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不見,你長得比我還高了。”
“是九年。”
這個女人名叫賈敏,是何天寶的母親。她同何天寶的父親本來是親戚,何爸爸當年有妻有女,發妻就是賈敏的表姐。賈敏是洋派女學生,袁世凱稱帝後離家出走去廣西投奔孫中山鬧革命,她家裏人拜託何爸爸去追,不知怎麼的何爸爸竟然被小女生折服,就地加入國民黨留在兩廣,他後來登報拋棄發妻跟賈敏結婚,生了何天寶,又把和前妻生的女兒何毓秀接到身邊。何毓秀一直恨着賈敏,只叫表姨不叫媽媽,但跟何天寶感情很好。
二十年代中期國共合作,賈敏跟共產黨越走越近,祕密加入了中共,何天寶的父親則加入了蔣中正一派。國共內戰爆發後,賈敏從丈夫身邊偷取情報交給中共,國民黨在內部查了又查,始終不得頭緒,直到1931年中共高層顧順章叛變,寧滬一代的地下黨幾乎全軍覆沒,其中有人供出了賈敏,賈敏得到風聲逃走。蔣中正念舊情,把事情壓了下來。何先生愧對同志,躊躇月餘,終於將兒女託孤給一位老友,飲彈自殺。後來傳來消息,賈敏投奔紅軍後很快死於內部整肅。
1932年,他們父親當年的黃埔學生戴笠組建特務處(軍統前身),兩姐弟執意投奔,在三道高井訓練班受訓作了特務。但他們沒能如願去對付共產黨,還沒畢業就趕上“八一三”,蔣介石說了“人不分老幼”要跟日本人拼命,軍統工作重心立刻轉向抗戰,兩姐弟也暫時放下了家仇,對付漢奸。這一年來臥底汪僞,在刀山上走鋼絲,兒時恨事拋諸腦後,卻沒想到在北平會遇到“已經死去”的母親。
久別重逢,賈敏端詳着兒子,粉臉上的表情不斷變化,一會兒柔情萬種,一會兒又疑慮重重。何天寶也看着母親,看得出她用濃妝遮掩着歲月的痕跡,留住即將消逝的美貌,重重的眼影蓋住了眼睛周圍可能的細微皺紋,一雙杏眼仍然靈動清澈,濃鬱的口紅突出了總是仿佛微微嘟着的、性感的脣形。
幾分鍾後賈敏先開口:“你們是重慶的人?”
何天寶說:“不是,我是追隨汪先生的。”
賈敏說:“否認也沒用,我是你媽,我不信你會作漢奸。”
“我也不信……”何天寶想說“我也不信你會拋夫棄子”,改口說:“我也不信汪先生會作漢奸,國事糜爛,求和是逼不得已。”
賈敏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搖頭說:“想不到我們家出了一個鐵杆國民黨,一個鐵杆共產黨,居然還會出一個鐵杆賣國賊。”
何天寶冷冷地說:“汪先生不是賣國,而是爲國家收拾殘局——八年前中東路之戰的時候,貴黨對蘇俄之忠誠,我們是自愧不如。”
賈敏說:“明白了,我只好大義滅親,讓我的同志們如果遇到何毓秀,就以漢奸處理,格殺勿論。”нàǐTΑηɡsнЩǔ(塰棠圕屋)。て0M
何天寶無法控制自己,飛快地反脣相譏:“你不必說得好像很爲難,你又不是第一次大義滅親。”
賈敏表情慘然,說:“我當年對不起你們,特別是你,還有秀兒……”她低下頭,捂着臉,肩膀聳動,發出壓抑的哭聲。
何天寶愣了一下,本能地拍拍她肩膀。賈敏趁勢撲進他懷裏,伏在他肩頭。何天寶緊張地東張西望。北平民風保守,男女當街擁抱的場面難得一見,周圍不多的幾個行人都停下了腳步看西洋景兒。
“我拋家舍業,自認是解放人類……可自己的兒子……卻當了漢奸……”賈敏抽抽噎噎地抓着何天寶的肩膀,“你快走吧,我的同志、軍統的人、還有那些抗團殺奸團什麼的,隨時可能會向你下手。”
