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帮诸长老情知空智之言不虚,这等阴毒暗器,名门正派的少林派是决计不使的,然而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有人发暗器偷袭,没一人能予察觉,此事之怪,实不可思议。执法长老等均想,传功长老南向而立,暗器必是从南方射来,其时向南阳光耀眼,传功长老又心情愤激,以至全没提防这等极度细微的暗器。
站在南首最前面的是空智,他身后全部是少林僧人。众长老怒目向空智身后瞧去,见九名身披大红袈裟的老僧都双目半闭,垂眉而立,这九僧之后是一排排黄衣僧人、灰衣僧人,无法分辨是谁施了暗算,然凶手必是少林僧人,绝无可疑。执法长老朗声长笑,泪珠却滚滚而下,说道:“空智大师还说我们冤枉了少林派,眼下之事,更有何话说?”掌棒龙头最是性急,手中铁棒一扬,喝道:“今日跟少林派拚了!”但听得呛啷啷兵刃乱响,丐帮帮众纷纷取出兵刃,拥入场心。
空智脸色惨然,回头向着少林群僧,缓缓说道:“本寺自达摩老祖建下基业,千百年来历世僧侣勤修佛法,精持戒律,虽因学武防身,致与江湖英豪来往,然而从来不敢做何伤天害理之事。方丈师兄和我早勘破世情,岂再恋此红尘……”他目光从群僧脸上逐一望去,说道:“这枚毒针是谁所发?大丈夫敢做敢当,站了出来。”
数百名少林僧无一接口,有的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张无忌心念一动,想起了一件旧事:昔年他母亲殷素素乔装他父亲张翠山模样,以毒针杀死少林僧,令他父亲含冤莫白。但天鹰教的银针与此钢针形状大不相同,针上毒性也截然有异,从传功长老的死状看来,针上剧毒似是得自西域的毒虫“心一跳”。所谓“心一跳”,是说虫身剧毒一与热血相触,中毒者的心脏只跳得一跳,便即停止。他早知史火龙是圆真所杀,又知少林群僧中隐伏圆真党羽,所以发针害死传功长老,当是要阻止他说出圆真的名字。只当时人人瞧着传功长老,以致无人察觉发针者是谁。
掌棒龙头大声道:“杀害史帮主的凶手是谁,丐帮数万弟子无一不知。你们想杀人灭口吗?哼,哼!除非将天下丐帮弟子个个杀了。这个杀人的和尚,便是圆真……”
掌钵龙头忽地飞身抢在他面前,铁钵一举,叮的一声轻响,将一枚钢针接在钵中。这枚钢针仍不知从何方射来,但掌钵龙头一直全神贯注的戒备,阳光下只见蓝光微一闪烁,便抢上举钵接过,只要稍慢得半步,掌棒龙头势必又死于非命。
空智身形稍挫,绕到了达摩堂九僧身后,砰的一声,将左起第四名老僧踢了出来,跟着一把抓住他后领提起,说道:“空如,原来是你,你也跟圆真勾结在一起了。”右手拉住他僧衣前襟往下一扯,嗤的一声响,衣襟破裂,露出腰间一个小小钢筒,筒头有一细孔。人人尽皆恍然:这钢筒中自必装有强力弹簧,只须伸手在怀中一按筒上机括,孔中便射出喂毒钢针,发射这暗器不须抬臂挥手,即使二人相对而立,只隔数尺,也看不出对方发射暗器。
掌棒龙头悲愤交集,提起铁棒横扫过去,将空如打得脑浆迸裂而死。这空如和四大神僧同辈,辈份武功均高,只因遭空智擒住后拿着脉穴,挣扎不得,掌棒龙头铁棒扫来,他竟无法躲闪。群雄又齐声惊叫。
空智一呆,向掌棒龙头怒目而视,心道:“你这人忒也鲁莽,也不问个清楚。”
正混乱间,广场外忽然快步走进四名玄衣女尼,各执拂尘,朗声说道:“峨嵋派掌门人周芷若,率领门下弟子,拜见少林寺空闻方丈。”
空智放下空如的尸身,说道:“请进!”不动声色的迎了出去。达摩堂剩下的八名老僧仍跟在他身后,于适才一幕惨剧,尽皆有如视而不见,全不萦怀。
四名女尼行礼后倒退,转身回出,飘然而来,飘然而去,难得的是四人齐进齐退,宛似一人,脚下更轻盈翩逸,有如行云流水,凌波步虚。
张无忌听得周芷若到来,登时满脸通红,偷眼向赵敏看去。赵敏也正望着他,二人目光相触,赵敏眼色中似笑非笑,嘴角微斜,似有轻蔑之意,也不知是嘲笑张无忌狼狈失措,还是瞧不起峨嵋派虚张声势。
峨嵋派众女侠却不同丐帮般自行来到广场,直待空智率同群僧出迎,这才列队而进,但见八九十名女弟子一色玄衣,其中大半是落发的女尼,一小半是老年、中年、妙龄女子。女弟子走完,相距丈余,一个秀丽绝俗的青衫女郎缓步而前,正是峨嵋派掌门周芷若。张无忌见她容颜清减,颇见憔悴之色,心下又怜惜,又惭愧。
在周芷若身后相隔数丈,则是二十余名男弟子,身穿玄色长袍,大多彬彬儒雅,不类别派的武林人物那么雄健飞扬。每名男弟子手中都提着一只木盒,或长或短。百余名峨嵋人众身上和手中均不带兵刃,兵器显然都盛在木盒之中。群雄心中暗赞:“峨嵋派甚是知礼,兵刃不露,那是敬重少林派之意了。”
张无忌待峨嵋派众人坐定,走到木棚之前,向周芷若长揖到地,含羞带愧,说道:“周掌门,张无忌请罪来了。”
峨嵋派中十余名女弟子霍地站起,个个柳眉倒竖,满脸怒色。
周芷若万福回礼,说道:“不敢,张教主何须多礼?别来安好。”脸色平静,也不知她是喜是怒。张无忌心下怔忡不定,说道:“周掌门,那日我为了急于相救义父,致误大礼,心中好生过意不去。”
周芷若道:“听说谢老爷子失陷在少林寺中,张教主英雄盖世,想必已经救出来了。”张无忌脸上一红,说道:“少林派众高僧武功深湛,明教已输了一仗,我外公不幸因此仙逝。”周芷若道:“殷老爷子一世英雄,可惜,可惜!”
