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钱,组织军队,用军队去捞钱,再用捞回来的钱去捞更多钱。
这就是当权者需要做的事情,不过这只是手段,并不是目的。
拥有钱袋子和刀把子,你可以作威作福,也可以与民休养生息,有点上进心的会开疆拓土,或是著书立传,从事学术,为子孙后代留下文治武功。
我在君堡大学系统学过历史,也看过赛里斯人的史书,发现历史上文明与国度总是在治世和乱世之间轮回,一个能干的皇帝,加上一帮能干的大臣,可以打造出十年以上的盛世,可很多时候总是逃不过人亡政息。
因为皇位靠继承,而文官是选拔的,看看他们朱家那些奇怪的皇帝,缺乏系统性的教育,导致很少有皇帝能和赛里斯最聪明的那些官员相提并论,只是以皇权与制度强行维持统治,难以收服手底下的官员。
不过治国并不是什么艰深的学问,一代帝皇若是能把持朝政超过五年,就能对日常性工作得心应手,执政超过十年,就能应对各种突发性事件,在位二十年,老臣就都被熬死了,新来的雏又没有经验,这么长时间也足以在朝中培植出自己的班子,对于官僚机构和地方也有了全面的认识,政令推行便能如臂指使。
只可惜,赛里斯和罗马一样,皇帝大多不长命,上一代原本肩负着把斗争经验传授给下一代的指责,但好多皇帝都是年幼继位,使得文官体系无人压制。
毕竟忠诚、能干、品行优良的官员可能一百年才出一个,只满足两点的都很难遇到,更多的时候,朝廷只能凑合。
比如卢卡斯的忠诚无人能比,但军事才能只够管理一支小舰队,我的表哥是个才华横溢的建筑家和数学家,但君堡每个有妇之夫可能都想宰了他,乔治品行优良,兢兢业业,但他只忠于元老院与罗马人民这个国家本身,而不是我,私下二人关系虽好,他的忠诚没有一丝是给我的。
王祚远正襟危坐,在他面前摆着一堆零碎事物。
他拿起一把火铳,细细的端详着,拧开药池挡风盖,抽出朔杖,护木贴腮,枪托抵肩,尝试用照门瞄准殿外的飞鸟,表情极为认真。
而我也在偷偷观察他。
以一己之力压服内阁,趁着首辅天天与日月星辰作伴,挑动其他阁臣互斗,把持了整个内阁,又在得到皇帝的支持之后,重启了张居正的考成法,以内阁领六科,以六科领六部,让原本六年一次,闹得京城官员鸡飞狗跳的京查,变为每月都要查。
内阁与六科会考核各部门的成绩,不仅是单个官员,每一清吏司,每一部都要核查绩效,需要六科在档案上批过才能放过,绩效不合格的,轻则罚俸,重则降级,而且京官的政务文书在六科与内阁会留档,绝不是塞点钱,走动走动就能改的。
而六科本身的绩效,就是给其他官打绩效,结果由多组人反复交叉查对,科官若是把酒囊饭袋之徒放过,却把实心用事、却不钻营的老实人判为不过,一经查实,就直接滚回家种田。
所以科官稽查极严,批准极苛,满朝文武,唉声叹气,时人称此为“苛批哀”。
本来我是想改进赛里斯京城官僚系统的记账系统的,但我把双柱记账法说给王祚远听了之后,被次辅大人阻止了,他对我的改革做出了预言:“这项改革的阻力太大,如果强行推广,最多收获个垃圾分类的结局。”
什么是垃圾分类?
总之王祚远的担心我也明白,官员们对于这种有碍于他们捞钱的制度,必然是千般推诿,何况把现有的全部账目都转为双柱记账,工作量也极为惊人,没有人居中统筹,指挥全局,以年为单位来修改账目,指望那些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家伙改用新式记账法,简直是痴人说梦。
王祚远告诉我,皇帝可以开除上面的厅级、部级的大官,甚至全部推倒重来都行,但国家机器的运行依赖于在底层的科员,而我不可能把京城的几万科员全部开掉,如果不把科员和办事员的积极性调动起来,所有的改革都不过是喊口号。
而那些六品以下的小官,实际上都是铁饭碗,虽说很难往上升,却也很少因为小错被清除出去,乃是铁饭碗,许多小官每月签押的日子不到十日,衙门为一事专设一官职,事成又不撤销,冗员拖沓已是沉疴。
六科查查六部还够用,就那十几人,底下各种衙门核查不过来了,若是扩大六科的编制,弄几百个给事中去催各个衙门,那谁来催六科呢?
