的热闹瞧,有的要杀谢逊,有的要救谢逊,可是说来说去,这谢逊到底是否真在少林寺,却是老大一个疑团。我说空智大师哪,你不如将金毛狮王请了出来,先让大伙儿见上一见。然后要杀要救的双方,各凭真实本领,结结实实的打上一场,岂不有趣?”他这番话一说,广场上群雄倒有一大半轰然叫好。
杨逍心想:“谢狮王怨家太多。明教纵与丐帮联手,也不足与天下英雄相抗,不如从屠龙刀上着眼,搅成个群相争斗的局面。”朗声说道:“众位英雄今日齐聚少林,一来是与谢狮王各有恩怨未了,二来嘛,嘿嘿,只怕也想见识见识这把屠龙宝刀。倘若依司徒先生所说,大伙儿一场混战,那么这把宝刀归谁所有呢?”
群雄一听,均觉有理,这数千人之中,真正与谢逊有血海深仇的也不过百余人而已,其余众人一想到那“武林至尊”四字,都禁不住怦然心动。
一个黑须老者站了起来,说道:“那屠龙刀现下是在何人手中,还请杨左使示下。”杨逍道:“此节在下不明,正要请教空智禅师。”
空智摇了摇头,默然不语。群雄均暗暗不满:“少林派是大会主人,但空闻方丈临时装病不出,这空智禅师却又是一副不死不活的神气,不知在弄什么玄虚。”
一个身穿青葛长袍的中年汉子站起身来,说道:“空智禅师虽说不知,谢狮王必定知道的。咱们请他出来,问他一问。然后各凭手底玩艺儿见真章,谁的武功天下第一,那么名副其实,自然而然的是‘武林至尊’,不管这把刀是在谁手中,都该交与这位武林至尊。依我说啊,大伙儿先议定了这节,免得事后争执。若有谁不服,天下英雄群起而攻之。众位意下如何?”
张无忌认得这说话之人,正是那晚围攻金刚伏魔圈的青海派三高手之一。
司徒千钟道:“那不是打擂台么,我瞧有点儿大大的不妥。”那青袍汉子冷然道:“有何不妥?依阁下之见,不比武,是要比酒量了?那一个千钟不醉,那一个醉而不死,便是武林至尊了?”众人轰然大笑,有人怪声说道:“这还比个什么?这位武林至尊嘛,自然是‘醉不死’司徒先生!”
司徒千钟斜过葫芦,倒了一杯酒仰脖子喝了,一本正经的道:“不敢,不敢!要说到‘酒林至尊’,我‘醉不死’或许还有三分指望,至于‘武林至尊’哪,哈哈,不敢当啊,不敢当!”对那青袍汉子道:“阁下既提此议,武学上自有超凡入圣的造诣,在下眼拙,却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那汉子冷冷的道:“在下是青海派叶长青,喝酒本事和装丑角的玩艺,都不及阁下。”言下之意,自是说武功上的修为,只怕要比阁下强得多了。
司徒千钟侧头想了半晌,说道:“青海派,没听说过。叶长青,嗯嗯,没听见过。”
众人暗想:“这司徒老儿好大胆子,侮辱叶长青一人那也罢了,他竟敢侮辱青海一派,难道他身后有什么强大的靠山?还是跟青海派有何解不开的仇怨?单凭这两句话,青海派只怕立时便要出手。”只有深知司徒千钟平素为人的,才知他孤身一人,并没靠山,跟青海派也没什么梁子,只是生性狂妄,喜欢口舌招尤,虽一生曾因此而吃了不少苦头,却始终改不了这脾气。
叶长青心中杀机已起,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青海派与叶某原本藉藉无名,难怪阁下不知。阁下既说比武之议不妥,比灌黄汤嘛,阁下又是喝遍天下无敌手,那便如何是好,倒要请教。”
司徒千钟道:“要说喝遍天下无敌手,此事谈何容易,当真谈何容易?想当年我在济南府……”正要唠唠叨叨的说下去,人丛中有人喝道:“醉不死,别在这儿发酒疯啦,大伙儿没空听你胡说八道。”又有人道:“到底谢逊的事怎样?屠龙刀的事怎样?”另有人道:“空智禅师,你是今日英雄大会的主人,叫咱们这么干耗着,算是怎么一会子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催司徒千钟别再啰唆,要空智拿句话出来。
这些人在人丛中纷纷呼喝,或远或近,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司徒千钟朗声道:“江陵府黑风寨的钟老大,你的黑沙拳虽然厉害,未必便及得上谢狮王的七伤拳。鄱阳湖的水底金鳌侯兄弟,那谢狮王的武功水陆俱能,你别欺他不会水底功夫,何况人家还有一位紫衫龙王没出面呢,嘿嘿,鳌鱼岂是龙王之比?青阳山的吴三郎,你是使剑的,便夺到屠龙刀,你又不会使,瞎起个什么劲……”这人说话疯疯颠颠,却另有过人之能,相识既广,耳音又是绝佳,从一片嘈杂的人声之中,居然将一个个说话之人指名道姓的叫了出来,无一有误。群雄见他显了这手功夫,却也忍不住喝采。
空智身后一名老僧站起身来,说道:“少林派忝为主人,不巧方丈突患重病,盛会主持无人,倒让各位见笑了。谢逊和屠龙刀二事,其实一而二,二而一,尽可合并办理。适才青海派这位叶施主说得甚是有理。与会群雄,英才济济,只须各人露上一手,最后那一位艺压当场,谢逊归他处置,屠龙刀也由他执掌,群雄归心,岂不是好?”
