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商回忆了一下自己的人设。
在许多人眼中, 她是一个天生聪明的人,但因为出身乡野被耽误得狠了。哪怕在守孝的这大半年中,她已经认识很多字, 也能歪歪扭扭、缺笔少划地写上几个字, 但以她的受教育程度,看不懂这样雕章琢句、奇辞奥旨的策论, 这显然相当正常啊!
万商瞬间就坦然了。嘿嘿,承认自己是个文盲原来是这么快乐的一件事。
她笑着看向金宝珠和玉姨娘:“你们谁能用大白话帮我讲讲纸上的内容?”看似在问两个人,其实问的就是玉姨娘。金宝珠的文盲程度……哦, 她可比万商文盲多了。
金宝珠又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思玉。
思玉便上前一步,先是郑重地给万商行了一个礼——不是那种下位者对上位者的跪拜礼,而是在他们读书人中十分常见的书生礼——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递给万商说:“太夫人, 这是先侯爷留下的信,盖了侯爷的官印, 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思玉做事很稳妥, 她需要先打消自己身上的疑点。
一个出身戏班的女子很难去写好策论, 等到太夫人发问,她再去回答,根本显不出她的诚意;主动把自己身上的问题暴露出来, 这才是“投诚”时最应该有的表现。
万商接过信。
哇, 以她的古文水平,这封信竟然完全看得懂呢!
但心里这种一点都觉察不到骄傲的情绪是怎么回事?
先侯爷原本也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跟着皇上发迹之后才学了几个字, 信上全是大白话, 而且先侯爷这个字丑得啊……反正比几乎没有写过毛笔字的万商的字还丑。
信写得言简意赅,只说思玉姑娘对府上有功, 所以只要思玉不做任何对侯府不利的事,侯府的历任主人都应该奉养她,不得怠慢她。信的最后盖了先侯爷的官印。
万商立刻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一只手拿着信没放下,用另一只手扶住思玉的胳膊,连忙说:“是我怠慢了……”嗯,看了信,叫玉姨娘就不太合适了,万商迅速改了口,“思玉姑娘,你真是太低调了。我竟然不知道你是有功之人,哎呀真是对不住。”
思玉连忙说:“这信原是先侯爷留给我的一道护身符。但无论是先前,还是太夫人您入府之后,我都没有受过任何委屈。既然没有委屈,自然也想不起护身符了。”
思玉之前没把信拿出来,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她确实没被府上亏待过,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不想参与任何交际活动。她觉得待在汀兰院里每日看顾双胞胎姐妹,从来不用为吃穿用度发愁,这已经很好了。她那时的心是死的,只想就这么平淡地活着。
但现在为了“投效”太夫人,那太夫人就是她未来的“大人”,那么说一些叫大人听着高兴话就很有必要了。思玉半点没提自己的心理问题,只说被太夫人照顾得很好。
而这也不算是拍马屁。
因为太夫人确实治家严谨、宽厚待人。思玉也确实没受过任何委屈。
幕僚面对大人时的最高明的吹捧往往都是基于事实的从细节展开来的吹捧。
思玉对着万商大致讲述了一下自己的来历,之前是怎么和金宝珠说的,现在还是那一套说辞,没有增加任何细节。同样从送情报开始,同样没有提起自己的姓氏。
而万商也如金宝珠一样,同样没有追问。
要是没有先侯爷的信,那万商可能会在心里嘀咕嘀咕,唯恐这是世家设下的陷阱。但先侯爷那人在很多方面还是靠谱的,既然有他作保,万商相信思玉不是敌人。
万商也不担心这信是思玉伪造的。因为万商和云夫人关系不错,只要有事请教云夫人,云夫人肯定都会说实话。思玉进府时是云夫人当家,先侯爷肯定对云夫人嘱咐过什么。只要万商和云夫人对一对,就知思玉有没有撒谎了。思玉不会犯这个蠢。
思玉把自己好吃好喝的功劳都归到万商身上,万商却说:“你夸我行事公允,这是好话,我不跟你客气,就这么厚着脸皮应下了。而既然我行事是公允的,那么当我知道你是有功之人后,我自然不能像以前一样待你,日后你各方面的待遇都要……”
思玉连忙阻止:“您若是真心为我好,便仍由我住在汀兰院里吧,我很喜欢宝珠生的女孩儿们,日日都要见了她们,心里才能得着安慰。在府里更是不用特意改变什么,还是叫他们……叫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以为我是先侯爷的姨娘,这样便很好了。”
思玉是真的不想再起任何波澜了,如果她从“玉姨娘”变成了“思玉姑娘”,这事传出去后,难免就会有人好奇先侯爷的姨娘怎么就改变了身份,这人是否有什么特殊?
