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倆在西四大街人流最熱鬧的地方暫時分手,賈敏自己去見共產黨接頭人,何天寶進大光明電影院看電影。
現在是戰時,電影院裏卻人山人海,大概是想要逃避現實吧。下一場放滿洲映畫協會拍的《白蘭之歌》,北平滿街都是廣告,主演是日本人力捧的滿洲國少女明星李香蘭。何天寶買票入場,這李香蘭聞名不如見面,影片內容也生硬乏味,何天寶幾次起身要走,又不想太顯眼,觀察周圍的觀衆,大多數看起來像是中國人,看得津津有味。
何天寶坐在戲院裏神遊四海,想想姐姐,又想想母親,還有自己和母親的荒唐計劃,盤算一個月後如何表演暴病瞞過各種耳目,這時,一個念頭猛地跳了出來:到時候不如假戲真做、殺了那女人爲父報仇!
想想之前摟着母親的手感,忽然有些患得患失,希望能跟她再扮演一個月夫妻,又希望共黨不要同意“借兵”。
不知不覺電影散場,何天寶跟着人流走出戲院,看到賈敏站在門口等他。天已黃昏,街燈初上。深黃色的燈光裏,她隨隨便便地站在街燈下,左腿直立,右腿斜支,面目模糊,曲線婀娜,姿態顯得有些疲憊,同時又透着風情萬種,像個摩登妻子,又仿佛盧浮宮裏從希臘虜掠的女神像。
何天寶本能地整整襯衫,走上去開口卻找不到合適的稱呼:“……見到了?”
賈敏杏核眼轉到眼角,瞟他一眼,點點頭。
“怎麼說呢?”
賈敏轉過眼直視前方,不看何天寶。她個子比何天寶矮一些,不擡臉的時候燙起來的頭發遮住了半張臉,何天寶只看得到那張朱紅濃鬱、像酒又像血的嘴脣。那朱脣輕啓,小聲說:“你不願意叫我媽媽,就直接叫我名字。這麼點兒小事兒都吞吞吐吐的不痛快。”
何天寶痛快地說:“賈敏小姐,您那邊兒回話兒了嗎?”
賈敏說:“五千塊,我們三天內要一半,我裝死之後,有人會找你收另一半。”
何天寶心裏盤算了一下,自己出發時汪僞批了四千塊作爲兩個月的開支,就說:“一言爲定。”
他的算盤是,“妻子”暴病身亡後真的殺掉賈敏,爲父報仇,還不必拿錢資敵。
賈敏這才正過身子,對何天寶鞠了個半躬, 說:“接下來這一個月就請多關照了——當家的。”
何天寶拿着輝子給的紙條,找到了金啓慶給他租下的住處,金魚胡同24號。金魚胡同在東城,東頭靠着東四南大街,西頭出去就是東安市場。洋車停在24號門前,何天寶嚇了一跳,這院門好大,立在胡同裏顯得比六國飯店的門還寬闊,兩扇大門敞開着,如果沒有門檻簡直可以並行開進去兩輛汽車,門檻裏面露出一面影壁。
賈敏攬住何天寶的手臂,笑吟吟地輕聲說:“你在南京做到什麼官兒了?這院子趕得上前清的王爺了。”
繞過影壁一看,原來這院子不過是金玉其外,朱門背後藏着個大雜院。
影壁後的空地上有個自來水池子,往前是條甬道,兩邊是高高低低的隔牆和窄門,材料新舊都不一樣。
一個圓臉小老太太正在水池旁邊洗菜,聽到腳步聲擡頭看,立刻就問:“兩位是何先生何太太吧?”
“你怎麼知道?”