张无忌问彭莹玉这僧人是谁。彭莹玉摇头道:“属下不知。这僧人并未参与围攻光明顶之役,可是他抢在空智大师的前头说话,似乎在寺中位份不低。”赵敏低声道:“这人十九是圆真一党。我猜想空闻方丈已落入圆真手中,空智大师受了这群叛徒挟制,以致委靡气沮。”
张无忌心中一凛,问道:“彭大师以为如何?”彭莹玉道:“郡主的猜测颇有道理。只是少林寺中高手如云,圆真竟敢公然犯上作乱,胆子忒也大了。”张无忌道:“圆真布置已久。第一次想瓦解本教,第二次意图控制丐帮,两次奸谋均功败垂成。这一次我想他是要做少林派的掌门方丈。”赵敏道:“单是做掌门方丈,也还不够。”张无忌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的第一门派,做到掌门方丈,已然登峰造极,可不能再高了。”赵敏道:“武林至尊呢?不是更高于少林派的掌门方丈么?”张无忌一呆,道:“他想做武林至尊?”
赵敏道:“无忌哥哥,周姊姊嫁了旁人,你神魂不定,什么事也不会想了。”张无忌让她说中了心事,脸上一红,心道:“张无忌,你不可只管顾念儿女之情,将今日营救义父的大事搁在一旁。”定了定神,心想圆真深谋远虑,今日这英雄大会,也正是他一力促成的,其中定有奸谋,赵敏或能洞悉,便道:“敏妹,你猜圆真有何诡计?”赵敏道:“圆真此人极工心计,智谋百出……”
周颠一直在旁听着他二人低声说话,终于忍不住插口:“郡主娘娘,你也是极工心计,智谋百出,我看不输于圆真。”赵敏笑道:“过奖了。”周颠道:“不是过奖……”彭莹玉道:“周兄,你别打断郡主的话。”周颠怒道:“你先别打断我的话……”彭莹玉笑了笑,不再说话,知道跟他纠缠下去,争上一两个时辰也不希奇,还是乘早收口的干净。周颠道:“你怎么不说话了?”彭莹玉道:“你叫我别打断你的话,我就不打断你的话。”周颠道:“可是你已经打断过了。”彭莹玉道:“那你再接下去说就是。”周颠道:“我忘了,说不下去啦。”
赵敏笑了笑,道:“我想圆真倘若单想做少林寺方丈,不必请天下英雄来此。谢大侠既已落入他手中,何必又要叫群雄比武争夺?无忌哥哥,说到武功之强,只怕当今之世,没人及得上你,此节圆真不会不知。他决不能这般好心,安排下英雄大会,让你技胜群雄,成为武林至尊,然后将谢大侠和屠龙刀献上给你。”
张无忌、彭莹玉、周颠三人一齐点头,问道:“你猜他有何诡计?”
杨逍走到张无忌身旁,插口道:“我也一直在想,圆真这厮奸谋定是不小……”周颠忍不住又道:“圆真是本教的大对头,郡主娘娘,以前你也是本教的大对头。圆真这厮诡计百出,郡主娘娘,你也是诡计百出。你两个儿半斤八两,倒有点儿差不多。不过有两样你不及他,有一样他不及你。”杨逍问道:“郡主什么事及不上圆真?”周颠道:“武功不及、手段毒辣不及。”杨逍又问:“什么事胜过了他?”周颠微笑道:“花容月貌,远远胜过!”