思玉不想被外人注视。
云夫人之前就知道思玉的特殊,却没有对万商提过,估计原因也在这里。并不是云夫人故意瞒着万商。先侯爷在这方面肯定都随思玉自己,也嘱咐过云夫人,既然思玉不想暴露身份,只想泯然内宅之中,那云夫人知道思玉的想法,要是万商待思玉不好,她肯定会劝一劝;但既然思玉生活得更好了,云夫人就信守承诺什么都没说。
直到思玉本人主动提起。
万商眨了眨眼睛,心里猜测思玉的真实身份应当很特殊,而思玉不想被人发现真实身份。既然这是思玉自己的决定,万商也尊重她,就说:“那其他的照旧。但在称呼上,我如今喊宝珠、蕾儿她们都是直接喊名字,那我以后也喊你思玉。如何?”
思玉点点头。这自然是好的。
万商又说:“若是我没有猜错,那这些文章肯定都是你写的了。你是想当喜乐的老师,对吗?那以后我在后院里再收拾一个小院子出来,把那院子按照文人的书房布置起来,各类书籍和笔墨纸砚都添上,名义上说那院子是你平时给喜乐上课的地方,其实就是你的书房。怎么样?”不愿意搬离汀兰院也没关系,在另外的地方安排一个书房,这待遇不就上去了吗。思玉既然能写文章,那安排一个书房真就很有必要了。
万商还说:“等你成了喜乐的老师后,老师肯定会有一份薪资。你拿这份薪资是合情合理的。”考虑到思玉曾经立过功,那薪资就直接翻倍给,谁还去探听老师薪资多少啊。
听得万商如此安排,金宝珠脸上笑开了花,显然为思玉激动不已。
思玉觉得自己受到了太夫人的十分尊重。只要她一点头,这些待遇都是她的。但她还是问:“太夫人您还没仔细看过我写的文章,这就放心把喜乐姑娘交给我了?”
万商义正言辞道:“虽然你没有细说,但在乱世里女人活着尚且不易,想也知道收集情报有多难,那么难的事情都被你做成了,说明你这个人既有能力又有毅力。”
金宝珠用力点头。太夫人这话说得真好,思玉真是叫人佩服!
万商又说:“当时先侯爷还没有如何发迹,你拿到情报后却没有选择别人,而是精准挑中了先侯爷,最后也确实是先侯爷认的主子得了天下,说明你不仅行事果决,更有识人之明。乱世既然被叫做乱世,重点就是一个乱,你却从乱中看清了局势。”
金宝珠再次点头。她觉得太夫人这通分析太对了,思玉比她想象中更加厉害!
万商笑了笑:“我讨厌世家闺训、女则那一套,如果你推崇那些,那在乱世里,说不得你早挥剑自杀了,如何能做下这等大事?可见我讨厌的东西,你并不推崇。”
金宝珠点着头,而思玉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大了。
万商放下先侯爷的信,转而拿起策论:“再看你这一手字,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学问究竟有多好,但绝对不算差了。既然如此,聘你做喜乐的老师,绝对不会有错。”
万商自顾自地分析,哪知道她这番话中真有一句话狠狠戳中了思玉的心脏。
思玉只觉得五味杂陈。
她很久没有哭过了,因为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但这一刻鼻尖竟然有些发酸。
她心里那一部分不合时宜的无所皈依的想法竟然在太夫人这里找到了共鸣。
万商领着金宝珠和思玉找了位置坐下,笑着把手里的那一卷策论递给思玉:“不过,若你愿意用白话文给我讲讲你的文章,这自然更好了。哈哈,是我学问太浅。”
思玉压下心中无比复杂的情绪,佯装镇定地打开了策论。
这三卷文章都是被金宝珠抱过来的,一路上左手换右手地换过位置,万商又是随手拿了一卷。然后这卷竟然不关吏治,也不关赈灾,恰恰就是思玉写得最认真的那篇。
哪怕思玉不信神佛,这一刻也有种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之感。
这篇策论的立意翻译成大白话之后是——论如何用经济手段去瓦解世家集团。
万商:“!!!”
金宝珠:“!!!”
金宝珠有些不安地挪了一下屁股,结果转头见太夫人一副如获至宝的样子,金宝珠的心一下子就平静了下来。不就是世家么!谁说千年万年的世家不能被干掉呢?
策论的开头,思玉探讨了一个问题,能不能用皇权控制军队从而把世家干掉。结论是不能。除非是乱世里出了一个百无禁忌的反王,这反王直接把世家杀光,但反王这样做注定登不上皇位。一旦结束乱世,皇权重新确立,就不能肆无忌惮杀人了。
于是她又探讨,能不能用文化来消灭世家,结论是也许可以,相关的方法肯定是有的,但整个过程需要耗费很长很长的时间,需要皇权和世家争夺对经典的理解。而在这个过程中,世家的势力很容易反扑。一旦失败,那么世家的气焰会越发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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