何天寶手足無措,低聲說:“好好……您冷靜點兒,這是街上。”賈敏是北平人,何天寶小時候跟媽媽都說北平話,此時不知不覺就冒出來了。
賈敏已經泣不成聲,抽抽噎噎的也不知道在說什麼。
何天寶只覺得頭皮發脹,脹到一個頭兩個大,“我們不是漢奸,我們是殺漢奸的——我們是軍統特工。”
賈敏猛地擡頭,粉臉上絕無淚痕,連妝都沒有蹭到,露出一個譏誚的微笑,說:“我知道。”
何天寶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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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才是特務的世界,萬事小心。”
何天寶點了點頭,慚愧萬分。
“別往心裏去,你這是關心則亂,你是有情義的孩子。”賈敏露出一個溫暖而狡黠的笑容,擡手掐掐他肩膀,說:“還好,我兒子終究不是漢奸。”
“好不了太多,”何天寶苦笑:“我們可是重慶的反革命。”
賈敏沒有接這個話茬,說:“我先走了……我會通知我的同志留神秀兒,如果遇到就把她保護起來。”
何天寶說:“嗯,我也去通知我的同志,還有南京。”
“先不要聯絡南京……”賈敏眼珠亂轉——她雖然人到中年,眼睛仍然黑白分明、明亮靈活,“你們新到北平,就有人費這樣大的力氣設局對付你們——你在南京得罪了什麼人?”
何天寶驚覺危險,七十六號的人對他不算親熱但絕無敵意,如果這次大柵欄的局是針對自己而設的,這個一百八十度轉彎從何而來?他邊想邊說:“我們離開南京的時候,一切都很正常,這才三天——這幾天出了什麼事嗎?”
“不一定出事了,可能就是南京有人看你太紅不順眼,很可能他們根本不懷疑你的來歷只是想嚇唬嚇唬你。但這種事很難說,即使造謠的不信也難保汪兆銘不起疑心。”賈敏搖頭,說:“我寧可賭你們是暴露了,趕緊去聯絡軍統,讓他們繼續尋找秀兒,你必須立刻離開。”
遠處走來幾個路人,賈敏攬住何天寶的胳膊,拉着他走向胡同深處。兩人身體挨着,何天寶的手先是放在母親的臀部旁邊,覺得不合適,就稍微向上,攬住了她的腰。賈敏雖然生過孩子,但天賦異稟,加上這些年江湖奔走,身材恢復得很好,腰很細,臀部寬大,手放在腰臀連接處感受她走動時的搖擺,別有種獨特的性感風情。
看看四下無人,賈敏停下,問:“你有渠道離開北平嗎?我聽說軍統的人前陣子損失很重。”
何天寶說:“有。”又說:“但是我不想走。”
賈敏說:“毓秀已經暴露了,你必須走。”
“姐姐開槍的事情應該可以解釋的——我們之前隨汪精衛流亡河內的時候,所有人都學過射擊。”何天寶說。
“解釋?你未必有機會解釋的,還是走爲上。”
“我在汪僞政府裏,就有機會刺殺那些大漢奸,還能接觸到日本方面的機密。我決不能輕易離開。”何天寶看着賈敏,突然冒出來一個想法,自己都被自己這個想法嚇到了,但已經脫口而出:“既然國共合作,你就來接替姐姐,扮演我媳婦兒,好不好?”
聽到兒子的這個古怪提議,賈敏臉上一陣飛紅,搖頭說:“秀兒雖然跟我長得相似,畢竟差了十幾歲,瞞不過去的。”
“剛剛你不是就瞞過了嗎?北平沒人見過姐姐,只有檔案照片,你們長得相似,而且你長得很年輕,打扮打扮,完全混得過去。”
賈敏看着他,紅脣顫動,卻找不到回答,勉強一笑,說:“找個地方坐下說吧,讓我考慮考慮,還得向上級匯報。”
何天寶伸出手擺出握手的姿態,問:“這麼說,你答應了?”
