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丝毫不觉得万商懂治国之道。
因为万商的所作所为并没有脱离她的“人设”, 她是一个能在乱世中护着全家人逃生的有一定见识的女性,虽然囿于出身,可能琴棋书画样样不通, 但她并不愚蠢。然后呢, 她可能有些嫉恶如仇。不过她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对皇上充满了感激之情。
皇上确实从万商的所作所为中瞧出几分制衡之道, 却不觉得万商本人懂这个。
就好比有人摇晃苹果树,树上掉了一个果子在地上,皇上看到这一幕后忽然悟出万有引力。他还饶有兴致地把儿子叫来, 看儿子能不能通过这件事同样悟出万有引力。但从始至终他都不觉得那个摇晃树枝的人懂万有引力。万商就是那摇晃树枝的。
不过经此一事,皇上看安信侯府更为不同,这一点倒是真的。
皇上想了想, 又吩咐身边的大太监:“待顺天府审完了安信侯府管事放印子钱一案, 叫他们把案宗呈上来,朕要过目。”如果这背后果真有世家的算计——这个可能性非常之大——皇上不觉得能通过这样一个小案子就抓住世家的马脚, 但想着世家的算计没有成功, 整个阴谋才施展一部分就被安信侯府破了, 想必世家正气急败坏吧?
那么,这个案宗就是世家失败的证据。
皇上想着当自己觉得疲累时,完全可以翻翻案宗、看看世家的笑话。
应该挺能缓解疲劳的。
皇上对世家的厌恶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
万商从来不敢小看古人, 尤其是站在权力巅峰的那一小撮人。她总是对自己说, 我不过是站在时代巨人的肩膀上,见过的东西比一般人多些,没什么了不起的。哦, 说到这个“巨人肩膀”, 正如皇上笃定的那样,万商确实不懂治国之道, 她在公司里连中层领导都没混上。但皇上却不知道,万商作为现代人,接受资讯的渠道非常庞杂,脑子里或主动或被动地装了很多东西。她不知道如何去当皇帝,却知道以当下的生产力,皇权集中并不是什么坏事。
如果生产力允许,万商当然更想一夜之间大跨步迎接自由平等的法治社会。
但生产力确实不允许!
咳,说回万商对自我的认知,因为她站在时代巨人肩膀上——万商本人没觉得这有多了不起,然而站得高就是有望得远的优势——所以她可以非常坦然地说出黑白兔子的故事。而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他们却很难去戳破世家虚伪但华美的幻影。
皇上也是如此。
他囿于时代的局限,不会一开始就觉得世家的存在不合理。
当他还是边成军慈孤院中的一名孤儿时,每天夜里都饿得心口发慌,那时候的他听到风尘仆仆的行商讲述边城之外的故事,听他们说世家某某公子如何美姿仪,说世家某某公子又出了新赋叫人读之如何忘忧,说春日宴上世家的男男女女在郊外的河上如何放声高歌……那时,他向往着世家,就像是在向往一个永不能及的瑰丽世界。
以至于世家许女下嫁时,皇上虽然心中有些恼怒,因为他那时已经有了结发妻子,他觉得世家叫他休妻再娶是一种冒犯,但同时又矛盾地觉得被世家许女下嫁是一种荣幸。很多时候,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男人而已,拥有着世间普通男人的虚荣心。
那么,皇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厌了世家呢?
大概是因为当皇上意识到早先他们边成军被严重克扣军饷时,罪魁祸首虽然是前朝的皇上与官员,但其实世家并不无辜。世家圈了大量的地,他们拥有的土地数量每年都在递增,那么剩下的那一点点贫瘠的土壤又如何去养育除世家外的大量的人?