张无忌见她丝毫不露喜怒之色,不知她心意如何,自己每一句话,都让她一个软钉子碰了回来,当真老大没趣。但转念便想,与她成婚那日,自己竟当着无数宾客随赵敏而去,当时她心中的难过,比之今日自己的小小没趣岂止千倍万倍,于是说道:“待会相救义父,还望念在昔日之情,赐予援手。”说了这几句话,心念忽动:“这半年多来她功力大进,那日喜堂之上,连范右使这等身手,也只一招之间便给她逼开。敏妹学兼各派之所长,更险些为她毙于当场。而击毙杜百当、易三娘夫妇那日,更是……更是……想来凡接任峨嵋掌门之人,她派中另有密传的武功秘笈。她悟性高于灭绝师太,以致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倘若她肯和我联手,只怕便能攻破金刚伏魔圈了。”想到这里,不禁喜形于色,说道:“芷若,我有一事相求。”
周芷若脸色忽然一板,说道:“张教主,请你自重,时至今日,岂可再用旧时称谓。”伸手向身后一招,说道:“青书,你过来,将咱们的事向张教主说说。”
只见一个满脸虬髯的汉子走了过来,抱拳道:“张教主,你好。”张无忌听声音正是宋青书,凝目细瞧,认出果然是他,只不过他大加化装,扮得又老又丑,遮掩了本来面目,便抱拳道:“原来是宋师哥,一向安好。”宋青书微微一笑,道:“说起来还得多谢张教主才是。那日你正要与内子成婚,偏生临时反悔……”张无忌大吃一惊,颤声问道:“什么?”宋青书道:“我这段美满姻缘,倒要多谢张教主作成了。”
霎时之间,张无忌犹似五雷轰顶,呆呆站着,眼中瞧出来一片白茫茫地,耳中听到无数杂乱的声音,却半点不知旁人在说些什么,过了良久,只觉有人挽住他臂膀,说道:“教主,请回去罢!”张无忌定了定神,一斜眼,见挽住自己手臂的乃是范遥。
张无忌对赵敏虽情根深种,但总想自己与周芷若已有婚姻之约,当日为了营救义父,迫不得已才随赵敏而去,料想周芷若温柔和顺,自己与她感情深厚,只须向她坦诚说明其中情由,再大大的赔个不是,定能得她原恕,或能再缔良缘。眼前这女子明明是自己的未婚妻子,岂知一怒之下,竟然嫁了宋青书,对自己弃之如遗,这时心中的痛楚,可远甚于昔时在光明顶上让她刺了一剑。
他回过头来,只见周芷若伸出皓白如玉的纤手,向宋青书招了招。宋青书得意洋洋的走到她身旁,挨着她坐了,嘴角边似笑非笑,向张无忌道:“我们成亲之时,并没大撒帖子,惊动旁人。这杯喜酒,日后还该补请阁下。”
张无忌想说一句“多谢了”,但喉头竟似哑了,这三个字竟说不出口。
范遥拉着他臂膀,说道:“教主,这种人别去理他。”宋青书哈哈一笑,道:“范右使,这杯喜酒,届时也少不了你。”范遥在地下吐了口唾沫,横眉冷笑,说道:“你定能请得成喜酒吗?”
张无忌叹了一口气,挽着范遥的手臂黯然走开。
这时候丐帮的掌棒龙头大着嗓子,正与一名少林僧争得甚是激烈。张无忌与周芷若、宋青书、范遥这些言语,是在西北角峨嵋派的木棚前所说,并没惹人注意。群雄一直都在听丐帮与少林派的争执。
张无忌回到明教的木棚中坐定,兀自神不守舍,隐隐约约似乎听到那穿大红袈裟的少林僧说道:“我说圆真师兄和陈友谅都不在本寺,贵帮定然不信。贵帮传功长老不幸丧命,敝派空如师叔已然抵命,还有什么说的?”
