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了夜,庭院中升起冷雾,倒有些冷了,阿狸和璧月奴在院中饮酒,魔尊近日对她放宽了不少,只要她不离开魔界,去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他也逐渐不再管,可这其实也并无很多分别,阿狸想,魔界中发生的事,没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就连那冷风吹落了几片树叶,他都一清二楚,就算他人不在她身边,也如无形的网一般,从四面八方环绕着她。
白雾深处,两人絮絮闲聊,璧月奴满脸期待与爱怜,绞着手,想要去摸阿狸隆得高高的肚子,又无端害怕起来,阿狸见状,拉过她的手,覆在自己肚子上。
璧月奴手轻得像羽毛,她两眼放光,流露出笑意,“这是快生了罢,思玉,你好呀,我是璧月奴,你可以叫我月姨。”
阿狸的肚子滚了两下,“她喜欢你,”她对璧月奴笑道。
璧月奴闻言,更是眉开眼笑,五百年前,她作为人类惨死,灵魂化为朝生暮死的怨灵,是魔尊将她转化成恶魔,但也因人类怨灵的本质,她无法像其他魔女一样生育,璧月奴抚摸着阿狸的肚子,又为她高兴,又隐隐嫉妒。
“渡鸦,他怎么样了?” 阿狸犹豫再叁,还是询问道。
“他回魔兽沼泽去了,和他的族人们在一起,你不用担心,他很好,说到底,渡鸦大人的翅膀才是他的武器,一只脚对他来说,可有可无。”
璧月奴敛起笑意,深深看阿狸一眼,她这话本是想宽慰阿狸,可阿狸闻言,表情依然笼着一层愁绪,她遂立刻转化话题,故作轻松地揶揄道,“别说别人了,你呢?我看御尊这几个月心情不错,有一天我说错了话,他竟也没有罚我,我猜,是某些人终于开窍,放下过去,愿意回头了。”
阿狸神情一顿,片刻,才缓缓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什么都没放下,只是有些事,只能自己默默收起来,不能说,也不能想,只是不能忘记罢了。世上人人皆有苦衷和难处,就连他,竟也不能例外,是我无能,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既然这样,我便至少希望他好过一些。”
璧月奴半晌无言,阿狸拥有她难以想象的品质,她像一个蝼蚁一般苟活的时候,就能拼命去保护比她强大得多的神魔,如今,她明明被困,可她微小的人类的心竟能去怜悯一个存在了亿万年的至尊神明,她能真切的记住他给她的伤痛,但也能同时对他报有仁慈之心,这两者,在璧月奴看来,完全难以共存,但它们确实是在阿狸身上奇妙地融合成了一体。
他不得不爱她。璧月奴想,他若是不爱她,反而才是咄咄怪事。
璧月奴微微一笑,又问阿狸有没有给将出生的孩子准备些什么,虎头的小帽子,小鞋子,有没有缝起来?
阿狸一怔,这倒问住她了,她还什么都没做,这孩子就快要出生了,但并不是她无心准备,实在是被其他事绊住了手脚,“我从怀了思玉开始,就一直修炼魔道心经,他一直督促我修炼,实在没有闲暇时间做这些……”
璧月奴震悚,她一把抓住阿狸的手腕,确实感觉到了魔力回路,五雷轰顶一般,璧月奴如坠深渊,只觉全身发冷,冰寒刺骨,她眼前一黑——
“阿璧,你怎么了?”阿狸只见璧月奴陡然脸色煞白,怔怔坐着,她狐疑的推搡了她一下,璧月奴这才如梦处醒一般,眼睛一转,悠悠的看向阿狸。
天空中,不知何时,开始飘起细细的雪,璧月奴素手接住一片雪花,打量着阿狸,“有意思,他为了你,改变了魔界的天空。”
这句话没头没尾,阿狸一愣,随即觉得不对劲,璧月奴提起魔尊,向来是尊称,且魔界的改变她早就知晓,阿狸偷偷运起魔力,向璧月奴身上探去。
璧月奴手指一拨,轻巧的挡开她的探查,“竟还敢用魔力……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是阿璧,你是谁?”阿狸下意识捂住肚子,警惕地扶着石桌站起来。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告诉你真相,我还能帮你。”璧月奴淡淡道。
阿狸心里生出几分恐惧,这事十分蹊跷,魔界全境都在魔尊掌控之下,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且她与魔尊有结魄印的联系,可以相互感应,有一次她在庭院中摘花被刺扎了手,魔尊都能瞬间出现在她身边,可璧月奴突然被附身,徒生如此变故,他竟然没有出现,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附身的人不知用了何种方法,竟然使魔尊不能感应到她。
是伽蓝吗?阿狸想起,伽蓝有着和魔尊一般的探查能力,也有躲避魔尊的法子。
“别胡思乱想了,你并不认识我,而我的时间也不多,这次只是来告诉你一些事,一些魔界之王向你隐藏的事,比如,他为什么让你修炼魔道。”那人语气极为平淡,说话时完全没有任何起伏。
“为什么?”阿狸缓缓后退几步,她不能相信这人,既然这人有足以匹敌魔尊的探查力,那必然实力远远在她之上,她只能先顺着她的意思说话,拖延时间,以免她突然出手,伤了思玉。
那人微微歪头,依旧面无表情,似乎看出了阿狸的意图,“我不会伤你,也不会伤你的孩子。你听我说便好。”
“人类,是不能修炼魔道的,也不能成魔。这是天道自然的法律。”
阿狸凝眉,这人是在说笑吗?她所占据的那具身体的主人,就是人类化成的恶魔啊。
“你想错了。璧月奴并不是从人类入魔,她是先作为人类死去,她的仇恨和怨念使她的灵魂化成怨灵,魔界之王转化的是怨灵,并不是人类。”
“人类如果贸然修炼魔道,只有一个下场,就是在入魔的瞬间,七窍断绝,肉体崩裂,灵魂湮灭,你修为尚浅,还未修到魔道第七层,因此还未真正入魔,所以你现在,还算是个完整的人类。”
“不可能,”阿狸下意识反驳,“他不会想让我死。”
“魔界之王确实没想让你死,事实上,你也无法死去。你已经和魔界之王结魄,只要他存在,你的灵魂就不会湮灭,所以,这里就出现了一个矛盾,如果一个拥有不灭灵魂的人类,开始修炼魔道,那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
“你确实会入魔,但你却不会完全的变成魔女,你会变成一个,半人半魔的怪物,你的人类肉体会承受不住这冲突,不停的崩解,但我猜,魔界之王也会不停的使用魔力让你的肉体同时修复,所以,你会一直承受着肉体崩裂又修复的痛苦,但又因你有不灭的灵魂,因此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阿狸微微战栗起来,理智告诉她,她不该去相信一个陌生的闯入者,可很多事,她确实一无所知,无知让她无法质疑,也无法反驳,她心下一番思量,“就算你说的是对的,但是……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不相信他做这些,就是为了折磨我?”