賈敏沒有跟他握手,像個小媳婦兒一樣挽住他手臂,說:“讓我再想想——你這人太異想天開了。”
兩人挽臂穿過胡同——何天寶拼命想要移開注意力卻不由自主地再次確認賈敏的胸部確實比何毓秀的大——兩個車夫老遠在巷口望見,殷勤地跑過來,問:“先生太太,去哪裏?”
賈敏在何天寶耳邊說:“找個清淨點兒的地方,說兩益軒。”
何天寶對車夫說:“去兩益軒。”兩個車夫用手巾重新給車座撣一次土,恭敬地請兩人入座,脆生地吆喝一聲“好咧”,拉起車子魚貫而行。
兩益軒離正陽門不遠,車夫們一路小跑,幾分鍾就到。伙計們讓進兩位客人,不等點菜先擺上清茶一壺,小菜兩碟,一碟酥鯽魚,一碟芝麻醬拌苣末菜。
何天寶一愣:“你們弄錯了吧?我們還沒點菜呢。”
“這是伙計們孝敬兩位的一點心意。”北平飯莊子的伙計嘴巴很甜。賈敏表現得像個三從四德的北平少婦,死活推脫不肯點菜,何天寶就讓伙計推薦了四個菜,兩人對酌。
北平飯莊子的伙計最有眼色,看出這對男女不想人打擾,上了菜就遠遠走開。兩人邊吃邊聊,賈敏簡單說了兩句外面的情況。上星期七七事變三周年,日本人舉行了一次慶祝會,抗日殺奸團的成員就在散會後暗殺了主持人之一、《新民報》總編吳菊癡。去年的中秋大搜捕之後,日本人大吹大擂過這個組織已經被摧毀,這一下十分丟臉,他們猜測抗團的人跟華北僞政府高層有牽連,就火速從滿洲國調了一批日本和僞滿警察進關,接手調查平津“恐怖分子”。
何天寶說:“我聽說抗團本來是國共合作的,不過自從去年中秋節之變後,你們的人就退出了,今天你怎麼會出現在大柵欄?”
賈敏正色說:“抗日殺奸團並不是軍統的部屬,而是平津人士自發組織的,我們去年退出是因爲抗團樹大招風,不利於抗戰,但是我們仍然跟抗團保持着密切合作。”
何天寶說:“這裏不是大後方的報紙,我不想跟你爭辯什麼。”
賈敏吐個煙圈,算是回答。
剛巧跑堂的來上菜,何天寶岔開話題,問:“北平的飯館都是這樣嗎?我是說不等客人點菜就先送兩道?”
“當然不是。只有老字號才這麼做,他們跑堂的都是久經訓練,看人準得很。這些年世道不好,已經差多了。我小時候,家裏從相熟的飯館叫菜,都不給現錢的,而是每年算三次帳……”賈敏是土生土長的北平人,說起家鄉就高興起來,不住口地說些北平的變化,以前如何如何,現在又如何如何。說了半個多小時,賈敏才發覺一直都是自己在說,就問:“這些年你們一直住在南京?過得怎麼樣?”
“跟共諜子女一樣。”何天寶脫口而出,然後立刻後悔,不明白自己爲什麼冒出這麼一句。本來以爲已經死去多年的母親活生生的出現, 本該是很戲劇性、很煽情的場面,偏偏這位匪諜母親卻沒表現出什麼母子親情,年輕漂亮神採飛揚沒心沒肺的樣子讓他火大。
賈敏吃驚地看着何天寶,兩只杏核眼瞪圓了,愣了一會兒仿佛突然意識到彼此的關系,問:“你們一定很恨我吧?”
何天寶不答,坦然地跟她對視,不兇狠不在乎但絕不遊移,這是何天寶的特長之一,能讓面無表情地激怒任何人,何毓秀稱爲“孤兒之怒目”。
賈敏坦然直面兒子的眼光,問:“那你爲什麼會提議由我來接替毓秀?”
