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箫费气,学琴费手。
周锦钰哪个都不想给自己上纲上线。
最主要他是真没天赋,这玩意儿不像是他学毛笔字,越写越有成就感。
可他觉得自己没天赋没有用,爹不这么认为。
有没有天赋,他身不由己,爹说了算。
琴房里,屋子四角燃烧着最上等的无烟银丝炭,外面寒冬凛冽,室内却温暖如春。
精致的银制如意纹镂空焚香小球儿从仙鹤衔珠的焚香架上垂坠下来,散出缭绕烟雾,极品奇楠香,烧得都不是银子,是黄金。
仅就这两样东西就是妥妥的贪官的配置,就二郎明面儿上那点儿俸禄加上周家做生意赚的那些钱哪能配得上周二郎的奢华。
老爷子的农庄收益确实不少,但周二郎从未跟老头儿伸过手,他很清楚,对于爹来说存钱的快乐远远大于花钱,银子放在那儿,他心里踏实高兴。
你也不需要跟他讲什么银子赚来就是花的这种大道理,岁数大了,依着他,依着他,还是依着他,老头儿自己高兴就行。
周锦钰对奢侈是没什么概念的,两世穷人限制了他的想象,他压根儿都不会去想一个熏香的小球能值多少钱这种无聊问题。
而且和爹一块儿经历了禹北赈灾的艰难,亲眼看着他爹为了禹北的百姓夜不能寐,瘦得快脱了相。
谁要敢说他爹不是好官,他是会跟人拼命的!
就爹这样为国为民的官都不是好官,大干朝就没有好官了,说爹贪污?
——更是无稽之谈,我们周家像是缺钱的人家吗?我们家的钱多得花不完好不好,我爹不就爱买买衣服么,能花几个银子?
我不就是好吃一点儿么,能花几个银子?
周锦钰倘若知道太白楼的佛跳墙也是分等级的,大概说得就不会如此有底气了。
此时,周锦钰正烦着呢。
小孩儿一袭华贵的锦绣白衣,银丝线在交领处绣出低调的吉祥云纹,这衣裳不知道用了什么样的丝织工艺,行动间像是月光般隐隐流动,美轮美奂。
明明是个漂亮小仙童端坐在那里,他一张小脸儿却是厌世唧唧的,面无表情,手指在琴弦上有气无力地扒拉着,敷衍得很。
这首曲子天天练,加起来都快弹了有八百遍了,可爹还不满意,说他的“跪指”没掌握好。
他就是个泥人儿这会儿也弹出几分脾气来了。
周二郎也无奈,不管怎么教,这孩子就是掌握不好力度,找不到正确的音位,导致跪不清晰,明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他都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按在儿子身上了。
就算他涵养再好,再有耐心,也忍不住被儿子激起几分怒火来,尤其是看到儿子态度还这般敷衍!
周二郎深吸一口气,压住火,走到儿子身前,俯下身子半跪在儿子身旁,温声道:“对于钰哥儿来说,跪指掌握起来确实有些难度,但咱们学高音绕不开他,必须得学,爹知道这个练起来会很疼,我们可以先小小的妥协一下,咱们不用指甲和肉的交界处按,咱们先用第一关节来按好不好?”
周锦钰为难地看了周二郎一眼,低声道:“爹,必须得学古琴吗,不用会那么多,只会一点点不可以吗?”
周锦钰小心地伸出自己的小指头,跟周二郎打商量。
什么叫不会那么多,只会一点点?
这是学习的态度吗。
周二郎真被儿子这种“知难而退”的宝贵精神给梗住了。
周二郎肃了神色,“钰哥儿学习的时候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了吗?”
周锦钰忍不住反驳,“爹,钰哥儿觉得选择大于努力,努力拼不过天赋,就像爹再努力也当不上皇帝,薛叔叔再努力也无法与爹比才华,钰哥儿不喜欢弹……”
周锦钰声音越来越低,在他爹难看的脸色中自动消音了。
“周——锦——钰!你连普通人的标准都没达到就和爹来讲天赋?”
周锦钰想说我都练了这么久了,连普通人的标准都达不到,不是没天赋是什么?