大概是因为当皇上意识到世家的风骨更多存在于史书上,他现实生活中接触到的那些世家人,他们明明卑劣却自诩高尚,他们明明□□却标榜忠贞,他们明明贪生怕死但当别人舍生取义时却又站出来说,义士之所以这样做是受了我们世家的熏陶。
大概是因为当皇上意识到自己正一步一步地得到天下,而世家却觉得这天下该有他们的一份。呵,怎么可能?他既然已经成为了皇上,那所有人就该匍匐在脚下。
……
詹木宝和詹木舒兄弟俩一起把张疤妻子送回东帽儿胡同。张疤的家就在这里,原本是三间的大瓦房,但现在其中两间都被卖掉了,只剩下漏风背阴的西次间还属于他们。走到家门口,张疤的妻子就着急地喊了出来:“石头!石头!是娘回来了……”
屋子里却没有任何声音。
张疤妻子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面色变得特别难看,手脚都开始发软。
好在没有真出事,买了她家房子其中一间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那汉子裹着一身破棉袄从屋子里走出来,半开了门,对着张疤妻子说:“柳娘子,你家孩子被高老汉接去他家了。高老汉今天去衙门里看了热闹,回来就接走了你家娃,说是带他去吃顿饱的……可怜见的,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孩子越发受罪了。不过以后就好了。”
张疤和柳娘子生的孩子小名叫石头,街坊邻居虽然看着石头可怜,但都不怎么敢照顾他,主要是怕了张疤的胡搅蛮缠。以前柳娘子出门打短工的时候,有人给石头吃了半个剩馒头,那馒头好歹是白面做的呢,要不是瞧着孩子可怜,谁舍得给他吃?结果被张疤知道后,非说那家给了坏馒头叫石头吃坏肚子,硬是讹走了十几个铜板。
这年头谁都不容易。张疤这样的人,谁都不想招惹他。高老汉要不是正好在顺天府外瞧过热闹,也相信安信侯太夫人言出必行,会把张疤带走戒赌,否则不敢把石头接他家里去。
柳娘子听了这话,连连道谢,又扭身跑去高老汉家里。
虽说现在天气很冷,没人喜欢在外头吹风,但高老汉家门口竟是围了不少人,仿佛大家都感受不到寒意一样。石头身上裹着一件谁身上刚脱下的袄子,被一个街坊抱着,手里捧着一张热乎乎的饼,一面用力咬着,一面瞧着高老汉在那里手舞足蹈。
柳娘子远远就喊了出来:“石头!”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聚了过来。
高老汉直直地盯着跟在柳娘子身旁的詹家两兄弟,整个人都哆嗦了。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定睛一看,发现没看错,忍不住声音尖细地叫了出来:“安、安信侯!”
什么?侯爷?
侯爷贵足落贱地了?
平民百姓其实还是惧怕和贵人打交道的。好在詹木宝这个人没有丝毫的架子。万商嘱咐过他,如果学不了官宦子弟那高人一等的样子,那就没必要故意去学,叫人觉得画虎不成反类犬。反正大家都知道他刚从乡下被接回来,只要他自己坦然接受这一点,那么就算有人笑话他,也是那人浅薄。万商还说,既然詹木宝已经顺顺利利地继承爵位,那就算他什么都不改变,爵位也不会消失不见,这辈子的荣华已经稳了。
在乡下和那些没有互相得罪过的族人相处,要诚以待人吧?
现在与人相处照样诚以待人就是了。
詹木宝就连连摆手,叫大家不要下跪行礼,他指着自己身上的管事衣服:“我现在乔装呢,你们就当没认出我,行不?我娘说了,柳娘子这事虽然最该怪那个放印子钱的,但自家的下人放印子钱,我们当主子的没能第一时间发现,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所以呢,我娘叫我们兄弟俩亲自把柳娘子接回来。希望柳娘子不要怪罪我们。”
柳娘子直到这时才知道詹木宝的身份,竟然是侯爷亲自去接了她!
她红着眼睛说:“我岂是那种不辨是非的?我最该怪的就是我家死鬼!”
东帽儿胡同的这些住户,算是平民中的贫民。他们哪里见过这样和气的贵人?原本有些惶恐不安的,也都被詹木宝安抚了下来。其实高老汉刚刚对着大家讲述万商时,说太夫人如何如何英明,还有人怀疑他是不是夸张了,真有这么好的贵夫人?
现在瞧着詹木宝的样子,大家信了。
詹木舒站在大哥旁边没说话。今天经历的这些事,除了太夫人去衙门里走的那一趟,其他的说起来都不是大事,并没有什么波澜壮阔之感。但他总觉得今天在他的人生中显得非常特殊。他好像看到了很多曾经会被无视的东西。他好像学到了什么。
詹木舒好像从柳娘子的感恩、镖局众人的推崇、东帽儿街坊的激动中觉察到了某种沉甸甸的东西。
它正坠在他的心头。
它会永远坠在他的心头吗?
因为詹木宝和詹木舒在东帽儿胡同耽误了一下,回到家时,正好和詹权走了个对脸。三兄弟并肩去了荣喜堂。然后,一起用过晚饭后,只有詹权被万商留了下来。
詹木宝和詹木舒站在荣喜堂外面面相觑,这对半路相识的兄弟在这一刻忽然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怎么办,母亲好像格外喜欢二弟/二哥啊,是因为他最有本事?
可恶,真是不服气啊。
谁说二弟/二哥最有本事的?
说得还挺……对。
詹权是抓紧时间查木姨娘的身世去了。要说木姨娘在府外还有什么在意的人,那应该只剩下一个,就是她亲娘。她亲娘是陈家庶女,当年嫁到木家,除了第一胎生下女儿,也就是现在的木姨娘,后来虽坐过几胎但都流产了。木家对她就有些不满。
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一个女人要是不能为夫家孕育健康的子嗣——至于是不是她亲自孕育的,这个其实不重要,妾侍生养了也算——那她就是存在道德瑕疵的。
可叫万商来说,木姨娘她娘接二连三坐不住胎,大概率是因为木姨娘她爹身体不好、精子质量差。要知道木姨娘她爹不到二十五岁就死了,这身体得差成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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