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驷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
他坐在那里,坐在侯府主人书房的椅子上,如坐针毡。椅子是花梨木的,淡淡的天然色彩,样式简单古朴,椅背上没有搭靠垫,底下坐垫也是薄薄一层,藤竹编的里子,外头罩了一层织染的薄布。这种坐垫用起来十分不舒服,硬,硌,肉疼。他讨厌这种东西。
像它的主人一样让人不快。
而在北宅他的屋子里,或者京城侍郎府,他惯用的桌椅都是紫檀的,沉稳大气,雍容华贵,精美雕花看上去就有富足之感。坐垫,靠背,当然是华丽又舒服的了。京城里许多富贵人家都流行使用紫檀家具,而建平侯府这里大多还是花梨木,早就与时下脱节了。
连带着侯府的人做的事都是与当世脱节的。
好好的唐国公府婚事不答应,竟然要与之结怨,还牵累了他,简直不知所谓!
一层怨之后再结一层怨,你来我往,现在他已经无法彻底拎清两边的恩怨了。最最直观的事情就是,洪九娘进了建平侯府。姜驷恨得眼睛都是绿的,可毫无办法,措手不及,思来想去什么都无用,只能拖着伤势未愈的身体前来忍受羞辱。
狼狈,怨恨,无力,报复的渴望,许多许多情绪交织着,像一张大网压得他喘不过气。而姜骅父女两个的沉默和无视,是网之外的另一层网,牢牢束缚压抑着他。
面对姜照平静得近乎可怕的目光,他胸腹里的火一下子就窜了上来。
侍郎大人,好自为之。听听,对方多么嚣张。
这是毫无掩饰的威胁,居高临下的蔑视。姜驷忍了又忍,还是没能保持住应有的体面,和与敌手对峙的冷静。他的脸部很不听话地抽动了几下。
“四丫头,你,在威胁我。”他说。
姜照慢慢眨了一下眼睛,沉默以对。
姜驷暗暗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开口:“你想怎么样,直说。”
姜照放下了手中的笔,往椅背上靠了一靠,很淡定地说:“我想怎么样不重要,我爹想怎么样也不重要,我祖母,我们家所有人想怎么样,都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侍郎大人的想法才重要。”
姜驷闻言眉头狠狠抽了两下,姜照依旧很平静,目光冷清清地看着他,“事情的最开始就是缘于侍郎大人痴心妄想,妄念太过做错了事,才有后来种种。世间事纷乱复杂,但其实细究起来道理很简单,不过是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冤冤相报,有始无终。侍郎大人今日的困境,何尝不是以往造的孽呢?”
说着,把桌上她练习的大字拎了一张起来,展示给姜驷看。字体清丽,锋芒暗藏,临的原来是《太上感应篇》。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姜驷看得眼睛发疼。
话就像是牙缝里挤出来的,扁扁的,“呵呵,四丫头还有悟道之心呢?写多少了,后面的善行恶行可习得没有?既然习学这骗经文,怎地做出事来却是处处为恶,不见一分一毫的善念。”
“我做什么了?”姜照直直瞅着他。
“举头三尺,皆有神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我心照不宣,我今日来,咱们双方装模作样却是不必了。”
“这话,原话奉还给侍郎大人。”姜照把临习的经文轻轻放在桌子上。拿起笔,拿了一张干净的纸,继续写字去了。
父亲姜骅在旁边一直翻书,耳朵里听着两人对话,却是未曾插言,头也没抬。姜照想,父亲对自己的信任显然又近了一步,给了她很大自由。
父女两个云淡风轻的样子直让姜驷倒肚翻肠。
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脚踩进软泥里,火气,力气,统统没有用。
地上日影随着时间流逝慢慢移动,翻书的和写字的都很怡然自得,他这个专程来谈判的却是等不及。家里还有丑事未曾料理干净,一个暴跳的发妻,一个暴跳的贵客,他不在家这半日还不知又发生了什么,耗在此处,只是白白浪费时间和机会。
终于,他再也坐不住了。
咳嗽两声,把怒气压住,换上在外应对政敌的态度。
“三弟,你我自幼同住一府,手足相伴几十年,咱们性情不合是有的,想法、政见有分歧也无妨,可到底是亲戚骨肉。现在因为外人闹到这个地步,我心里有愧,更不安,你呢?难道就是铁石心肠,打定主意要与我一家决裂,甚至不惜毁了我吗?”