“二輝子他家以前是北邊兒小羊市做買賣的,金大爺也租過我的房——我是這兒的房東,姓白。輝子已經把你們的行李送來了,正給你們拾掇呢,快去吧。”
白老太太說了“快去”,卻並沒有真的結束談話的意思,反而介紹起了這院子的歷史。
這裏本是一個滿清公爺的宅子,民國後國公爺沒了收入,只能賣房子,逐漸分割改建成許多小院,白老太太丈夫在世時是專門“吃瓦片兒的”,就是職業房東,有點兒閒錢就買房子,陸陸續續買下了國公府,分隔成各種尺寸的住宅出租,這次金五給他們租的就是其中一處“最規整、最標致的”。至於金啓慶爲什麼叫金五又叫“金大爺”,這是因爲金五是金啓慶在金家的大排行但是他爸死得早他幾個叔叔伯伯料理後事的時候佔了他們家不少便宜所以金啓慶他媽就叫兒子“大慶兒”……
老太太根本不管何家“夫婦”愛聽不愛聽,口若懸河地說個不停,何天寶束手無策,還是賈敏有辦法:“大媽您家裏是不是燉着肉呢?我好像聞見糊味兒了。”
白老太太抄起菜盆翻身便走,仿佛傳說中的大內高手。
母子倆相對莞爾,賈敏臉上濃妝豔抹,笑起來卻有種意外的淘氣味道。
何天寶立刻有些惱火自己,跟這個仇人在一起爲何會感到愉快。
兩人很容易找到自家院子,從甬道西側的一個門進去,是從前這國公府的西跨院,裏面又隔成三家,他們在中間,東西各有一家鄰居。
進小院一看,裏面倒是很整齊,北房三間住人,南牆下兩間小房,一間廚房另一間是西式衛生間。東西牆下種着秋海棠,玉簪花,繡球,虎耳草等好伺候的花草,院子中間種着兩棵棗樹一棵香醇,樹下高高低低地種着幾株石榴和夾竹桃。
賈敏家在清末也算是宅門兒,看這些很親切,她當年離家出走跟着何天寶的父親私奔,所以跟家裏親戚斷了往來,何天寶從沒到過北平,自然沒見過老式北平住宅,看什麼都新鮮,但又不願請教賈敏,就不說話,只跟着看。
房子裏面都是地道北平式的,地下是方磚鋪地,前後花格子木窗糊着窗戶紙,頭上是白紙糊的天花板。堂屋很大,西邊擺着一張飯桌,中間靠北牆拜着一張平時起居閒坐的桌子,周圍靠牆高高低低擺了一圈東西,包括一個書架、一個百寶閣、一個神龕、兩個箱子還有帽架撣瓶冰桶等等。
輝子告辭,何家“夫婦”在門後告別,賈敏挽着何天寶的胳膊,何天寶注意到胡同兩邊影影綽綽仿佛有好幾雙眼睛看着他們,應該是好奇的鄰居。
關上院門,母子倆分開,對視。
賈敏豎起根手指放在紅脣邊,示意何天寶不要說話,慢慢走過來,湊到他耳邊輕聲說:“我們即使是在家裏,說話也要謹慎。”
“你懷疑隔壁有特務?”
“北平特務多,日本人,華北僞政府的人,還有你們南京汪僞的人,恐怕都想要盯着你。”
何天寶譏誚地一笑:“你忘了貴黨的人了。”
賈敏柳眉一豎,正要反脣相譏,有人突然踢踢踏踏地沿着甬路走開,砰砰砰地打門。
何天寶開門,進來個滿臉熱情笑容的北平婦女,說:“何先生是吧,我是甬道北頭兒的,我們當家的姓邢……”
何天寶說:“原來是邢大嫂。”
“不是,我們當家的排行老五,這片兒的街裏街坊都叫我八嬸兒。”
“八嬸你好。”
“你們小兩口新搬過來,還沒拾掇呢吧,要不要幫忙?”
“不用了。”何天寶還擋在門口,賈敏輕輕拉了他衣襟一把——像小媳婦兒給丈夫打暗號,笑着說:“八嬸,請屋裏坐。”
“不用啦不用啦。”嘴上這麼說着,八嬸已經走進了正房坐下了。
何天寶只好跟進去陪她坐着聊天,八嬸坐在那裏,口才不遜於金啓慶白老太太,而內容截然不同,仿佛少林武當難分伯仲。八嬸走的是應時應景的路線,她從即將到來的端午節說起,說到應該去哪裏買金蒿哪裏買糉葉哪裏買幹棗;然後又介紹好的棗子應該產自哪一縣哪一鄉,而哪一方的人來北平常做哪一行買賣,哪一行買賣在哪條胡同扎堆兒,哪一行手藝人在哪處茶館淋牙…
賈敏燒了水,洗了茶具,泡好了茶端上來,八嬸還在用嘴畫北平地圖,剛剛畫完半個天橋,看樣子再說一個鍾頭也畫不到東單。
賈敏過來讓茶,坐下,八嬸更是來了精神,先誇了十分鍾賈敏模樣標致,又打聽他們兩人老家兒(北平話:父母)都在哪裏做什麼的,再問:“你們倆多大年紀,結婚幾年啦?”
