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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几时已站在一座风雨飘摇的十二层楼的大剧院门口了。大门正上方的牌子上写着一串正在播放的电影的名字。最上面一个是《东方不败》。一个像是金属做的红色箭头正被右侧二楼一个小小的窗户上一把黑伞里面伸出来的一只小手举着指向《东方不败》。大概意思是里面正在播放的电影名字叫《东方不败》。
我掏出两张纸币,买了张票,其余要找的钱算作小费。
由林青霞扮演的东方不败正在一片烟雾中坠落,眼里含着泪水,正在伤心的死去。说明这部电影很快就要结束了。下一步电影马上就要开始了,难怪售票的小伙子对我微微一笑。我来得正巧,不会知道东方不败她为什么那么伤心。
没想到接下来的却是一部非常无聊的电影,一个接近三十岁的小伙子,两只脚踏着一只独轮在一片瓜地里玩耍。镜头偶然向远处一眼望去,原来是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西瓜地里,而画面始终就只有一个小伙子踩着独轮车在西瓜地中间的一条似乎可以通往天上的笔直的溅满阳光的路上默默的前行着。他时而可能觉得自己太孤独了,周围太安静了,没有一个人来陪他,他便时常吹起两声口哨。引得观众哈哈的笑着。
于是我便离开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一个身穿秋季红色衣裙头戴红色圆顶风帽的女子突然转过头来,她看了看我头顶的黑色帽子。
“嘿,你这身打扮真帅。”她打量着我眉尖上的帽沿。
“是吗?”我回答她。
她几乎眯细了眼睛,灿然一笑,随管家上车离开了。
而里面的电影仍在继续,才正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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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独轮车的小伙子在西瓜地里行驶了一年,终于抓到了天边,一望无际的西瓜地的尽头。他想起鲁迅先生写的那个小孩子,少年润土。他也喜欢在西瓜地里玩耍,不过润土只喜欢晚上在西瓜地里玩耍,不知你发现了没有。
他摇了摇,心里说了一句:我怎么会想到润土呢,他可还是个孩子,而我已经二十九岁了,还差十二个月就三十了,我怎么能和他比呢?他还年轻。
他骑着独轮车突然停了下来。他发现眼前这座小家碧玉一般的县城正在下雨,好多女孩子老太太都坐在屋里哭,大概男人们都去干活打仗去了。
他从左边绕过这座县城,换成一个邮差的衣服,引得好多窗户的玻璃都碎了才打开,从里面探出一双一双女子的目光或者老太太的殷切的眼神。
但他兜里没有信,他假装把衣服往前拉,像孕妇一样,似乎怀里抱着一大堆从远方而来的信。
但没有信。
他几时尽穿进了雨里,他不停的想扭转过来,于是场景就变成这番摸样。他在雨天与阴天的接合线上捣来捣去,弄得满身都是水淋淋的,像落汤鸡一样,惹得忧郁的老太太女孩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他怒了,但还有几千米就到另一座县城了,那里没有雨,是个晴天。他想象着。他突然笑了,觉得这也许比一堆写满遗言与离别伤感的信要好得多,至少她们开心的笑了,还笑的那么天真,那么直白。老太太都亮出了大白牙。
他来到另一座县城,天空驾起一道亮丽而五彩斑斓的彩虹。他换了一身学生的衣服,架上一副眼镜,并且换了一辆双轮正常的玫瑰红色女士风格的自行车。
县城非常安静,一条笔直的黑色沥青公路上铺满阳光,阳光的影子在车前四五米的位置像一面反光的镜子一样,雪白雪白的,与自行车以相同的速度向前缓缓平移着。
两边的店铺门打开着,人们在安安静静的做着生意,在安安静静的交谈,聊天,享受美好的时光。他转头注视着从眼前不断平移过的风景,恍如某人的回忆一般,丝毫也没有争乱,没有吵闹,孩子打闹的哭声也仅仅是小小的嘴唇像小螃蟹一样瘪着,没有丝毫的声音。
穿过马路的红十字轿车,装甲坦克,天空中的飞机,一切扰来扰去,架设好的黄色迫击炮已经开始装填了,弹药在传送途中。但就是没有声音,炸弹落在自行车背后炸了,但也没有伤害到他,县城在一群身穿黄色军装手持太阳小红旗的人群手中一点一点消毁。
小女孩终于哭出声来,彩虹挣扎了一下,消失掉了,或者被烟雾迷茫遮住了。十几公里以外发射的沾满黄泥一样的炮弹嗖嗖的划过晴空万里。
他来到一座城市,像是一座有些古典韵味,又融入了不少欧洲建筑风格的欢快的都市。