痛心疾首的表情和语气。
姜骅等他说完,又等了一会,确定他没话了,这才从书里抬起头说:“诚如你所言,咱们何必装模作样。你这等人,想让你诚心悔过是不可能了,所以今日你来此要达到什么目的只管直说,我听了自会忖量决策,除此之外你不要奢望别的了。要是你还想继续废话,我和阿萝的时间很宝贵,不想浪费在无意义的人身上,只好让人将你叉出去。”
“你……”
姜驷紧紧捏着椅子上的扶手,用以压抑怒气。
他从来没见过堂弟以这种口气和他说话,于是在一瞬间明白,彼此之间是彻底不可能回到从前了。堂弟再不似以前心思单纯耿直,也开始和他耍阴谋,耍手段了。
和已经反目的旧人虚与委蛇,是没有用的。
意识到这一点,他转圜得很快,想了一想,就呵呵笑了起来:“好吧,三弟,咱们敞开了说便是。你要我怎样做,才能把洪氏交给我?”因为洪九娘先前在侯府外街上的哭诉求恳,让他派来盯着侯府动静的人看了正着,回去描述了形貌模样,他确定那就是洪九娘,所以要起人来很直接。
姜骅拒绝得也很直接:“交给你是不用想的。那是条人命,孩子也是姜家血脉,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害人。她们就在我这里住着,只要你以后老老实实,我自然也会让她们老老实实,拦着她不去官府告状。”
顿了顿,又问,“说起来,之前府衙接的洪氏的案子,真的彻底销案了么?现在原告现身了,重审亦是可能,你要谨慎。”
姜驷盯问:“这就是你的条件?”
“是。”
“那么,敢问我怎样才叫‘老老实实’?”
“不再图谋我家,明里,暗里,都不许。”
姜驷眼睛眯起来,闪了两闪,“我可从没图谋过你家,就是当初让四丫头和芙龄同嫁,也不过是大家得利。你不允也罢了,后续还纵容孩子打芙龄和朱公子,乃至连赵公子都打了,我不和你……”
“侍郎大人,这样聊天就没意思了。”
姜照冷冷打断他,“你的颠倒黑白和厚颜无耻的本事,大家早就领教过,不必再卖弄。直接与你说,我家后街火灾的损失大概要千两银子弥补,回头麻烦你把银子送来。我那个药铺的事,尽快平息圆满了才好。这两件平了之后,咱们以往恩怨一笔勾销。你不再动,我们也不会放洪九娘出去告状,就这么简单。”
说着站起身来,“爹爹,这半日还未见着祖母,咱们一同陪老人家说说话去。”
姜骅欣然同意,父女俩离座往外走。
姜驷几番受折辱,哪里能心平气和,忍不住伸手拦住,“等等!”
父女两个侧目瞅他。
他恨声问,“先前洪氏告状,是不是你们背后做手脚?”他连接查了许多时候,连带着暗暗让女儿帮忙,都没查出到底是哪个飞鱼卫不长眼来图谋他。现在洪九娘突然跑到侯府来,他怎能相信是洪氏走投无路?
如果是侯府做的手脚,那么两次三番讹他银子的勾当……想必也是侯府做的了!还有洪九娘那里本就有的财产呢,加起来简直太多!
他恨不得把眼前这对父女生吞活剥。
可人家根本不拿正眼看他,姜骅只轻轻哼了一声,而姜照不知怎地随手一拨,就把他用力拦路的胳膊拨开了,还险些把他带倒。路,自然是没拦住。
父女两个很快走出了屋子。
然后就有两个强壮的男仆突然冲进来,口里说着“请”,手上却毫不客气地把他架出门外,一路架到外面门房上。
逐客逐得实在是不留情面。
姜驷被自家家奴扶上轿子,刚一坐定,就狠狠一巴掌拍在板壁上,拍得轿子砰一声响。轿夫们吓了一跳,纷纷跪在地上告罪求饶。
“走!”姜驷怒喝。
轿夫赶紧爬起来抬轿,一溜烟抬出街巷去了。
侯府门房上的人指指点点,轿子尚未走远时就冷笑着骂,丝毫不惧轿子里的姜驷听见。
“还有脸来呢,要是老侯爷还在,一顿板子打死当场,让他来得去不得。”
“咱们老太太也不是吃素的啊,上回不是打了他一顿。”
“这种畜生,杀人放火,还在朝上为官?早晚要掉脑袋,满门抄斩!”
“去去,别乱说,咱府也姓姜。”
“却不是一家,抄也抄不着咱们。老爷可是正经人!”
姜驷听得闲言碎语,满腔恨意无处发泄,喉头一甜,不妨涌了一口血痰上来。正经人……呵,正经人会害他的家宅妻妾,会放火,会讹诈吗?这笔官司,他是绝对不会认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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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身体很不舒服,写不动,谢谢一直追更的美人。3q+so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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