赵敏微微一笑,道:“多谢周先生称赞。倘若我是圆真,我该当如何图谋呢?嗯,第一,我要劝空闻方丈大撒英雄帖,请得天下英雄来到少林寺。空闻方丈深解佛法,原是个慈悲和平之人,自来不喜多事,但我只须提起空见和空性两位神僧,空闻方丈念着师兄弟之情,自必允可。再者,少林派要是杀了谢大侠,和明教仇深似海,以他一派之力,未必挡得住明教的倾力进攻,但如往天下英雄头上一推,明教总不能将与会的数千好汉一古脑儿的都给宰了。”众人点头称是。
赵敏又道:“英雄大会一开成,我自己也不露脸,叫人以谢大侠与屠龙刀为饵,鼓动群雄自相争斗残杀。明教势必与群雄为敌,斗到后来,不论谁胜谁败,明教的众高手少说也当损折一半,元气大伤。”张无忌道:“正是。此节我原也想到了,但义父对我恩重如山,又是本教的护教法王,咱们岂能坐视不救?唉,咱们上山没几天,外公已然仙逝,圆真这厮定是躲在暗中拍手称快。”
赵敏道:“斗到最后,武功第一的名号多半是张教主所得,于是少林群僧说道:‘张教主技压群雄,实乃可敬可贺,本寺谨将谢大侠交于张教主,请张教主到寺后山峰顶上亲去迎取便是。’于是大伙儿一齐来到峰顶,张教主便须独力去破那金刚伏魔圈。倘若旁人上前相助,圆真的党羽便道:‘技压群雄的是明教张教主,跟旁人可不相干,阁下还是站在一旁的为妙。’张教主夺得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就算身上毫不带伤,也不知已耗了多少内力神功,到那时如何是这三位老僧之敌?结果谢大侠不但救不出,反而自己死在三株苍松之间。冷月凄风,伴着一代大侠张无忌的尸首,岂不妙哉?”
群豪听到这里,都脸上变色,心想这番话确非危言耸听,张无忌血性过人,不论多么艰苦危难,总是非救谢逊不可,纵然送了自己性命,也决无反悔。圆真此计看准了张无忌的性子,教他明知是刀山油锅,也要跳将进去。
赵敏叹了口气,说道:“这么一来,明教是毁定了。圆真再使奸计,毒死空闻,却将罪名推在空智大师头上,这一着安排起来十分容易,只须证据捏造得确实,不由得少林僧众不信。于是各党羽全力推举,他老人家顺理成章的当上了方丈。他老人家一声号令,群雄围攻明教,以多胜少,聚而歼之。那时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除了他老人家之外,只怕旁人也争夺不去。屠龙刀不出现便罢,若在江湖上现了踪迹,天下英雄人人皆知,这把宝刀的正主儿,乃是少林寺方丈圆真神僧。宝刀的得主若不给他老人家送去,只怕多有不便哪!”
她说得声音甚低,只聚在木棚这一角中的几个人听到。这番话一说完,周颠伸手在大腿上用力一拍,叫道:“正是,正是!好大的奸谋!”他这几句话却十分响亮,广场上倒有一大半人都听到了,各人的眼光一齐望到明教的木棚来。
司徒千钟问道:“是什么奸谋?说给老夫听听成不成?”周颠道:“这话是不能说的。老子一心想挑拨离间,要天下英雄自相残杀,拚个你死我活,这话要是说了出来,岂不是不灵了么?”司徒千钟笑道:“妙极,妙极!却不知如何挑拨离间,愿闻其详。”周颠大声道:“我心中有一个阴谋毒计,却假意说道:屠龙刀是在老子这里,那一个武功最强,老子就将屠龙刀给他……”司徒千钟叫道:“好计策!好阴谋!那便如何?”
赵敏与张无忌对望了一眼,均想:“这酒鬼跟我们无亲无故,倒帮忙得紧。”
周颠大声说道:“你想这屠龙宝刀号称‘武林至尊’,那一个不想出全力争夺?于是疯子给酒鬼杀了,酒鬼给和尚杀了,和尚给道士杀了,道士给姑娘杀了,姑娘给大汉杀了……杀了个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天下英雄死了个十之八九,呜呼哀哉,不亦乐乎!”群雄一听,都怵然心惊,均想这人说话虽疯疯颠颠,这番话却实为至理。
崆峒派的二老宗维侠站起身来,说道:“这位周先生言之有理。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各家各派对这把屠龙刀么,都不免有点儿眼红,可是为了一把刀子闹得个身败名裂,甚至是全派覆灭,可有点儿犯不着。我想大伙儿得想个计较,以武会友,点到为止,虽分胜败,却不伤和气。各位以为如何?”光明顶一役,张无忌以德报怨,为他治好了因练七伤拳而蓄积的内伤,后来又蒙张无忌救出万安寺,崆峒派这次上少林寺来,原有相助明教之意。
司徒千钟笑道:“我瞧你好大的个儿,却是怕死。既不带彩,又不伤命,这场比武又有什么看头?”崆峒派的四老常敬之怒道:“要伤你这酒鬼,那也不用叫你带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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