他换了一身从比利时留学归来的华侨的亮丽的西装,无数条浅浅的棕色的条纹细线在那辆独轮车上缓缓的穿过跨海大桥,在海边的人来人往的步行街上,他像一只可爱的幼鹰学着起飞的样子张开双臂,拥抱着未知女子一般拥抱着怀里空空的如梦幻一般秋天收获的季节里温暖的阳光。右侧像是古巴比伦王宫的立柱在格外耀眼的阳光里孤独的闪烁着。
他依旧学着那片西瓜地里他最擅长玩弄的把戏。你瞧。他旋转着独轮车,双腿将车轮紧紧地夹着。我轻微估计是谁也不敢扮演他身下的独轮车。他开心的像是跳舞一样,玩弄着独轮车技。他一只脚踩在独轮车顶坐顶上,另一条腿像溜冰运动员或者拉丁舞表演者一般,长长的伸向后边,他向下压着上身,向上倾斜着脑袋,时而又像游泳冠军双手在水中一样的透明空气里滑翔着。
他真是一只顽皮的幼鹰。
一群可爱的孩子追逐着他黑色的影子。
他将独轮车送给了孩子们。他走了,想独自一人散散步,欣赏欣赏这里的风景。孩子们很快就会玩了,真是佩服。
他穿过一条小巷。那背影越来越湿润,看起来仿佛正在老去。可他不过才刚刚三十岁罢了。
他从小巷的尽头出去,换成一身黑色的衣服,头顶黑色的当时最流行的圆顶帽子。
自行车铃儿时常在路过的时候响着,鸡蛋清一般透明而白皙的阳光从楼顶旁边的天空照射下来,恍如一个女子刚刚打扮过的年轻的面孔。擦鞋的老头正在修补一双崭新的皮鞋,路那边是一片池塘,池塘那边是一片长满柳丝的平坦的砖石地面。剩下的周围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一群老太太,当然中间也有一个中年女子,正在反复唱几首曲子,其宛转的嗓音在莲叶之间消弱的音量。变得更加朦朦胧胧,余音袅袅。
他坐上黑色轿车,沿着向右弯曲旋转的路面缓缓的行驶着。桥边拉包车的师父就要走了,而车里还是空着。细雨时停时歇,尽暂时消失了明媚而温暖的阳光。
“嘿……”他匆忙停车打开车门又关上车门,向师父招了招手。师父扭过头来,他匆忙奔跑过去,坐在车上将还没有打湿的门帘拉在一起,又留下一点点缝隙。
车翻了,师父背上中了一枪,从小桥上掉进河里。
他压低帽沿在一条弯弯曲曲又笔直的河底,一边抚摸着红色的小金鱼儿,一边沿着河流中央缓缓的游着,像一条黑色的大鱼一样在碧绿的水底。
他的影子几时又出现在独轮车上,一套浅浅的粉红色的西装套在他的身上,一只猴子冷不丁从二楼窗户一条内裤上悬挂下来偷走了他头顶的帽子,他抬头一看猴子正在向他招手,那条内裤也是粉红色的。他摇了摇,只好自认倒霉了,惹了猴子。
独轮车向右一拐,一片崭新的天地出现在了眼前。橘红色的阳光冒着细雨温柔的景色在穿梭的人群脸上,纤细的胳膊上如亲吻一般泛着梦幻的波澜。他有些喜悦,有些陶醉,将西瓜地忘在了脑后。
一个身穿红色衣裙的女子正挣扎于一个矮矮的像小孩子一样的老头怀里。老头旁边站着两个戴黑色墨镜的高大肥胖的老太太,不知道有多少岁了,看起来应该年龄挺大的,头发都灰白了,和脸上的皮肤一样。
他丢下独轮车,向洒满阳光的大楼门前跑去,像飞檐走壁一般,倾斜着身体踏过墙壁,踩过一根像是从巴比伦王宫拆过来的立柱,扭身,向左飞跃过去,在台阶上从小老头手中抢过那玫瑰色女孩。
老头小小的,头发胡须都短短的,灰白灰白的,足有八旬的年龄,想必两个老太太是他贴身保镖。老头生气了,一麻鼻涕,一揉额前的几根头发,只说了一个字——走。那声音极其温柔,让人想起无尽的夜晚。两个老太太将老头抱起来,从车后绕过去将老头放进一辆黑色轿车里面,一个老太太坐进了车里,另一个老太太挤了半天没挤进去,只好又回来,走到右侧,老头帮她推开了车门。她一扭臀坐了进去,老头发出“啊”一声惊叫。大约脚被踩了,或者腿被坐断了,或者他在中间被活活的挤死了。
司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一扭方向盘,黑色轿车嚓嚓嚓的走了。
“谢谢你。”漂亮女孩说。她在我怀里发出声音,我正注视着那辆黑色轿车,这时听见声音,匆忙的松开了她。
“为什么救我?”她问我。
“没什么,只是不想看你受别人的欺负。”我转身就要离开。
“可是我已深深地爱上你了。”她想挽留我。
“是吗?”
“嗯。”她非常干脆的回答。
我转过身来,她立刻抓着我的手。我说:“我早就感觉到了,我也一样有些深深地爱着你了。”
“不说那个‘有些’,多伤感情啊!就说,已深深地爱着我了,跟我一样。”
那边河对岸一个女孩正在向我招手,转眼之间,她已乘船上岸,走到桥边,停了下来。
“可是你看我已经有深爱的女孩了。”
“这怎么办?”她倾斜着一个梳着漂亮头发好看的脑袋,一双美丽的眼睛睁的圆圆的,凝视着我。她的眼睛里只有我。她在问我,而我却无法回答她。这怎么办。我心里正在思索,怎么办的问题。
“我必须离开你,或者离开她。”我回答了她的问题。
“那好吧。”她依然直直的望着我,希望我赶紧给出她答案与选择,她问我:“你会选择哪一个,是我,还是她?”
