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刚回到家, 只喝了一杯茶, 来不及歇息,便策马扬鞭而去,至晚方回。
琳琅见他一脸疲惫, 满眼血丝,不由得十分心疼, 一面叫人备热水,一面过来接了他脱下的披风, 道:“怕你还没吃, 晚饭都留着,等你洗完澡再吃。”
杨海点点头,道:“别的也不想吃, 倒想着吃你用牛肉汤下的面。”
琳琅笑道:“胃口倒不刁, 也好,晚上吃面更容易消化些。你先洗澡, 我去做, 等你洗完了,面也得了。”叫人抬了热水来,手巾、香皂、鸡卵等物齐备,又将洗晒过的衣裳拿出来搭在衣架子上,打发他去洗, 才卸了腕镯戒指,走向厨房。
苗青家的和杏子正坐在门边说话,见琳琅过来, 忙起身道:“奶奶有什么吩咐,打发翠儿来便是,何苦亲自来?”
琳琅挽着衣袖,道:“不过来下一点子面。”
苗青家的忙道:“让我来。”
琳琅笑道:“不必,你们去歇着罢,横竖我也是常做的。”
说着,取了面盆,倒了水,又放了面粉进去,和好面,擀成面皮,细细叠起,然后切好抓散,因牛肉骨头汤一直都放在炉子上热着,此时也开了,下了面,同时打了两个鸡蛋,熟后盛出,撒了些切碎的芫荽、葱花和熟牛肉,经汤面一烫,香气扑鼻。
在下面的时候,琳琅又切了一碟五香大头菜,并晚上留的清炒小白菜,余下留着的饭菜便叫苗青家的拿去给守门上夜的人吃。
回到房里,杨海已洗完了澡,只穿着素色中衣。
闻得香气而至,杨海不觉腹鸣如鼓,琳琅听了不禁莞尔,道:“吃完再说事。”
杨海风卷残云一般,不消片刻,两大碗面和菜都吃尽了。
又洗漱一番,收拾好了,夫妻俩方在灯下说话。
琳琅因见他中衣下肌肤凹凸不平,掀开一看,只见他前胸后背都有三五疤痕,更有一道疤自左肩直划到右肋下,虽已结疤,但依旧可以想象受伤之重,不觉探手而抚,眼中含泪,说道:“你走前,还没这些伤,怕凶险得很罢?”
杨海握着她的手,道:“男儿在世,征战沙场,哪能不蹭破点皮?我平安归来,已是极大的福气了。”
琳琅只觉满心的话欲说,最终化为一叹,点头道:“正是,比牛冲他们,咱们是极有福气了。那些兄弟们的灵你都送家去了?”
提起牛冲等人,杨海沉痛道:“我一家一家亲自送去了。”
琳琅也觉得伤心,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得沉默,好一会方轻声问道:“我今日已经检视了家里所有药材补品并朝廷所赐金银财物。药材并不多,补品倒有一箱子,是这一年礼尚往来所得,你一会子给我个名单,注明重伤、轻伤,我好斟酌着送药材补品,若不够,再叫人去买些添上。去年你封云骑尉时朝廷赏了一千两银子,今儿个倒多了些,足足有两千两,还有四对金锭,共计二十两,等看了名单,再看买多少良田合适。”
杨海一呆,道:“你有心了。只是我越发对不住你,平常不在家,得了些财物也留不住。”
琳琅道:“你我夫妻一体,说这话岂不是生分了?况且,你升官进爵,我夫贵妻荣,受之有愧的岂止是你?况且我们帮了他们,但也不至于一无所有。人生在世,不过一屋一坟一衣一饭足矣,所谓锦衣玉带,美酒佳肴,不过都是锦上添花,没了也罢。”
杨海眉间不觉溢出三分温柔,三分感动,还有四分深情,糅合成十分爱恋。
琳琅抬头对他盈盈一笑,恰如春花初绽,风姿楚楚。
杨海手上紧了紧,轻轻一拉,搂她入怀。
琳琅口里笑道:“你说,我们买了地分给他们呢,还是放在你名下?原本我想,放在你名下,可事后想一想,不免让他们觉得我们握着他们的身家口粮,也非侠义。可若叫他们自己种田,也未必能种好。”
起始想法固然是好,只是却也不是尽善尽美,终究还得细细谋划一番才是。
斗米恩升米仇,她更不能落下半点不是。
杨海放开她,起身到案边,取了笔墨,将死去的兄弟和重伤退下的兄弟都一一写下来,密密麻麻,写了满满两大张,字里行间,似含点点血泪。
