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间。
两人对面屈膝而坐, 屋里焚香,煮茶。茶香四溢,灯火蒙蒙, 屋外有萧瑟风声,屋里吴关山微微倾身,对着油灯展开一册,册上写的, 正是林左棠的病案。
上书病案一目了然, 字字如宝,吴关山看得沉迷, 双眉拧起如锋, 茶冷了都亦没发现。
许黟见此, 并未开口打断他的思绪,只抬手给他添了热茶。他自己咂了一口茶温茶,继续等候。
时间缓缓流淌。
许黟见他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 就没再干等着了, 也拿来一捧医书,看了起来。
屋外,回廊处。
有两个半高的身影,一高一矮地站在月光处。
阿旭听不到屋里的声音,侧头看向妹妹,小声道:“我该进去吗?”
“哥哥想进去?”阿锦仰眸看他。
阿旭摇了摇头, 吴大夫是郎君的亦师亦友,两人常常有空时对坐答辩, 又议论各种他们听得满头雾水的病案。
每逢这时, 郎君都不会遣他们在旁侍奉,自己独自煮水斟茶, 丝毫没有作为郎君的规矩和自恃其高。
但阿旭和阿锦都晓得,郎君是怕他们在旁边无趣。
毕竟他们畅聊起来,总是以时辰为记,没有个两三时辰,都不会停。
今晚吴大夫来得稍晚,已星前月下,现在又在茶室里待了许久。
外面有更夫敲锣,已经是子时一刻了。
“郎君心里有数,我们还是回去吧。”阿锦打了个哈欠,瞧着要比阿旭松弛不少,她推了推哥哥的手臂,笑盈盈小声说,“若是郎君会客晚了时辰,明日定是起不来,到时候我们还能打趣郎君。”
阿旭:“……”
“妹妹。”他有些头疼地压着嗓音低吼。
“哼。”阿锦丝毫不怕他,反而出主意道,“你还想继续待在外面,那就先……”
她咬着下唇,思考片刻,明眸落在哥哥劲瘦的肩膀处,提醒说,“哥哥还是回去穿件厚衣裳,夜露深重,仔细自己。”
阿旭只觉后牙槽酸,挤出一个字:“好。”
虽不情不愿,他还是小跑回去自己的屋里,取了件厚点的上衣穿上,又乖乖地守在屋外没离开。
屋里动静很轻,只灯火在遇风时扑朔打在白色纱窗的影子幽幽而晃。
阿旭忍不住地上前两步,还没靠近房间门。
门突然先一步地打开。
“郎君。”
许黟看向还守在外面的阿旭,讶然地挑了挑眉:“怎么不去睡?”
“郎君还在会客,我怎么能去睡觉。”阿旭很执拗地摇头。
许黟说不动他,但见外面天冷,便命他进屋里来。
“你在这里坐着,有事了会叫你。”许黟叮嘱他两句,又道,“困了就在软榻上眯一会儿,你郎君我不会吃人。”
“嗯。”阿旭微微红起脸颊,本来是要守着郎君的,如今反倒是他先得了郎君的照顾。
许黟回到坐垫上,屈膝坐下,这时,吴关山醒悟过来,揉着发酸的眼睛,感叹一句:“没想到,这药方还能如此用。”
“药方是死的,人是活的。”许黟淡定开口,“林小官人的病情远不至于无药可治的地步,再说,他并未有气陷于下。”
许黟顿了一下,神色复杂而纠结。
吴关山恰好抬眼看来,见他这表情,不由失笑,自己开口问起来:“你莫非是想要问我师父怎么不给林家小郎治病?”
