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黑色轿车从伊宁撤退,它继续往前。小伙子,二十来岁,人挺精神,这时正站在油桶旁边,向不远处走来的几个中年男子打着招呼。
黑色轿车离开伊宁,途径克拉玛依,绕过几十个县城。
我途中走走停停,见过不少维族姑娘欢歌载舞的场景,吃过两回手抓羊肉,喝过马奶啤酒。觉得这一趟还挺不错。
路过一座山坡,一群年轻姑娘身穿花花绿绿的衣服,头上裹着头巾,正和一群小伙子开心的跳着舞呢。
黄昏将橙色的迷雾洒在身后越来越远的一望无际的平原里面,像是一群勤劳的蜜蜂从遥远的地方采来蜂蜜途径橘黄色的天空的时候,一不小心被万丈霞光所迷住了,尽将无数只细小的脚上的蜂蜜丢在了一座又一座面积庞大的县城里,被露水沾去了光泽,变成极其朴素无华的橙黄色的雾霾。
黑色轿车路过几个白天,几片黑夜,再次途径沙漠戈壁,与另外一辆司机头戴头盔的摩托车相遇了,他也是急着赶回家的样子。但车摔在了地上,从不远处跑过来一个年轻女子奋不顾身的帮他,那像是他的女儿。
黑色轿车再次路过一片松林,水洼,杂木林。山上镶嵌着许多木门,烛光亮着,像孔明灯一样,幸好它不会飞。
几座木头房子中间的一座从木头门里面走出来一个医生,紧闭的门缝里面传来婴儿的声音,孩子生了,是哭声。
黑色轿车再次进入一片树林,山的形状在凄静的夜色里面像一个一个蒙古包一样,上面伪装隐藏着植被。
“长安”两个字依旧如江南的书生路过书写而成一般,清秀的字迹在渡满青苔的灰暗的城墙上面清晰可辨。我没有停留。
空气越来越潮湿阴冷了,仿佛枯骨一般在海底浸泡许多年了,发出一股潮湿的霉味。
轿车穿过一片松林,来到一条“人”字形的路口,停在路边,往南便回到大重庆了。火光在远远的山涧闪耀着。我摇下车窗,望了一眼雾霭当中那栋十二层楼里整夜不灭的迷醉的灯光。
我决定再去一趟大上海。在那座城池,我仅仅认识的几个人,都已死去。落在我眼底的依然只会是陌生的欢乐与清泉一般的风声一般的浸淌在我内心的伤感与挥之不去和牢牢地堵在胸口的些许什么,孤独与盼望。
她渐渐的浮现在我眼前,在那个孤独的蒙蒙细雨的桥边。我决定去上海滩如孤魂野鬼一般去尝试寻找那样一个女子。
结果,也没有找到。我真如孤魂野鬼一般从远处的海边于无比浓密的大雨之中原路返回了。
黑色轿车载着我独自一人穿过上海滩的每一条繁华的与不繁华的大街和每一条几乎了无人烟的寂静的小巷。轿车路过桥头,我将车停在了桥上。大雨之中,铁青色的城墙丝毫也没有她的背影,只有一个打着瞌睡的士兵在城墙顶上的哨楼门外的大雨纷飞之中不住的点头。
看他那难受的劲,我真想帮他站一会儿的,即使全身湿透。
黑色轿车重新启动了,沿着“人”字形左边那一撇逆行往东面,缓缓的驶入越来越浓密的雾里。雨刷时而想起似的清扫一下挡风玻璃,那样子活像一个足球少年在顽强超越的奔跑途中偶然抬起一只胳膊赶去了两个脸蛋上的汗水,脸上的大部分汗水都被赶走了,留下一层水膜,还有边上的雾滴。
坐在车里面的那个人,当然只有一个司机,是我。他又开始回忆,毕竟几乎所有人的故事都发生身后,刚刚离开,这时候正在远离,已经眺望不到灯光的城市。
他想起她的面孔,湿漉漉的,像刚刚从一片湿透的藏满小水滴的迷雾里经过,打开车门,坐在副驾驶位置,坐在他的右侧。
她望着车窗外的早晨,天还没亮,但一股清新的气息早已迎面扑来,只不过大部分挡在了黑色轿车门外。
她时而倒在她的怀里,像个小孩子依恋着家长一样,这并不影响他的驾驶。他转动方向盘,轿车性能相当优越,即使不用管它,它也能在孤苦无依形单影只的道路上缓缓前行。不然的话,它怎么能叫宝马呢?而且还是德国产的。
她时而在他怀里转过脸庞,凝视着他的眼睛,不经意之间已扬起头来,坐直了身体。她长长的几乎及腰的柔发从空中散开,又收拢过来,在她耳畔轻轻的晾晒于静谧的空间里面。
他想起一个波兰女孩,那女孩写了一本诗集,名字叫《万物静默如迷》。一听名字就觉得挺棒,对不对?他曾经读过一些,那么年轻的女孩居然能写出这般水平的作品,真是太精彩了。她才十多岁,往后还有一大片好几十年的光辉岁月,她还可以写好多好多读了以后让人倍感轻松与安静的作品。
车轮碾到一个石子,车身抖了一下,眼前依旧是漫长的夜晚,天还没亮,但她已经消失不见了。难道是因为刚才思绪里开了小差,想到辛波斯卡,想到一个波兰女孩吗?