琳琅跟来看毕,心中数了数,道:“没了三十三个,得预备三十三份祭礼。下剩六十一个重伤,不是缺了胳膊,就是断了腿,或者又瞎了眼睛,竟有一半都做不得活。”
杨海苦笑,道:“若不是重伤如此,他们也不会退了。”
又叹道:“我们原都是募兵出身,拿钱打仗,打完仗后各自归家,也有依旧住在山上操练的,我们便是后者,只是朝廷的抚恤也有限,远不及军户兵士。这回打仗,因是我带兵剿了敌首的老窝,虽无古董书画,金银玉石却是极多,我足足分了一箱,大约有一二百两黄金,千儿八百两银子,一并添上,下剩的玉料就自己留下罢。”
琳琅低头想了想,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说这样如何,我们买下良田耕牛,一半分赠各户,告诉他们乃是用圣上所赐金银,平常让他们自己家料理,横竖他们总有父母家眷,也是劳力,待农忙时,我们雇工去帮衬,这样一来,地契在他们手里,他们也放心些。另外一半进益用来添补良田,所得也贴补他们。”
杨海道:“都依你,拟出了主意,我亲自去办。”
琳琅笑道:“你能得多少假?”
杨海道:“先得一月假,平常在大营里,跟寻常官员一样,五日一休沐。只可惜,纵然还在山上,却掌管京营兵士,非募兵,剩下的兄弟这回却要各自归家了。”
琳琅劝道:“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他们各自归家团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杨海道:“但愿如此。”
次日早起,琳琅便打发人将补品送到重伤兵士家中。
死去的兵士丧礼办完,杨海一家每家亲至,也忙碌得不行。杨海亲自在城南买下了一个庄子并八百亩良田,其中四百多亩地分赠各户,每户五亩,加耕牛一头,下剩三百多亩叫刘二夫妇和米旺夫妇带长工料理,每年所得或添置良田,或补贴各家各户。
看到良田地契和耕牛,那些退下来的兵士和牛冲等牺牲兵士的家眷原本十分推辞,道:“给了我们,你们家怎么办?这可不是一亩地两亩地,统共有八百亩地,六两一亩,也得四千八百两,更兼庄子耕牛样样都是钱,没个六千两哪里能得?”
琳琅道:“我们尽心而为,所花所用都是大哥打仗所得,以及朝廷所赐,我们家里还有几十亩地,月月还有俸禄,便无这些,也足够一家过活了。各位若不收,我们心里过意不去。”
虽然因此导致他们家用尽了所得金银财物,但并不后悔,心中无愧。
众人闻得此语,一想此后再无进益,又身有残疾,也就再三道谢后收下了,私下里感激不尽,都说杨家厚道,毕竟不是所有将军升官封爵后都会把所得赏赐拿出来补贴他们,那些将军只顾着自己升官发财,何曾会想到他们退下来后总会衣食无着。
好容易事情告一段落,琳琅正欲歇一口气,宫里却有消息传来,说是老太妃薨了,凡诰命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今年皆因这位老太妃过年时欠安,元春等嫔妃方不能省亲,又因当今素以仁孝治天下,特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琳琅与杨奶奶每日入朝随祭,直至未正后方回,每遇贾母并邢王夫人等也都无暇言语。
在大内偏宫二十一日后,该请灵入先陵,地名曰孝慈县,来往得有十来日之功,如今请灵至此,又要停放数日,方入地宫,故得一月光景。
偏琳琅查出有孕,杨奶奶却喜之不尽,忙命杨海给她报了产育,不必亲去。
隔了数年又得孕,琳琅也自欢喜,不然还要因国孝再等一年,她心里担忧杨奶奶年纪大了,一面叫毛大夫妇、柴旺夫妇和翠儿、二妞、春兰等都跟过去,一面又托庄夫人、莫夫人等多照应她老人家,一面又将苏风接到身边同虎哥儿一同坐卧起居,十分照顾。
家中虽只剩苗青夫妇和盐旺一家,并几个小丫头,好在家中人少,也无繁琐之事。