答案永远都落在最后,我微微张开嘴唇,又难以启齿。她正注视着我。我的嘴唇似乎正在变厚,像黑人的嘴唇,变得有千斤多重,使我张不开嘴,说不出话来。
她转过头去。她松开了我的手。她只说了一句,她说她明白我的意思,不想为难于我,让我难堪,面临情感上的困境。
她转身就离开了,一个好姐妹拉着她的手,坐进黄包车里,扬长而去,再也没有回来。
我立刻跑向路的那边,不顾来来往往的人群与车辆的阻挡。我心爱多年的女子,她还在桥边向我招手。她以为我遇见两个老同学了,所以这般深情。她相信我,所以她不会在意这些细节。我们之间隔着一条宽敞的马路。我终于扑倒她的身上,让她搂在金黄色温暖的怀里。我刚刚差一点就让一辆黑色轿车给撞了。司机是一个三十六七岁戴着黑色圆顶礼帽的中年人,他正在点燃指尖的香烟,一边开车,因此他感到非常抱歉,将车开走了。我不怪他。他是一个相当称职的司机,而重要的原因是我并未受伤,而且我正在搂着一个我们深爱多年的女子。不管人群来来往往多么复杂,都不能打扰到我们的亲密。
屏幕闪了一下,变为一团漆黑,和电影院墙角一样的颜色。
紧接着出现一片西瓜地,风景缓缓的移动,西瓜地,白云,蓝天,一条笔直的路,阳光,没有人。
独轮车又出现了,他摇摇晃晃,望着瓜地里一个妇女。
眨眼一看,包着缀满蓝色花纹头巾的可是他深爱多年的女子。
她有些生气,在西瓜地里。好多西瓜长在她的身边。
“你为什么拉着她的手,为什么要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身穿红色衣服的女子。你不要我了,想把我忘了,对不对?”
“我脑子里面装的都是你,怎么会把你忘了。”他说。
“你脑子里面装的都是西瓜瓤,因为它和那个女人身上穿的裙子一样都是红色的。”
“我怎么没想到呢?”他惊讶道。
女人抱着一个又一个西瓜向独轮车砸去。
独轮车在笔直的洒满阳光的路面扭来扭去。
男人给女人换上了玫瑰红色的裙子,戴上好大一顶红色帽子。晴朗的天空飘来一朵一朵玫瑰花瓣,直到好久好久的时间才飘来他们身边,她就有些等不及了,两只高跟鞋踩在他的脚尖上。他感到有些疼痛,脚趾头。但他等待着。
直到玫瑰花瓣飘来身边,落到帽沿上,还要落在地上,但天空还有好多好多,整个天空的玫瑰花瓣。
“三,二,一。”他闭上眼睛,轻轻的数着,伸出右手,从空中一闪而过,抓住一只刚刚由好多玫瑰花瓣收缩颤抖而成的一支玫瑰花。
他将玫瑰花送给深爱多年的女子。
转眼之间,他就老了。老太太坐着马车,马车换成四只大眼睛,上面放着永远不发声的喇叭。
老头还在西瓜地里寻找玫瑰花,他多少次闭上眼睛都不行。他于是干脆睁开眼睛,但无论如何也只能让行驶的车里老太太那双打瞌睡的眼睛里看见他抓到的打开一看仅仅是看到自己的手心。
老头哭了。
“老头别哭,那束玫瑰花还在这里。”老太太腿脚不好,她不能离开像大狗一样的黑色轿车。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伤心的老头在飘舞着玫瑰花瓣的西瓜地里寻找春天。
时钟当当当的如拉煤的火车又退回到几十年前,他们还年轻的时候。她身穿一件金黄色单薄的绒线衣,下面缀着一条绿色的长裙,遮住了膝盖,遮住了脚踝下一双我前年夏天从英格兰寄回来的青黑色高跟皮鞋。她为了见我,她知道我今天回来,我没法告诉她,但我说过我们已经深爱多年,我的事情,她心里感觉得到,即使我在大海上游荡,她便成了我心里唯一的精神支柱。我总不能把读私塾一年级那个同桌呆萌萌长着一双难看又色眯眯的小眼睛的女生当作唯一的精神支柱,对不对。虽然后来她长大了,长成一个咿咿呀呀惹人喜欢的姑娘,我才离不开她。
“你知道我一共等了你多少天吗?”她哭了,对我说:“三百六十五加三百六十五加三百六十五,我数学不好。”
“一千零九十五。”而我正好可以充当一个半商人,我一边留学,一边做生意。
“不对。”
“错了?”
“嗯,你再想想。”
“整整三年,哪里错了?”
“其中有一年是闰年。”
“一千零九十六天。”
“嗯。”她在我怀里点了下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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