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刚蹲下来,就有侍卫在他们兄妹屁股下塞了小板凳,两人刚坐好,就听到有人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因为是坐在官员上堂退堂时候的侧门,他们看不清现场,能听到原告和被告的声音和看到官员的侧影和一边记录庭审的小吏。实际上此时外面人很多,都是原告,门槛外面站着密密麻麻的人群,都平气凝神听着现场。
被告除了吴老爷外,还有他的兄弟子侄,有的抖得浑身如筛糠,只有吴老爷自己还很硬气,说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然而随着他这么说的是各种人证物证被送上来,很多案子都是并案审理,一个案子结束,下一个案子开始钱,一群原告被叫上来,这次原告排着队跪满了大堂,还有人在外面门槛外跪下听审。这次案子是两年前罢工引起的,吴老爷家的雇工要求年底加“酒资”,就是年底要求加一次工钱,这是过年时候东家给伙计发的奖金,属于行业规矩,各家都有,但是吴老爷不给,导致了他家的工坊罢工,吴老爷就□□打残打伤了一些工人,还解雇了一些人。被打伤的人现在就状告吴老爷致人伤残。
打手作为证人被带上堂,吴家的管事也作为传递吴老爷命令的证人被带上堂,同时被带上的还有本地的一个县衙师爷,这位师爷负责用官府压制这些工人,勒令他们不要闹事儿。
这案子审理完之后已经是中午了,待会还有一摞子案子要审理,官员和衙役们有两刻钟的吃饭休息时间,公堂暂时休息。但是外面的人不愿意离开,都围着公堂等大老爷吃完饭出来问案。
百岁和安康就被侍卫带着回去吃饭。海棠这些天一直在忙着起草新商法,这部商法围绕着劳资纠纷站在一个中间立场对双方都有约束,同样都有保护。
海棠和弘晖关于这个新商法已经说了半天,目前这版本是手写版,一式两份,海棠让弘晖带走一份给雍正看,要求在八月底京城刊印出来二百本,商议的时候给人参考。顺便用整张纸印刷出这新商法的内容,到时候要在城外公示张贴,让民间观看。
弘晖应下,下午就准备回京。
中午一起吃饭,海棠问百岁:“今儿庭审有意思吗?”
百岁摇头:“没什么意思,因为各方证据充足,姓吴的翻不了案,想看他痛哭流涕是看不到了,他知道无法逃脱一死,如今在公堂大闹,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什么是天罗地网,这就是天罗地网!干过的恶事一件接着一件,罪名一条接一条,他逃不开离不了,最后必然遭到报应,看着这个没意思,因为都知道他下场如何。
百岁问海棠:“姑祖母,我们在杭州的时候,有人问我阿玛,这些富商的家产怎么处理?房子园子这些可以入官竞卖,产业呢?这些产业现在都是挣钱的,也要入官吗?最后谁来吃这口肥肉?”
这是个敏感的问题,海棠为这个考虑过,她说:“这次有很多人状告这些富商,要求赔偿,不只是要赔工人和伙计,还有一些和他们有来往的商人只要有证据证明这些富商拖欠他们的钱,一样赔了。这是官府把查封产业抵押给了钱庄总号,从他们那里借钱出来赔付民众,剩下的就是钱庄总号如何处理这些产业,比如说在民间寻找买家,有一个人出资或者是一群人出资购买,钱庄总号扣除抵押的钱后,剩余的交给户部。
这是一个理想模样,如果是资不抵贷,钱庄总号赔了该怎么办?那就是钱庄出面对其重组,换句话说,是钱庄兜底。”
百岁问:“这里面如果出现钱庄故意压价,明明值一千万,钱庄给了二百万,官府拿着这二百万赔给了民人,钱庄再一转手三百万卖给了咱们家的亲戚们呢?是不是民间资产一转手到了权贵手里,这样和掠夺民间有何区别。”
海棠回答:“所以我就说能插手这件事的不只是一家钱庄,到时候内务府,户部,官办钱庄和私办钱庄都可以插手,插手的人多了,一旦竞价他们想压价的地方就少了。
百岁你要知道,所有的事情不是一成不变的,很多事情都是做着变着,律法不能一成不变,祖宗家法也不是一成不变,要身段灵活些。
早先圣祖跟我说天下是一锅粥,所有事儿就跟食材一样,放进这锅粥里搅拌一下,最后好不好吃不用管,最起码能吃饱。现在让我说,这天下就是一件衣服,衣服上到处是窟窿,为了不露肉还体面,只能到处打补丁,这补丁有的时候打得匆忙,很难看,所以要时不时地找合适的布料替代这个难看的补丁,最重要目的是把这衣服补的体面,穿着显贵。
贪墨这件事是避免不了的,只能年年滚动着打贪官,收拾了旧的就会出新的。大鱼每个朝代都有,像今日的姓吴的,人家几代家业,从前明富到如今,一张嘴能出百万银子买京城权贵的汽车,区区一辆车抵得上河道衙门半年治河花费的银子,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不是朝廷看不惯他们,是天数就是如此,大到极致就是亡,强到极致就是衰,万物相生相克,都逃不脱轮回。
姓吴的想不到他会遇到我,毕竟他买通了各个王府,却遇到我让他几代家业灰飞烟灭。早年唐朝的君臣和世家们也不会想到一个落榜的黄巢能翻出浪花,毕竟黄巢年年考试年年落榜。更早的时候,一统天下的大秦也不会想到一场大雨让陈胜吴广说出‘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然后振臂一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所以,天下这件衣服注定是破的,穿上后注定是各处缝缝补补,动作慢了敷衍了,这衣服就破得快,先是没了体面,接着就是没了衣服。所以身段灵活一些,尽快着补衣服,就能穿得久一点。”
海棠摸摸百岁的秃瓢,跟他说:“你阿玛要回去呢,你下午去送他,别忘了把你的大字和文章让他带回去,你玛法是要检查的。”
安康一听,喊着:“大伯,你等等我,我也要让我玛法检查。”跑着回去取大字去了。
百岁觉得姑祖母就没讲明白,这不是还没讲清楚怎么避免官员们利益输送吗!