“当然不是,这是他最后的法子了。”那人的眼神骤然锋利,“魔界之王的双瞳中,封印着魔界恶魔们赖以存在的契约,这契约关系到魔界的所有生灵,也正是这份契约的存在,使魔界之王能够支配魔界中任何一个生灵,只要他运用起契约,魔界众生就如同被他指挥的傀儡一般,会完全的服从,且这种服从,并不仅仅是行动上,更是会发自内心的拥护他,爱戴他,将他的意志作为自己的意志。”
“不对,”阿狸道,“我知道契约的存在,但并不是没有发生过恶魔违背魔尊意志的事,契约并没有你说的这么强大。”
“你是指,渡鸦的事?”那人微微勾唇,“渡鸦确实做了违背魔界之王意志的事,但这是因为,魔界之王其实很少真正运用契约,所以,在一般情况下,契约力都是很弱的,魔界众生,也都是再按照自主意愿行动,但,如果你入了魔,那么,你的灵魂也就在他双眼中契约支配的范围内,如果这个时候,他再对你运用契约,你可以想象一下,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阿狸扶着肚子,又缓缓坐下去,雪下的更大了,落在肌肤上,分不清到底雪花冷,还是她的身体更冷。
“你知道的,他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变你,让你全心全意的深爱他,身心都离不开他,且你完全察觉不到丝毫的异样,你会认为,就是你自己自愿爱上了他,甚至连身体崩裂的痛苦,你也能为了这爱承担下去。”当然,他也可以支配她,使她的灵魂裂纹修复。
“他一直都是这样,想想他对你做的事,哪一件不是为了这个目的?”
阿狸只觉齿冷,她浑身剧烈的颤抖起来,为什么,每次都是在她对他的心思有一点点回旋时,便亲手将她的希望击得粉碎,她还以为他已经有所改变……是啊,他是魔界至尊,想要改变他的想法,谈何容易?她不想相信,但既往的事实由不得她不信。
多可笑,她还以为,等孩子生下来,他们叁个就这样彼此依靠着活下去,她想起魔尊对她说过的话,发过的誓,他确实没“强迫”她,他只是蒙蔽了她,他手段多,和她地位悬殊,又学聪明了很多,不再是硬囚禁着侵犯,而是无声无息的布局,暗中摆布她,真是高招,教人不得不佩服,她又怎么能察觉!
阿狸只觉气血翻涌,喉头一甜,“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粘稠的血顺着尖尖的下巴滑到月白色的衣上,鲜红的一大摊,触目惊心。
“好孩子。”那人伸出手,眼神中无限的怜悯,轻轻的抚摸她的发,“我可以帮你,让你自由。让你像你所希望的那样,去一切你想去的地方,做一切你想做的事,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束缚。”
“为什么帮我?”阿狸怔怔看着她,还没等她听到什么回应,只觉眼前一黑,她陷入熟睡一般,软软倒在石桌上。
“因为,你出生的那一天,我很开心。”古神冰冷的手指轻抚过她脸庞,悠远声音又如同一阵烟一般,轻轻散去了。
***
大雪。
阿狸一袭白衣,拖着沉重的身子,孑然一身,在雪中彳亍。
她胸前的衣襟早已被鲜血浸湿润,一滴一滴暗红的血,从七窍不住的往下流,点在近一尺厚的雪上,如同白宣纸上绽放开了红花,那蜿蜒着的红花跟随着她跌跌撞撞的脚印,漫无目的的向远方延伸。
雪下的好大,让她模糊的双眼更辨不清方向,寝殿在哪儿,她看不清了,身体的疼痛让她不敢呼吸,突然,她猛地一咳,又是一大滩血,失血过多让她脚下一软,那一瞬间,她下意识地护住肚子,身体一扭,仰面翻倒在地上。
还好,没压到思玉。
浸着血的白衣,阿狸瀑布一样的黑发,白色,红色,黑色。在雪地中铺陈开来,
她似死了一般,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半睁的眼睛,才能觉察出还有一口气,阿狸怔怔看着落雪的天空,她从未从这个视角看过雪,仿佛东风吹落的樱花,纷纷扬扬,点在她脸上,唇瓣上,似乎有神明在天空中默默俯视着她,这一刻,她同时感受到茫然和清醒。
颤抖着手,阿狸从颈间掏出那枚双鱼玉环。
之前,他将这枚原属于寄羽的玉环还给了她,这是唯一一件,她自己拥有的东西。
她在魔尊赶到之前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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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还有3章所有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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