何天寶看賈敏,賈敏說:“我們是娃娃親,我比他大四歲,他後來留洋了,前年剛圓房。”
八嬸不依不饒:“秀兒,別讓我算賬啦,你到底多大啦?”
“二十七啦。”賈敏少說了一輪,若有意若無意地看了何天寶一眼,當着兒子裝嫩有點不好意思。
“哦,這麼大還沒開懷(注:女性懷第一胎)那可得上心了。我跟你說,京西有個妙峯山……”八嬸鬼鬼祟祟壓低了聲音,估計要開新書,講《北平求子學》了。
賈敏好演技,滿臉專注地聽着,還敲邊鼓:“可說呢,我也着急着呢,倒是他是留過洋的,說什麼都是緣分,反而不急。”
何天寶不耐煩起來,在小院裏裏裏外外到處走,看到堂屋裏一個用繡花布蓋着的四四方方的東西,掀開之後是個收音機。打開之後,是北平特色的曲藝節目夾雜着各種廣告,電臺裏正表演《報菜名》。賈敏半真半假地讓他小聲些,八嬸卻攔住:“沒事兒,讓先生聽去,正好我跟您說句悄悄話,先生的身體還行吧?……不是,我說的是那個的身體,房裏的事兒?!……哦,是嗎?……嘿嘿!”
何天寶不知道賈敏在嘀咕什麼,只覺臉上發燙,輕輕咳嗽了一聲,問:“八嬸,您今個兒來,除了認街坊,還有別的事兒嗎?”
“啊,何家嫂子,這些老媽媽令兒改天等何先生出門兒我再來跟你細聊,也解個悶兒。何先生,你要是不提我都忘了……”八嬸終於說到了正題,“我除了忙活家裏那點子事兒,也偶爾幫街坊介紹個使喚人,你們府上要不要用老媽子丫頭什麼的?”
何天寶說:“先不用了。”
賈敏說:“我們當家的有點兒潔癖,自己常用的東西都不準外人碰的。”
八嬸眼珠亂轉,笑嘻嘻地說:“你們新來北平不知道,我們這裏僱人比南方便宜。還有我說句冒失的話,既然太太沒開懷,先生不如買個人來,又得使喚,又能傳宗接代,那也不算外人了是吧?”
她說到傳宗接代,何天寶才明白這位八嬸還代賣小老婆,誠心開玩笑:“北平還能買人?”
“我這可不是拐子拐來那些,都是親爹親娘自個兒賣的,保證是黃花大閨女……”
賈敏看她越說越不成話,就露出面有難色的樣子攔住她:“八嬸,我們當家的這剛到北平,他那個差事還不知怎麼樣。等我們日子穩當些,再找你商量吧。”
“好好,應該的,秀兒你真是個會過日子的媳婦兒,可不像現在那些女學生,只知道花錢——何大爺好福氣……你們忙吧我先回了。”八嬸嘴上說回,屁股卻紋絲不動。
何天寶立刻站起來送客,說:“不再坐一會兒了?”
“不坐啦,你們這一路從南京到北京,一定累得很了——對了,現在這從南京到北京,火車要走多少個鍾頭?”八嬸好容易站起來,又跟賈敏說了半個多鍾頭,才終於走了出去。
送走八嬸,關了院門,何天寶動作誇張地抄起門閂插在門上。
母子倆對視一眼,同時笑了起來。
賈敏瞬間收起笑容。
何天寶愣了一下,低聲問:“怎麼?”
“我是學你,好容易衝我露個笑模樣,然後馬上就翻臉。”賈敏說着轉過身去,臉對着門,說是生氣,更像是撒嬌。
何天寶跟她相處了一個下午,感覺上急速親近起來,雙手搭着母親肩膀作勢幫她按摩,說:“您當初做的事兒也不怎麼地道,還不容我生氣了?”
“你自己說的國事重於私仇。現在我不是你的仇人,是你苦苦哀求借來的救兵。”
何天寶扳着賈敏轉過身,滿臉陪笑:“我這是內戰後遺症,彎兒轉的慢。現在我已經調整好了,再有對您不尊敬不禮貌不友好的行爲,我受罰。”
賈敏轉過臉來:“罰什麼?”