所以我采纳了王祚远的另一个建议,从都察院和六科中选取了品行优良的一帮人,组成一个叫风纪检查委员会的部门,这个风纪委平时在朝为官,若有空闲,就带上上书风纪二字的红袖章,下到各个衙门去巡查,可以随意查阅各处账目和公文。
一些管账的地方,比如礼部光禄寺,兵部节慎库,也都有风纪委的小组常驻,防止监守自盗,中饱私囊。
此外风纪委还严抓考勤,给大臣们配发了特殊的签到章,签押房派锦衣卫看守,每天上午和晚上都要在一式三份的签到纸上,摁下签到章,认印不认人。
一月都准时上下班的人,月末会多发一袋米,外加一个景泰蓝杯子,上面写着嘉奖劝勉的话。
这么能干的人,如果他造了我的反,我可没信心击败他,为了拉拢和制衡他,我本来打算把钱谦益和周延儒放进内阁。
但是……
次辅大人放下火铳:“老大,枪我看过了,老刘的燧发枪质量上乘,但我们暂时找不到那么多合格的工匠和高碳钢来制造,卡座刺刀也没法量产,我不建议立刻就上马,不如把钱留着造火绳枪和大炮,让士兵们加强基础训练,唯武器论是不对的。”
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殷红的酒液在喉中燃起一条火线,顺着嗓子眼淌进肚子:“无妨,此事都依王先生的,先生有劳了。”
刘之纶哈哈一笑,晃荡着水晶高脚杯,一股异香在室内氤氲:“周延儒这回可算亏大了,我们的葡萄酒在北京城全面铺开了货,之前高价屯酒的酒店全都狠狠亏了一笔,前天他还来问我借钱交房租,看来状元郎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虽说周延儒名下没有酒楼饭庄,但他每月都能接着礼部侍郎的身份,收到许多商家的孝敬,刘之纶的红酒扫荡市场之后,那些卖粮食酒的酒店自身难保,再难给周延儒送礼。他断了收入,平日又大手大脚惯了,朝中走动联络感情本就花费不菲,他最近又和两个相公日夜厮混,欠了凤鸣院一大笔钱,不过一个月就揭不开锅,家仆开始抱着花瓶字画往当铺跑。
你杀了我的马,我就要你把心肝脾肺肾都吐出来,所以让户部抽了典当行一笔重税,那些当铺怨声载道,这些人本来就是城狐社鼠,在朝中各有其主,本就从不卖他人面子,于是对来客下手也愈发狠,任你是礼部侍郎也当不出高价来。
然后我把内帑的钱又匀出一笔,买了许多粮食,交给户部运去陕西赈灾,然后再朝会上一摊手:老子没钱了,国难当头,你们要有点良心,这两个月俸禄就停一停,过两个月再给你们补。
孙承宗和兵部同意,毕竟辽饷上已经捞够了。
毕自严和户部同意,毕先生每天天没亮就来干活,天快亮了才下班,我补发了一年全勤奖。
工部有一半在台湾,尚书李长庚也识趣,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刑部因为送工部去台湾有功,拿了很大一笔绩效奖金。
谁都知道吏部的人根本不靠俸禄过日子。
而礼部被我重点关照,经过深入研究,我发现了礼部的小金库,除了光禄寺负责的伙食每年能进账四十万两之外,教坊司和各国朝贡的收入也归入礼部。
我停了这两个月的朝贡,又让人去两京教坊司查账,断了这两笔收入。
除此以外,礼部居然还收香火钱,佛寺道观的香火钱如有结余,都要上交给礼部的祠祭清吏司,这笔钱理论上要转交给户部,但每年才给几千两。
我让各地直接把钱交给户部。
地方不肯,礼部也不肯,我知道不肯。
大家各退一步,徐阁老和我吃了顿饭,于是今年香火钱暂停上缴,留存在各座庙里修缮建筑和金身。
就这样,礼部在未来的半年中成了清水衙门。
周延儒的财路彻底被我断了。
我让凤鸣院允许状元郎赊账,毕竟他三十几岁就当了侍郎,眼下虽然在清水衙门,但将来前途不可限量,销金窟主动巴结,也是应有之事,一半消费免单,一半消费记账。
酒,上最好的葡萄酒;肉,选最好的滩羊肉,厨子是给皇帝做饭的——反正我吃不起;姑娘和相公们的服饰,是南京最时新的花样;而满头珠翠更了不得,都是宫里银作局做的,成本价拨给凤鸣院,连工价银都没收;玩的用的,不是御用监所作,就是官窑的瓷,各地的贡品。
更别提屋里的说书先生和戏班子,吹拉弹唱的乐工,迎来送往的下人,都是百里挑一。
为了营造异域风情,他们都不说赛里斯话,客人一进门,甭管有事没事。
may_i_help_you?sir?
一口地道的盎格鲁腔,倍地道。
你说,这样的人间天堂,一晚上光喝酒就得多少钱?
怎么也得二百两?
二百两?那是成本!至少得四百两!你别嫌贵,别说打折,还不给你抹零。
你得研究那帮高官巨贾的心理,能掏二百两喝一晚上酒的主,压根就不在于多掏二百两。
什么叫平步青云你知道吗?平步青云,就是从此成仙,不食人间烟火,你说这仙人游戏人间,好意思用碎银子结账吗?
所以我们的口号就是,顾客,就是大罗金仙。
现在这位大罗金仙欠了崇祯皇帝五万两银子没还,这个月就要去催账了。
先雇上二十个妇人,三十个孤儿上他家哭几天,再往他家门泼黑狗血,最后再安排个贵公子把柳如是当着他面赎身。
王祚远把白兰地一饮而尽,醉醺醺的说道:“真庆幸我是帝党,不然和周延儒一样自作聪明,不定落得多惨。”
帝党?谁知道呢?
外人看来,这个次辅与我是君圣臣贤,可我还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周延儒我用七分精力就收拾了,这位次辅,我怕是用上十分手段,也不一定摁得住他,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君臣二人暂时还站在一条船上。
“别说这些扫兴的话了。”我用刀切开刚上桌的羊腿,“吃菜吃菜,下个礼拜,首辅大人雇佣的红毛火枪兵就要在天津登陆了,你们可得给点面子,朝堂上有人反对的时候,要第一时间替我顶住。”
刘之纶嘴里塞满了羊肉串,口齿不清的嚷嚷:“没问题,老大,朝中谁敢反对,我就让桑昂部的蒙古弟兄去他家闹事。”
宋献策正在一堆空酒瓶里埋头大睡,鼾声震天,也不知道是真醉还是装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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