何天寶嚴肅地說:“因爲現在咱們是盟友,拋棄前嫌共御外侮。”
“那是動員民衆的宣傳,你這樣的聰明人不該相信。國共惡戰十年,血海深仇,怎麼和解?我同意你們軍統的觀點,國共必有一戰。”賈敏神色坦然,“等到日本人走了,第三次內戰的時候,如果你遇到我,我不會手下留情的。”
何天寶舉起酒杯,說:“彼此彼此。”
“那你還讓我扮演你媳婦兒?你看咱倆這劍拔弩張的氣氛。”賈敏輕聲笑起來,跟兒子碰杯,一飲而儘。
“國家危亡,江山已經丟了一大半了,現在我必須留在汪僞系統裏,能多拿到一個字的情報,都是好的——國事重於私仇。”
賈敏紅脣一動:“私仇?”
何天寶沉默,但表情坦然。
賈敏取出香煙和象牙煙嘴,問何天寶:“你吸煙嗎?”
何天寶掏出自己的,說:“我自己有。”
母子倆都不再說話,沉默地噴雲吐霧,避開彼此的眼神,一起注視藍色煙霧在夏日黃昏的明亮陽光中跳升。
何天寶看着母親的眼睛,她作爲年近四十的女人來說,保養得極好,妝也化得精致,皮膚顯得光潔細致,人到中年常有的眼袋和魚尾紋都近乎沒有,只是眼神出賣了她的年紀。那種有說不完的故事的眼神,絕不屬於年輕女人。
賈敏吐出一個眼圈,紅脣露出苦笑,問:“那麼,我幫助你,對於我黨有什麼好處?”
“國家將亡,你怎能總想着一黨私利?”
“君子不黨。既然結了黨就是小人。小人當然要算計私利。”
何天寶想了想,說:“你幫我掩飾一個月,一個月後我們假裝你暴病身亡,這樣我就可以繼續潛伏下去。而在你配合我演戲的期間,我每個星期給你一份南京的情報。”
“我在北平,需要華北的情報。南京的情報我們自有渠道。”
何天寶吹牛:“在汪精衛身邊的圈子裏,我跟李士羣是平起平坐的。”
賈敏搖搖頭,說:“相信我,你的情報不值我一個月的時間。”
何天寶早就猜測南京高層有人跟重慶暗通款曲想腳踏兩條船,以那些人的作風,共產黨這邊也下點籌碼並不奇怪,他無計可施,索性投降:“既然你肯坐下來談,就說明你覺得我還有利用價值——說說你的條件吧。”
“好。”
何天寶不問條件是什麼,看着她,等着。
賈敏擡眼看天,紅脣無聲地動,手指輪番顫動,好像在算帳,過了一會兒說:“我幫你一個月,你籌一筆錢給我們,日本軍票、國民政府法幣都可以,折算下來要值一萬大洋。”
何天寶盤算了一會兒,伸出一只手,說:“我不是財神爺,五千大洋。一口價——我只能弄到這麼多。”
“成交。”賈敏說,“不過我的權力有限,只能說原則上同意,還要徵求我上級的意見。”
“什麼時候能回話?”
“今天。”賈敏說,“我們很需要錢。”
共產黨的接頭地點在西城,母子倆分乘兩輛洋車到西單。在府右街附近又遇到一個路卡,幾個北平警察檢查證件,一個拄着東洋刀的日本顧問站在一邊看着。檢查何天寶的是個慈眉善目的中年警察,擡手就放行了。賈敏遇到的卻是個油裏油氣的幹瘦警察,笑嘻嘻地張開雙臂,說:“小姐這麼着急去哪裏啊?讓我搜個身……”
“你尊敬些!”何天寶說:“她是內人。”說着握住賈敏的胳膊,把她拉到自己身邊。賈敏順勢攬住了他胳膊,像是受驚的普通女人。
那日本人突然走過來,給了瘦子一耳光,喝道:“沒禮貌!”然後對賈敏說:“證件,請。”
賈敏似乎要去摸自己的坤包,何天寶忽然想到何毓秀的證件還在自己口袋裏,不動聲色地捏了賈敏腰部一下,旗袍下的肉體結實而有彈性,迅速滑走。
賈敏像觸電一樣僵直了半秒鍾,然後迅速恢復自然。何天寶取出姐弟倆的證件, 遞過去。
那日本警察拿着賈敏的證件對着她端詳了半天,用生硬的中文問:“你換了發型?”
賈敏說:“是。”
日本人點點頭,說:“郎才女貌,大大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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