兩人臉對着臉,何天寶只覺滿面馨香,中人欲醉,學着相聲臺詞開玩笑:“我請您吃飯。”
賈敏終於笑了:“貧吧你就。”
“我貧還是您貧?”何天寶掏出懷表,指着表抱怨:“虧您能跟個人牙子也有這麼多可聊的,從五點鍾聊到七點多。”
“我還指望跟她了解街坊四鄰的情況呢。”賈敏說:“再說你還不是一個勁兒地留人家,不再坐一會兒啦?”模仿兒子的二把刀京片子,惟妙惟肖。
何天寶說:“我那是客氣話,而且那句話我是站起來說的。這麼明顯的送客,她還看不懂?”
賈敏搖頭,說:“啊呀,那是送客?我可真是看不出來。我還以爲你是留洋回來,學英國紳士風度,向這位……八女士獻殷勤,要來個吻手禮。”說着撐不住笑了。
何天寶說:“我就算要獻殷勤,也要找些女明星女名媛,怎麼會找個老太婆?”
賈敏眯起兩只杏核眼,做出生氣的樣子:“說的也是,你這樣的青年俊傑,怎麼會搭理一個四五十歲的老太婆?”
何天寶賠笑着走過去,雙手扶着母親的肩膀,湊到她耳邊說:“我可不是說她的歲數,是說她這個人。四十歲並不老,是女人最美的年紀,關鍵要看她本人會不會保養修飾。比如說您吧,這個這個,遠看像是我姐姐,近看是我媳婦兒。”
“胡說八道。”賈敏轉過身,剛好對着鏡子,忍不住端詳了自己一下,烏雲般的頭發下,一張仍然美麗卻難說年輕的臉上飄過一陣紅暈。她這些年也跟幾個革命同志有過露水姻緣,但這一生經歷的男人都是一本正經甚至土頭土腦,哪裏有何天寶這樣優雅而有情調?恍惚中賈敏突然看到鏡子裏自己酡紅的臉頰,趕緊低頭,慌慌張張地往西屋走,說:“你先收拾行李吧,我要檢查一下這屋子。”
賈敏到隔壁房裏平靜了一下,從大坤包裏取出一樣儀器,開始在屋子裏地毯式的搜索。何天寶對面靠牆放着個擺放小擺設的閣子,賈敏蹲下去一格格地檢查。她背對着何天寶,彎着腰,屁股剛好探向何天寶這邊,臀部顯得更大更圓,腰肢顯得更細,對比之下,觸目驚心。
何天寶只覺得呼吸困難,趕緊移開視線,問:“你在找什麼?”
賈敏說:“竊聽器。”
竊聽器材在中國是貴重物品,何天寶不大相信日本人會對他這種小人物用竊聽器,笑着說:“你這麼大聲嚷嚷,就不怕被人竊聽去了?”
賈敏說:“按照日本特工條例,他們不會在監控對象入住新地點的時候就安裝竊聽器,那樣容易暴露,因爲我們新搬家,肯定會增減家具開箱收拾什麼的。他們會等到我們安頓下來之後才動手。”
何天寶更迷惑了:“那你還檢查什麼?”
“只是確認一下,另外了解一下房屋結構,對可能安裝竊聽器的地方,以後檢查的時候也能心裏有數。”
何天寶呼吸恢復了自然,笑着問:“你不會給我裝一個吧?”
賈敏說:“我們可沒那種高級玩意兒。我到處檢查,你去把你和秀兒的假履歷寫出來給我背熟。”
何天寶寫了,賈敏檢查完房子,過來慢慢默讀。賈敏讀了幾遍,起身出門,到院子對面的廚房燒水泡茶,又走回來再讀幾次,說她全部都記住了。何天寶考了她幾個問題,賈敏對答如流。何天寶倒不意外,他自己記性特好,估計是遺傳自賈敏。
何天寶問了幾個簡歷上的問題, 突然問:“你在北平做什麼?”
“等機會刺殺日本首相。”
“啊?”