荣国府却比杨家忙了十倍,贾母王夫人等不在家,诸丫鬟游园,优伶进园,或是心性高傲,或是仗势欺人,或是拣衣挑食,或是口角锋芒,大概不安分守理者多,底下婆子无不含怨,只是口里不敢分说,竟是一言难尽。
此时尤氏报了产育未随祭,虽来忙着荣国府诸事,却并不敢深管。
可巧这日乃是清明,贾母入朝大祭尚未归来,亦还未至送灵之日,贾琏备下年例祭祀,带着贾珠、贾兰父子并贾环、贾琮两人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宁国府贾蓉也同族中几人各办祭祀前往,因宝玉得病未愈,便不等去得。
因贾家祖坟在金陵老家,故在京城之丧,皆是先停灵铁槛寺,等夫丧后夫妻一同扶灵回乡,正如秦可卿等例,是以贾琏之母孔氏的灵柩亦在其内。
贾琏给孔氏之柩磕了头,凝神良久,瞅人不防,低声道:“儿已打探得十分清楚,母舅尚在,表兄弟们都比我强,两家无往来之故我虽不知,却也有心亲近舅舅,今日趁着祭祀烧纸,特来告诉母亲一声儿,儿欲登门拜见舅舅,还请母亲在天之灵保佑儿。”
贾琏本性有几分精明,并未因林如海一言而去登门,而是先详加打探了一番,毕竟贾家也有几位老人,他花了些银子酒肉便得了些自己想知道的事情,至今,已经十分确定孔顺便是自己的亲舅舅。
祭祀毕回家,贾琏又看了凤姐一回,虽未添病,脸上却也黄瘦,精神不济。
凤姐见他换上出门的衣裳,又叫平儿预备礼物,挣扎着坐起来,道:“如今离送灵之日不远,你不去给老太太打点东西,出门去做什么?”
贾琏瞅了她一眼,道:“你好好养着,管我做什么?横竖我也不是去作恶。”
凤姐笑道:“你能作什么恶?便是仗势欺人也有人给你撑腰,我不过白嘱咐你一句,如今正当国孝,你别出去吃酒,做那些混账事,免得叫人拿到,又是一场是非。”
贾琏道:“我知道。”遂低头整装。
因听小红在外头跟人说话,凤姐便问道:“谁在外头?”
小红进来笑道:“三姑娘打发侍书来问奶奶,杨大奶奶有了喜,我们该不该送贺礼。”
凤姐听了,不禁十分羡慕,道:“她倒有福,赶在国孝前怀上一胎。”
贾琏心中一动,羡慕不下于凤姐,回头看着她,笑道:“你趁着这一年好好养病,等过了孝,也给我生一个岂不是好?这样事,羡慕不来。”
凤姐抬头,柳眉高吊,凤眸横波,道:“你放心,我便是挣命,也给你生一个。”
这些日子以来,凤姐偶生掌权之心,便听平儿提起谁家媳妇因无子备受歧视,又或者谁家老太太因无子将一生梯己皆便宜了别人,只得将这些心思按下,一味用心调养。
平儿已将拜礼备好,闻声道:“还挣命呢?先养养再说。前儿太医说了,幸亏你早放下两日,不然,只怕已添了下红之症,险得很。如今虽未得,身子也大亏了,这个月经期淅淅沥沥也较以往长了好些,还得配调经养荣丸吃。”
凤姐笑道:“知道了,就你操心。”
又对小红道:“告诉侍书,先打发人去给杨大奶奶道喜,不必送贺礼,等生下再送不迟。”
小红答应一声,出去告诉侍书不提。
贾琏却皱了皱眉头,对凤姐道:“你仔细养病,别费心管事,等好了,什么做不得?横竖这个家就是你我的,难道还缺你管家的时候不成?”
凤姐笑道:“我已放下了,你还说。”
贾琏虽恨凤姐无子,但经她这个月来温柔小意的情意,心里也盼着她平安无事,道:“你知道就好。我出去一趟,倘若不来,也不必打发人去找我。”
凤姐忙问道:“你去哪里?”
贾琏并没有直言,只道:“去拜见一位长辈,等他见了我,我再细细告诉你。”
凤姐听他不是去眠花宿柳,脸色便缓和了许多,终究不大放心,等贾琏一走,便叫平儿打发心腹陪房旺儿去打探,闻得是去一户清寒官宦人家,才确信贾琏不是去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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