送弘晖去码头的时候他在说:“姑祖母说了一大堆,我一句都没听懂。”
弘晖说:“你姑祖母这话你几十年后才能懂。”这些话充满了宿命一般地走向灭亡,家族如此,朝廷亦然。
他还是提醒了儿子:“每个人看法不一样,就引得做法不一样。圣祖是糊弄着治理天下,所以这一锅粥无论味道怎么样,百姓吃下去不会饿死,不饿死人就足够了。你姑祖母要的是体面,所以各处蒸蒸日上欣欣向荣,但是问题不少,这些问题不是因她出现,但是她不能视而不见,所以要打补丁。”
百岁别的没听懂,但是他阿玛的暗示听懂了,这是皇帝的理念,某种意义上这是为君的心得。除非大权在握称量天下,否则得不出这样的感慨。
所以弘晖上了船,跟百岁说:“儿子,多学着点吧。”
汽船启动,百岁追着船喊:“阿玛,别让他们开太快,慢着点。”
弘晖摆摆手让他回去,转身进了船舱。
弘晖着急回去,因此汽船昼夜不停,好在如今运河上船多,货运发达,客运兴旺,晚上赶路的人多了,江面上不远处就能看到一艘亮着的船,他的船昼夜不停也不显眼,更没遇到危险。两天半后,大早上他就站在了圆明园的正大光明殿给雍正汇报江南截至到前天所有的处理成果。
有些事儿一时半会说不完,弘晖带回来的商法草稿被大学士们拿去研究,弘晖就陪着雍正吃早饭。
只有父子两人的时候,雍正叹口气说:“朕这段时间断断续续地病了,唉,人老了,不能不认。”他想和弘晖说他有退位之心去做太上皇,可是话到了嘴边,还是不甘心就这么退了,嘴里的话就变成了:“你多吃点,年轻就要多吃,养好身子,老了不用像朕这样一身病痛。”
“诶,您也别熬得太狠了,您看您眼下青黑,必然是晚上没休息好,您也不常走动,务必要睡够啊,睡够了才有精神。”
雍正就说:“朕哪里睡的着,天下万方,各处都有事儿,不能不管啊!”
他动手把一碗蒸蛋推到弘晖跟前,看着弘晖把蒸蛋吃了,颇为慈爱地看着他,说着:“你在京城住几日,过几天再走,等会儿咱们父子去转转。”
吃过饭天气还不太热,他们溜达着到了畅春园,如今的畅春园是一座空园子,康熙的遗妃们都去了热河,也只有几个小阿哥住在西花园,然而这会是读书时间,他们也不在,所以整个园子显得安安静静,空空荡荡,偶尔看到有太监打扫,随着主人的去世,这里彻底寂静了。
雍正看了感慨万千,当初这里是离宫,前湖的侍卫和百官等候召见,后湖的嫔妃和宫人往来穿梭,处处欢声笑语,也仅仅是十年而已,这里变得落寞陈旧,就如挽留不住的时光,是不是将来圆明园也会如此?
雍正忍不住叹气。
“阿玛何故叹气?”
“朕想起你汗玛法了,咱们站的这片地方,他曾无数次走过,朕想起他来忍不住想哭。”他也真的哭出来了,低头擦泪。
弘晖完全不理解他怎么就哭起来了,有时候他也感慨他阿玛脑子里整日想的都是些什么,碰到一个感情丰沛的亲爹他也很为难,难的是没法和他共情啊!
玛法都去世那么久了,有句大不孝的话他打死都不敢说,玛法的骨头说不定都化了,怎么还想念他呢!
转念一想,玛法是阿玛的阿玛,他要是想共情,想想阿玛要是没了……主要是雍正好好的,他想了也哭不出来。
他只能使劲板着脸做出悲痛的模样,低声劝雍正。
劝的时候甚是觉得心累,还不如晚点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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