賈敏狡黠一笑:“……那是不可能的,我是作經濟工作的,建立渠道銷售農產品啊,購買藥品工具啊之類。你想知道什麼儘管問,兩黨畢竟還是合作抗日的盟友,能回答的我一定回答。用不着詐我。”
何天寶被看破,自嘲地一笑:“班門弄斧了,見笑。”
“剛才突然發問,時機選的不錯。”賈敏拍拍何天寶的肩表示鼓勵,然後繼續裏裏外外的收拾。何天寶也跟着幫忙,拆箱子拆到些西洋鍾之類的小擺設,就開始布置堂屋。過了一會兒,賈敏在東屋叫他,進去一看,窗下砌着半間屋子那麼大的一面大炕,賈敏笑起來:“你沒睡過炕吧?”何天寶確實沒睡過這種東西。所謂炕是黃河以北才有的特殊的牀,用磚壘成,再用三合土密封,下面是空的,叫做炕洞,竈門開在房間外面,冬天燒炕的時候,把特制的火爐——叫炕爐子的——放在有軲轆的鐵架上,推進坑洞裏。
賈敏打量了一下環境,說:“今晚先胡亂湊合一下,明天我去扯幾尺布來,厚的作窗簾,薄的我們扯在我們中間,楚河漢界。”
何天寶雙眼不由自主地在她曲線起伏的身體上遊弋,口中心不在焉地答應。
賈敏坐在炕沿上,摸着平整光滑的炕面,說:“睡慣了法國彈簧牀再睡中國土炕,可委屈你了。”
何天寶隨口說:“我們孤兒哪有那麼講究……”他說到這裏立刻改口,說:“抱歉,隨口亂說的。”
賈敏溫柔憐憫地看着他,說:“對不起,小寶。”
何天寶平生最恨被別人可憐,見母親這樣反而怒氣上升,冷笑着說:“不必。”
賈敏停下手裏的活兒,理理頭發,問:“你恨我吧?”
何天寶滿臉假笑:“我只知道您是我重金請來的救兵,以前咱們見沒見過打過什麼交道,我全忘了。”
賈敏坐姿仿佛微微變了,仿佛被電擊了一下,低聲說:“你不懂的。”
何天寶只覺得一股戾氣從心頭涌起,說:“你爲什麼拋棄子女,害死丈夫,我確實不懂。”
賈敏靜靜地看着他,全無愧色,說:“你們的犧牲,是爲了全人類的解放。”
“這是誰說的真理?南京夫子廟的孫道士還是上海城隍廟的吳鐵口?”何天寶雖然知道此刻絕不該和賈敏翻臉,卻忍不住要諷刺她。
“我們不要說這些了。”賈敏細聲細氣地說,“我們最好什麼都不要談了,你還是趕緊想辦法調回重慶吧,你太年輕,容易情緒化,不適合做間諜。”
“是啊,比心狠手辣,我得拜您爲師。”
“夠了,別耍小孩兒脾氣!”賈敏忽然低聲叫起來,站起身直面何天寶,說:“我確實對不起你,我已經道了歉,如果你願意聽,我能一直說我多麼後悔,連說三天三夜。但是世上沒有後悔藥,你要是這麼沒完沒了,咱們沒法兒合作。”
何天寶站起身,直愣愣地鞠了個躬,說:“您批評得對,對不起,賈同志。”他走出正房,穿過院子進衛生間開淋浴器,這個淋浴器是一戰前的舊貨,需要先燒一桶水再慢慢放出來的,此時直接打開流出來的都是冷水。何天寶也不脫衣服,將腦袋伸到蓮蓬頭下,衝了幾分鍾,重新站起,襯衫上半截都溼透了,冷水滾滾,流下後背和小腹,他終於冷靜下來。
他走到院子裏,看着牆外的一叢竹子,反省剛剛自己的失態。這是源於十年的離棄,還是因爲這個女人讓他有點特殊的意亂情迷?
北平的夜漸漸安靜下來,隔壁院子裏夫妻吵架聲、遠處有軌電車“鐺鐺”聲,胡同口的叫賣聲、胡同裏的洋車車輪聲……一一消失。
賈敏在房裏輕輕咳嗽一聲,慵懶地說:“當家的,不早了,歇了吧。”
何天寶走進房裏,賈敏躺在土炕的東頭,臉朝着牆,一動不動。何天寶自己去躺在土炕的另外一端,也把臉對着牆。
不知幾點鍾,又下起小雨來,敲在瓦上,沙沙聲響。
母子兩人躺在大炕的兩端,聽着雨聲,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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