再说了,你那普通人的标准起点未免太高,和我眼里普通人的标准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好不好。
爹,你可讲点儿理吧。
但他也就是想想,并不敢真的这么说,刚才和爹顶嘴已经惹他生气了,周锦钰不想火上浇油。
他害怕冲突,尤其是害怕和周二郎冲突。
他不想让周二郎失望。
周锦钰低下头不吭声,慢慢将手指放在琴弦上开始弹,他没有选择用第一关节去按,因为第一关节虽然不疼,但更容易滑音。
他仍旧选择了用指甲和肉交界的地方去按琴弦,虽然真的很疼。
跪指,又称流泪指,一点儿没瞎说。
周二郎心疼儿子,但他觉得这种苦孩子值得去吃,天赋这东西你说他有他就有,你说他没有他就没有。
在周二郎看来,天赋就是一层窗户纸,有些人的窗户纸很薄,轻轻一用力它就破了,轻而易举就开启一个崭新的世界。
而有些人的窗户纸却被设置得很高,需要很努力很努力,甚至努力到无能为力才可以打破;还有些人努力了一辈子也没有机会打破。
但并非说这努力就没有意义,在这个过程中,你总会有所收获。
一旦你冲开了那个所谓“天赋”的窗户纸,也就是真正入了门,到时候别人拉都拉不住你,你会得到这世上最高级的快乐,并且不断去突破自我,追求更极致。
这种高级的快乐是任何人都给不了你的,必须你自己去得到。
周锦钰从未想过自己从古琴中能获得什么快乐,纯粹就是为周二郎学,哄周二郎开心的,心态不对,自然事倍功半。
他心里委屈,又怄气,把委屈发泄到琴弦上,按得就很用力,周二郎直接按住了他手。
他要求孩子练琴,不是让他自残,小孩子皮肉嫩,更不能硬来,他要的是儿子端正态度而已。
周锦钰抬眼看他爹。
周二郎脸色不太妙。
周锦钰识时务,往他爹怀里蹭了蹭,“爹,你都教了钰哥儿一上午了,饿不饿?不然我们先去吃午饭,吃完饭钰哥儿下午再练好不好?”
儿子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要多无辜有多无辜,仿佛刚才学琴耍赖的不是他一样。
但显然周二郎就吃他儿子这一套,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扯着孩子往外走。
快过年了,一家子除了大郎还没回来,都在家呢,是以午饭准备得很是丰盛。
周老爷子和小孙子臭味儿相投,喜欢吃筋头巴脑以及臭豆腐、熘肥肠这种口味儿独特的小吃食,尤其是一些有着祖传手艺的路边小摊子,夫妻店,可比那坑爹的太白楼实惠太多了。
今儿上午,他在家待着闷得慌,出去四处闲逛,发现一家做鸭头、鸭掌、鸭脖子、鸭肠鸭翅膀的路边儿小摊,闻着怪香的,就不知道味道咋样。
那夫妻摊主也是会做生意,见老头儿衣着光鲜,又是溜溜达达闲逛过来的,有两点基本上可以判定:一、有钱有闲。
二、家住附近。
这不是妥妥的潜在客户嘛,那小娘子笑呵呵招呼老头儿,给递了个鸭头过去,说是可以试尝,不好吃可以不买。
老头儿只试吃了一口,就觉得停不下嘴,他如今也是有钱人了,舍得,大手一挥,一两银子花出去了,买回来一大堆。
卖鸭货的小夫妻高兴坏了,还特意给他找了个新竹篮,让他盛着。
老头儿不肯占人家便宜,非要给人篮子钱,对方不肯要。
这哪能要呢?
老人家吃好了,回来送篮子的时候说不得还能再成一单呢。
老头儿也不是个傻的,多少也明白怎么回事,不过他心里还是高兴,这就是小老百姓的快乐呀,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发一点儿意外之财,已经足够他们高兴好几天,就像自家当初卖鸡蛋的快乐一个样。
老头儿想不明白,这小老百姓的愿望如此简单,吃饱穿暖而已,可实现起来咋就这么难呢。
算了,这也不归他管。
他现在跟着二郎学得越来越敢花钱了,一两银子扔出去都不带心疼的,这可不是个好现象,勤俭才是持家之本。
老头儿完全不知道贫穷和见识限制了他的想象,他家二郎不是敢花钱,根本就是拿钱当纸花。
老头儿笑呵呵把买回的鸭货端上桌子,“钰哥儿,看爷爷给你买啥好吃的了。”
周二郎看到他爹买回那堆东西,深吸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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