掌棒龙头道:“你说圆真和陈友谅不在,谁信得过你!除非让我们搜上一搜。”那少林僧冷笑道:“阁下要想搜查少林寺,未免狂妄了一点罢?区区一个丐帮,未必有此能耐。”掌棒龙头怒道:“你瞧不起丐帮,好,我先领教领教。”那少林僧道:“千百年来,也不知曾有多少英雄好汉驾临少林,仗着老祖慈悲,少林寺却也没让人挑了。”他二人越说越僵,眼看就要动手。空智坐在一旁,却不干预。
忽听得司徒千钟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今日天下英雄齐集少林,有的远从千里之外赶来,难道是为了瞧丐帮报仇来么?”夏胄道:“不错。丐帮与少林派的梁子,暂请搁在一旁,慢慢算帐不迟,咱们先料理了谢逊那奸贼再说。”掌棒龙头怒道:“你嘴里可别不干不净,金毛狮王谢大侠,乃明教护教法王之一,什么奸贼不奸贼的?”夏胄声若洪钟,大声道:“你怕明教,俺可不怕明教。似谢逊这等狼心狗肺的奸贼,难道还尊他一声英雄侠士么?”
杨逍走到广场正中,抱拳团团一礼,说道:“在下明教光明左使杨逍,有一言要向天下英雄分说。敝教谢狮王昔年杀伤无辜,确有不是之处……”
夏胄道:“哼,人都给他杀了,凭你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能让死人复生么?”
杨逍昂然道:“咱们行走江湖,过的是刀头上舐血的日子,活到今日,那一个手上不带着几条人命?武功强的,多杀几人,学艺不精的,命丧人手。要是每杀一个人都要抵命,嘿嘿,这广场上数千位英雄好汉,留下来的只怕寥寥无几了。夏老英雄,你一生之中,从没杀过人么?”
其时天下大乱,四方扰攘,武林人士行走江湖,若非杀人,便是被杀,颇难独善其身。手上不带丝毫血渍者,除少林派、峨嵋派少数僧尼外,可说罕有。这山东大豪夏胄生性暴躁,杀人伤人不计其数,杨逍这句话登时将他问得哑口无言。他呆了一呆,才道:“歹人该杀,好人便不该杀。这谢逊和明教的众魔头一模一样,专做伤天害理之事,俺恨不得千刀万剐,食其肉而寝其皮。哼哼,姓杨的,俺瞧你也不是好东西!”他明知明教中厉害的人物甚多,但今日既要杀谢逊为弟报仇,势必与明教血战一场不可,因此言语中再也不留丝毫余地。
明教木棚中一人尖声尖气的说道:“夏胄,你说俺是不是好东西?”
夏胄向说话之人瞧去,见他削腮尖嘴,脸上灰扑扑地没半分血色,不知他是何等样人物,喝道:“俺不知你是谁。既是魔教的魔头,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了。”司徒千钟插口道:“夏兄,这一位你也不识得么?那是明教四大法王之一的青翼蝠王。”夏胄道:“呸,呸!吸血魔鬼!”
突然之间,群雄眼前一花,只见韦一笑已欺到夏胄身前。他二人相隔十余丈,不知韦一笑如何在顷刻间竟一闪即至。韦一笑提起手来,噼噼啪啪四响,打了他四个耳光,手肘挺出,已撞中他小腹上穴道。夏胄武功本来也非泛泛,韦一笑若凭真实功夫与他相斗,也得拆到五十招后方能取胜,但韦一笑的轻身功夫实在太怪,如鬼如魅,攻了他个措手不及,夏胄待要招架,已着了道儿。
群雄惊呼声中,明教木棚中又是一条白影窜出,身法虽不及韦一笑那么有如惊雷闪电,却也疾逾奔马。那白影来到夏胄身前,一只布袋张开,兜头罩下,将他裹入布袋,往肩头一抗,群雄这才看清,乃是个笑嘻嘻的僧人,正是布袋和尚说不得。说不得笑道:“你是好东西,和尚背回家去,慢慢煮来吃了!”负着夏胄,轻飘飘地回归木棚。
这一场诡异之极的怪事倏然而起,倏然而止,夏胄身旁虽有十来个好友和弟子,但对方二人来去实在太快,谁都不及救援。待得韦一笑和说不得回归木棚就座,那十来人才拔出兵刃,赶到明教棚前,纷纷喝骂要人。说不得拉开布袋之口,笑道:“你们都给我回去,安安静静的坐着,大会一完,我自会放他。你们不听话么,和尚就在这布袋中撒一泡尿,拉一顿屎,就算最客气,也得放几个臭屁。你们信是不信?”一面说,一面便伸手作势去解裤带。那十余人气得脸色或青或黄,但想明教这一干人无恶不作,说得出做得到,要凭武力夺人是办不到的了,倘若这贼秃真在夏胄头上撒一泡尿,夏老英雄非自杀不可。各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只得垂头丧气的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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