假若是这样,他决定让思绪再往西去。跑到法国,一只脚已差一点踩到海里,收不回来,这正好是诺曼底。
枪声开始响起。跳伞的人员已经跃跃欲试,一位老将军身先士卒,“嘣”第一个跳了下来,被高射炮好像击中了。于是士兵们惊恐万分,内心倍感悲痛,一个一个争先恐后从大蝴蝶一般的运输机上跳入空中,撑开了伞。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跳,因此老早就将伞撑开了,结果可想而知了。
场面太过血腥,因此尽量用黑白照片或者黑白录像来记录,这样的话,鲜血也和衣服头发一样没啥区别。
一群法国人从船上冲了过来,他好不容易在一个法国士兵的帮助下才收回悬在海上的那只退。
法国人非常勇猛,这个时候,他们在自己的国土上。我身上居然也背着枪,腰上还悬着四五个手雷。我一想这太危险了,赶紧把手雷一个接一个扔到德国士兵的机枪战壕里。
他闭着眼睛往前冲。他左手不停的拉枪机,右手不停地扣动扳机。什么时候,没有子弹了或者卡壳了,他都不知道。他曾见过一幅阿纳姆大桥风景的相片,是一个英国人在巡逻飞机上拍的,他对其印象特别深刻,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发到泰晤士报,结果自然上了报纸。这时候,他居然想起那幅图片。
他掉进洞里,睁开眼睛,洞足有三层楼高,没有梯子肯定爬不上去。
他立刻杀死了从他脚下爬起来的德国士兵。他不得不这样做,我们都知道为什么。
但奇怪的是当他再次抬起头来,一个女人的面孔直直的看着他。她趴在洞口,发出痛哭的声音,连枪炮的声响都遮盖不住她的痛苦。她金黄色的头发悬在洞口既遮住了她的脸颊,还遮住了对洞底的人来说几乎全部阴暗的天空。
他彻底明白了,她为什么哭?但一切早已无法弥补,无法挽救,而且反过来一想,假如他不这样做,不这样残忍,其结果是什么呢,应该是喜欢他的那个女子在哪里和她一样痛哭流涕。伤心是没有用的事情,都是这样。再伤心难过也没有用,失去了便再也要不回来。这也是为什么人们思绪里会存在小偷的概念,就是这个原理。
一颗炮弹落在洞口,痛哭的女人消失不见了。
他被吓坏了,两只手当成前脚,与两只后腿尽是协调一致。他太紧张了,窜入右侧黑洞里面,没想到居然是空的。他听见海水倒灌的声音,像是有个相当顽皮的小孩子独自一人在家玩空盒子里的冰块一样,那声音。
他浸入水中,一股血腥的味道夹杂在咸咸的海水里面,他不时摸到鲜血,子弹壳,还有其他一片极其复杂的不想描述出来的物体。
我闭上眼睛,有那么一刻,我们居然还在洞里。我是一个商人,她将点燃的蜡烛放在右侧那人脸上。我们无处可坐,地上湿透了,只好坐在他的身上。
“再过二十分钟,等上面安静了,海边油轮上的小伙子吹响了喇叭,我们就可以永远离开这里,回到大上海。我们继续做生意,你继续读辛波斯卡。”
她没有说话,在我怀里,右手伸展了去取地上的蜡烛。
我拼命地游着,穿过地中海,经过印度洋,游到太平洋,最后终于抵达长江入海口。
我在一个茶楼顶上的房间把手掌一样的胡子全部刮掉,洗去身上的盐味,抹了把脸,多少清爽一点,显得不那么失魂落魄的样子,毕竟我还是个商人,需要讲究些体面,尤其是在上海滩这种地方。
我打开箱子一看,本来应该是满满一箱法郎英镑,结果变成几十本书,翻开几本一看,都是诸如歌德、黑塞、辛波斯卡的作品。封面上写着《少年维特之烦恼》、《简爱》、《在轮下》、《呼啸山庄》那样的作品。
原来我不过是刚刚留学归来,商人的概念不过是海水倒灌造成的后果。
走出茶楼之后,我变成一介书生的摸样,身无分文,皮肤倒是分外干净,只是有点黑,毕竟在海上飘了几个月,饿了就吃鱼虾和大螃蟹。在海上我一边举着鱼或螃蟹在炙热的阳光下烤着,一边划着波浪做自由泳。
这回终于到了上海滩,回到家乡了。
