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坐起来,考虑选择。
其实,要想死不是什么大问题。他的风衣兜里就揣着一把瑞士军刀。一般人还需要顺着静脉划个大口子,血友病到他这程度就简单多了,随便在哪里开个口就行。
问题在于,这就像一辈子辛辛苦苦捍卫贞操,到头来死于性病。
他的计划本来很美丽。在家中打点好一切,独自漫步到高岬灯塔,一路饱览美景,最后从岬头的悬崖跳进大西洋,跳进满天飞翔的燕鸥与海雀之中。
这片悬崖在韦斯特雷岛西北端。狭长的海岬刺入北大西洋,承受波涛的西侧被刨成九十度绝壁,只有鸟儿可以涉足。这里本来是奥克尼群岛的观景胜地,人称“海鸟之城”。
都怪那些海雀。它们长得就像整容失败、瘦身成功的企鹅,偏偏又会飞。正当繁殖季节,它们把窝筑在悬崖立面层层裸露的岩缝中,每家都有呆头呆脑的两口子,每个窝里都有一枚彩色小蛋。上千只海雀在礁石上推挤,瞅准空子跳进海中捞鱼。养好了膘的已经开始孵蛋,蹲一阵还会三心二意,出去跟伴侣调调情。
当时他站在悬崖边向下看,想象自己的破败之躯掉下去,在礁石上砸成几段。海雀肯定不屑于吃,白白污染了它们的天堂。半空中那几只贼兮兮的北极燕鸥,也许还有点兴趣。
他足足看了一个上午,决定等到傍晚海鸟栖息之时。
下午他爬上灯塔时,也认真考虑过从塔顶跳下去,简单完事。灯塔第四层到地面有十七八米,成功率很有保证。
然而,他能够上到这里,是因为灯塔巡视员洛根托他保管钥匙。
高岬灯塔是全自动灯塔,太阳能供电,巡视员三个月才来检查一次。麦基的农场是离灯塔最近的居民点。洛根和他混熟之后就留下三把钥匙,包括围墙大门和灯塔本身入口,以备紧急情况。
麦基在韦斯特雷岛已经住了九年,从没见过灯塔有什么紧急情况。洛根不过是用上塔观景的特权回报他的款待。总不能在塔门口摆上一具肝脑涂地的尸体来回报他吧?
于是他又没有行动,还是指望着傍晚、夕阳。心旷神怡之时,他掏出手机投向海鸟之城,却擦到了通往顶层灯屋的爬梯。手机歪歪斜斜掉到围墙之外,离悬崖边还有一米。
这是彻底搞砸的先兆。然后他就在二三层之间卡了不知多久。
死在灯塔里面更是不可接受。高岬灯塔建于1898年,外表洁白,内部精致,那道撞不破头皮的橡木扶手甚至雕了花。离洛根下次巡视还有两个月。等偶尔到来的游客在围墙外都能闻到臭味时,这里面会比地狱更可怕。
就算爬,也要爬出灯塔和大门,最好是爬回悬崖边。
「–」
他解下皮带,绕在踝关节上方十厘米的小腿肚上,用力抽紧,穿上针孔固定。
这也是医生教他的,用于肢端外伤大出血时的急救。既然没法凝血,那就得断流。
医生还警告过:这是饮鸩止渴,万不得已时才能用来救命。血友病人自己勒这么紧,本身就会造成皮下大量出血。比开放性出血只好一点点。结扎的时间稍微拖长一些,肢端就可能坏死,后果是截肢。
然而今天,坏死也罢,截肢也罢,都跟他无关。只要不痛就行。
两个小时之后,麦基拉着扶手,单腿站了起来。左脚完全麻木了,只有单腿跳落地的瞬间,还会有火烧一般的剧痛。他“嗷”“嗷”了九声,跳到第二层。
从二层往下的石雕螺旋扶梯更高,每一级都更加艰巨。最后几步他是腰顶着扶手,手往上撑,一只脚慢慢挪下来的。
踏上底层的瞬间,他却精神大振。三步之外的墙边就是洛根的橱柜,里面永远备着几个沙丁鱼罐头和瓶装水。
开罐头时,一只燕鸥飞到窗台上停下,歪着头看他,像是在打量自己的罐头。
麦基再次想到臭皮囊上爬满蛆虫的造型,怒从心头起,抓起餐叉扔过去。嘎嘎声中,燕鸥和叉子都从窗洞里飞出去了。
他对着窗口大喊:“对不起!你还得等等!要吃也不在这里!”
他低下头。踝关节肿胀稍有消退,皮带周围露出的小腿已经变成紫黑色。
“你也得等等。等了六十五年,不在乎多等一顿饭吧?”
※※※
麦基经常在女儿的推特上看见她说“好吃得哭”,到今天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放下空罐头盒,眼泪无声流出来。
这一次他没觉得羞愧。只是先前的鼻涕口水在胡子上干结了,又被眼泪重新润湿,味道非常不堪。他喝了大半瓶水,用剩下的随便洗洗,接着开第二罐。
那声巨响惊得他把刀和罐头都掉在地上。
听起来是钢铁撞击的声音,后面还跟着砖石垮塌之声。他侧耳倾听了一阵,再听不见动静,便弯腰捡起刀,扶着墙跳向灯塔入口。
灯塔之外是四十米见方的围墙院落,偶尔充任游客的停车场。院子西墙逼近悬崖边,东墙上开着铁栅栏大门,门外是通往农场的土路。麦基上塔时没开大门,是从旁边的步行小门进来。
现在,大门已经倒在地上,门右边的砖墙也被撞塌了半米左右,碎砖飞到了院子中心。那里还有一辆厢式货车,蓝白两色,宽大的车脸已经撞得稀烂,挡风玻璃碎了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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