“是,也不是。”许黟道。
医者有自己的脾性,作为大夫的许黟,再清楚不过了。
初开始,他也很疑惑,为何陈大夫会给出无法医治的结论,但一想,兴许在哪方面,触及到了陈大夫医治病人的准则上。
后来他命阿旭去打听了一下林府,发现林府虽不大,但里面的纷争似乎一点都不少。
林左棠作为大房的儿子,因这病,失去了未来家主的继承权,这对于大房来说是致命的,可对于其他房的人来说,就是前所未有的机会。
或者,有人不想林左棠的病情好起来。
亦或者,对于陈大夫而言,这癫病着实难以下手。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许黟无法从他人的立场去评头论足,那实在有失风度。
吴关山似乎也想到了这些,他没明确直说,只是说道:“其实不难,师父老人家也有很多非擅长的,癫病难治,自古以来便有不少医者望而却步。”
他指腹来回摩挲着病案上的字迹,上方一字一句都令他耳目一新,学无止境用在此甚是恰当,他笑说,“今日算是如偿所愿,许黟,你当真能处处给我惊喜。”
许黟笑而不答,抬手给他斟茶:“润润喉,你若是真的有兴致,这病案可抄录去。”
吴关山这时却摇头了:“此乃你所学,我这窃取心里不安。今夜能得你解析,已是豁然开朗,以后还是要靠自己才成。”
许黟翻了白眼:“那你趁早。”
“是啊。”吴关山不舍地把病案合上,递还给许黟。
他起身想要告辞,许黟却拦住了他。
“今夜太晚了,还是留下来歇息吧。”许黟不放心他回去,见阿旭已经睡着了,也没叫醒他。
转过头来对吴关山道,“你要是不嫌弃,今夜就睡我屋,我床不小。”
他不喜欢单人床,当初让季师傅给他打的床,有一米五宽,睡两个成年人,还是足够的。
两人都是男的,自然不会互相嫌弃。
洗漱熄灯入睡的时候,对着外面月色,吴关山有些睡不着,他辗转反侧,惹得许黟也睡不着了。
“你就不能安静点?”许黟有点头疼。
吴关山安静片刻,猛地坐起来,对着空处唉声叹气。
许黟无法,陪着他起身,将外袍披上,捏着眉心地说道:“去抄录吧。”
吴关山没应声,但行动已经告诉了许黟答案。
许黟话音还没落下,他就腾身起来,连衣袍都没穿上,只穿着中衣,顶风出去,神色急迫地来到茶室。
屋里漆黑,吴关山不敢随意动,后方有脚步声来,“嚓”地一下,点亮桌上油灯。
那本病案还在茶几上方,没有收起来。
吴关山当即双眼赤红,情愫滂湃:“你,你料到我会舍不得。”
“是啊,它对于你来说,诱惑力实在太大了。”许黟早就猜到吴关山会后悔。
他太清楚吴关山的为人了。
许黟本意就在于分享,学术需要传承,这方子并不是他所创,他只是在基础方里斟酌加减。
而吴关山有医者仁心,是名好大夫,可惜困在盐亭,所见学识多有受限。
吴关山捧着那病案,盈盈热泪掉落,何为亦师亦友?
这便是亦师亦友。
……
深夜人静,两人彻底睡不着了。
许黟提议不如潇洒一回,提着灯来到庭院,点了上回留在回廊里的炭盆,问吴关山,要不要对弈。
吴关山欣然同意,只是对弈三局,每次都被许黟杀得丢盔卸甲。
“……”吴关山嘴角抽动,“老实说,你是不是在报复?”
“对。”许黟大方承认。
他打了个哈欠,四肢疲倦,却大脑清明,罪魁祸首就在对面,自然是有仇当场就报。
“你扰得我睡不着,难道还想安然无恙,不行不行。”
吴关山扯扯嘴角,没想到许黟会这么幼稚。
他丢下白棋,先落子都拿不到上风,这棋不下也罢。不过他确实惹得许黟睡不着,这过错在他,又老老实实地起身,行礼赔罪。
两人装模作样一番,接着又止不住地哈哈大笑。
他们过于放肆,笑声一时没收住,就把家里其他人给吵醒了。
阿旭和阿锦,还有方六娘醒来时,见他们在回廊的石桌前坐着下棋,都十分震惊。
认识许黟这么久,许黟的作息相当规律,从未在子时后入睡,每天早睡早起,比任何人都自持自律。
“郎君,你……”阿旭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阿锦眼睛亮起,很是好奇地喊道:“郎君,你们半夜不睡,是有什么好玩的?”
许黟捂嘴打哈欠,招手让她过来,指向棋盘上的残局,问道:“来玩?”
阿锦的脑袋摇成拨浪鼓,连连摆手:“不了不了,郎君我不会下棋。”
“那就回去睡觉。”他起身,眼睛瞥向欲言又止的方六娘。
见方六娘没话说,就把目光移开转到阿旭身上,“今早煮点降火的药膳粥吧。”
秋冬,容易肝火旺盛,适合吃一些降火的食物。
许黟点名要吃药膳粥,属于食科,吴关山对食科也有所了解,当即就想起菊花粥。
菊花粥,顾名思义便是以菊花为主要药材熬煮的粥,用的是粳米,再加入带莲子心的莲子,煮好后,撒上枸杞,就可食用。
菊花气味清香,煮出来的粥味香凉爽,不仅可降火,还能美容养颜。
可谓是男女老少皆宜。
许黟听到他说菊花粥,便点了点头,安排了下去。
方六娘领了话,便没回去睡回笼觉,转头去到灶房里,天光微微亮,见不得实,她点起灯,把干莲子泡上。
待莲子泡好,外面天色大亮了。
许黟和吴关山都没睡觉,他们去了书房,齐膝而坐,开始抄录病案。
这种意料之外的事很有意思,许黟还挺享受的。
……
林府。
昨日闹了场乌龙,今早气氛颇为古怪,里头的林三姑奶奶,看着林左棠那默不作声的模样,心里十分来气。
她就知道这小子不好对付,平日里装得那可怜样,实则野心得很,装得实在好手段。
有这种想法的不止她,可大家心照不宣,都没再提昨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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