可惜这是个下雨的天,我在房檐下等了一个小时,要不是一个小姑娘递给我一把雨伞,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从房檐下走出第一步。
她在我旁边走着,挤进我的雨伞,显然她有些喜欢我。但我并不在意这些。我正在适应这里的环境,这里的气候,毕竟许多年没在这里住过了。
细雨像门帘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她莞尔一笑,离开了,和雨天的背影一样,尽在我刚刚回来这里的时候,给予我一丝伤感。
我没有去追她,可能与喜欢或者不喜欢没有任何关系。
有些什么东西正堵在我的脑门,需要专心致志用螺丝刀一样的毅力将它撬开,看一看回忆里面到底有些什么。
我穿过十几条大街,路过无数条烟雨蒙蒙的小巷,途中好几个女孩都在不经意之间钻进我的伞里,结果几乎完全一样。其中有那么一个女子,她似乎给予了我特别的信赖,她扔掉了雨伞,走近我的右侧,但我无心顾及到她,最后她不得不痛哭流涕地奔回大雨之中。我真想对她说句什么,安慰她的一句心里面的话语。
但我想了想,罢了,随她去吧。
于是她渐渐的消失在了细雨的小巷之中。
细雨什么时候早已停了,我将雨伞递给了路边与父亲一起买雨伞的姑娘,她正忙着收摊儿。
不深入季节里面,便无法感知那季节里面呼吸的声音。
红色的金鱼在水中吐着气泡,像一群孩子一样。
闹别扭的一男一女在树下争吵着,一阵风刮了过来,树上的水珠像雨滴一样晶亮晶亮快要掉在她的身上。男子,二十来岁,打开了衣服将她遮在里面。而雨滴自然而然的几乎全部落在他的身上。
一群自行车从十字路口向右一拐,拦下了一辆白色轿车。胖胖瘦瘦的一群中学生正在回家路上玩耍打闹,虽然他(她)们转过下个路口,就要分道扬镳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于此时此刻。
电车哗哗驶过大街,停留了一会儿。我在电车上。我仍旧坐在一个手拿黑皮笔记本的小伙子身旁,我知道他即将在路过下一个电线杆,年轻妈妈挽着年轻小女儿的手散步的途中,打开黑皮笔记本。他果然这样做了,在上面写到:早上七点半,我专心的坐在公交车上想那女孩。脸红红的女生再次背手转过另一边去了,只为不让身后的人看见她的大眼睛。
电车停了下来,我走出电车,在距离城墙不远的一条直道上一个人慢慢的走着。
阳光渐渐的有时候从布满乌云的缝隙里露出一点橙色的光芒,但眨眼之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她坐在桥边,我正在思索时差的问题,恍然望见她的身影。她身著一件嫩绿色底纹上面织有几朵黑白相间的小花骨朵的单薄的旗袍,两只娇小的胳膊如白皙的影子在她身上,分叉的裙裾里,往下是一双油油的漆黑色的高跟皮鞋,上面缀有两朵血红色的玫瑰花瓣。
她的目光在这个季节没有多少浓情的神色啊,而是普普通通随随便便轻轻松松的恍如梦里的样子。
她像是在等待着某个人,而且等待了许多许多年,才落得这副毫无痕迹的脸庞。
我坐在她的身旁,右侧,隐约感受到她的一丝温暖,淡淡的香味。
她凝视着一条碧绿的河的尽头,要是从她身后一眼望去,你准会发现,这条河流往哪里。似乎没有尽头。无数小巷围绕着它,许多小桥想继续搭建在这上面。
她渐渐的离开了。我记得她的影子和另一个人的影子相隔一点点几乎没有的距离,静静地坐在桥上,直到雨天又返回来了,在水面,在岸边湿透的细小的榆树叶上,一滴一滴,一滴一滴,那种感觉,我脑海里一片空洞,一时尽想不起来。而身后几时已消失了她的青绿色的背影。在第几条小巷里呢?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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