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孤凉亭

    那把大弓射出那一箭后缓缓消失，金银交相辉映宛若晨曦霞光般美丽，如风启所说，只是赐予了一次使用的机会，并没有获得相对应的权力。
    “我不甘心……”安吉后退几步，肉脸湿透，血水中混杂着晶莹剔透的光点，他艰难低下头，胸膛处有一个大口几乎横跨了整个身躯，黑血与黄色液体仿佛水库开堤，瀑布般流至脚下的河流。
    “嚎！”
    一道凄厉的惨叫声响起，陆宇定眼望去，稍显肥大的身体那处大口下方，有一截嫩黑色的残破枝芽，正在奋力挣扎，宛若野草在几秒内经历了一个生长周期。
    风启的心一下子吊到了嗓子里，他着急大喊道：“快！把那东西毁掉，用尽你一切手段！”
    陆宇隐约猜到那是什么东西了，拔出插在地面的黑渊，蓄势待发，猛然挥出一剑，喝道：“斩堪！”
    黑红色的巨大剑气笔直劈过去，那不断逸散黑气的嫩芽仿佛遇到了天敌般，惧怕得就像老鼠转角遇到了猫，一动不敢动。
    安吉看着那道越来越大的剑气，脸上那一道极小的缝隙好像张大了许多，露出黑蓝色的半边眼眸，胆颤道：“不！这种力量！你不属于……”
    剑气眨眼而至，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将自己淹没。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凝固，时间也变得格外漫长，每一秒都像是度日如年。
    【个人日志：你击杀了艾比亚的半人类城主“阿卡尔?安吉”，获得了万物之源5%，现共获得万物之源24.81%】
    陆宇吐出一口气，为了防止有纰漏，补了个尸，黑渊在安吉的脑中搅拌了几下，他忍着腐臭味与心里传来的不适感，着重对付嫩芽出现的地方。其实这都是他装的，心里畅快无比，因为途中收获了一枚蓝色宝箱。
    “精彩，真是精彩！”幽拍着那双骨手走下了废墟，道：“不弱于这个世界杀道威力的招式，与武器身心完美融合，哪怕我见识广泛，也是大为震惊啊。”
    陆宇将黑渊插回了剑鞘中，不过仍没有对他放松警惕，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惊奇道：“没想到你也成为了某个神明麾下的神使，真是神奇。”
    算上之前遇到的晱虫，现在遇到的安吉与幽，一共碰到了三位，经过短暂的了解，这些神使皆是被神明所注视之人，拥有着其部分权力，他猜测可能不足万分之一，但也能让一个人鱼跃龙门，一飞冲天。
    “不，你说错了，他们其实不是神使。”风启缓缓走过来，站在陆宇不远，他们形成了一个三角形，他继续说：“每个神明的神使无一不是拥有着强大的力量，纵横宇宙的存在。还是那句话，我等在祂们眼里只不过是一个凡人，觉得你有点意思，就看了你一眼，看到的或是你或是某件东西，因此沾染上气息。但那只是神明随意一瞥而为，至于那些能力……”
    “那些能力就需要耗费使用者的生命，因为我们是一个凡人，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蝼蚁罢了，没有权限冒然使用，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也不知道神明看重之人叫何名，有何超乎寻常的力量，那都与我无关，我不羡慕，不嫉妒，幸得注视，得以那微不足道如一粒沙子般的力量，借此去完成自己的夙愿，这不是很完美吗？”幽立刻接过风启的话，娓娓道来。
    陆宇愣了一下，好像确实如幽所说，先前他感觉这三人的生气浓度较为稀疏，他原以为是隐藏了关系的原因，不曾想却是付出了代价的缘故。
    少年陆宇迟疑了一会，道：“那你岂不是？”
    幽依旧平淡地说：“你想的没错，我已经走到生命尽头了，不然先前我为什么叫你去对付安吉？”
    “嘛，反正我活得够久了，你应该看过我的资料吧，很年轻是不是？哈哈！其实你们拍到的是我二十年前的照片，不瞒你说，我已经快六十岁了，人们都觉得做研究的人会衰老得很快，我就不一样了，反其道而行之。还有啊，当时我的计划是同归于尽，我勘破了他的神秘，得知了弱点，特地研发了那支药剂出来，但我终究只是一个凡人，我知道，那支药剂杀不死安吉，但他也走不出这个洞穴，最终他会在十年间慢慢死去，呵呵。”
    陆宇顿时感觉头皮发麻，没想到幽竟然这么狠，鸣组织不是没调查过幽的背景，一无所获，就好像是几十年前突然冒出来的一样，他也不知道幽到底与安吉有什么过节，这种程度已经相当于杀父之仇了吧？
    风启默不作声，见识太短，他无法评价，不轻易去掺和别人的人生以及评击别人的做法，这是个理。
    幽没有理会两人的反应，或许是他快临近人生道路尽头了吧，话有些多，他自顾自地说，将两人当成了观众，而他，就是那个说书先生。
    “想当年我渴望改变生活进入尺镬组织，当时的我自己跟着一个他们的人进入了基地中，那幅画面我仍记忆犹新，他们吓得魂都飞了，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不慎乱按几下按钮，数据坏了，乱成了一锅粥，我见他们可怜，就顺便帮他们还原并改进了，自然而然，我加入了尺镬组织中，所以说，你们查不到我的背景也很正常。”
    “我们的首领始终不见踪迹，就连三个副首领也只见过几面，但我没在意，因为天才都是孤独的。后来我探索到了异，我觉得它们的能量很神秘，循着线索查下去才知道那叫灵气，我捉不到它，摸不到它，我又没有成为淤灵使的资格，也不想。于是我另辟蹊径想要研发一款让普通人也拥有异能力的药剂，第一代出乎了我的意料。”
    说着，幽停了下来，盯着陆宇的眼睛，打了个哑谜：“你很快就知道了。”
    陆宇不明所以，想要说什么。
    可幽没有给他机会，继续说道：“贪婪总是充斥在人们心中，那是欲望，不可或缺的东西，我也不例外。当另一位副首领“野火”对我说有一个洞穴能让你的实验更进一步的时候，我承认我动心了，我不是个口说无凭的人。我来到了这里，与安吉展开了合作，诚然，对于你们族人的死，里面有我一部分的因素，但那个结局是必然的，没有我的推动，他们也不可避免会死去。”
    “你个混蛋！”风启顿时怒了，身形一闪，握紧拳头砸向幽的头骨，一击便将他轰向废墟，烟尘四起，无数碎石落下将那掩埋。
    陆宇没有去安慰风启，幽本来可以不说这些话，那样风启会被蒙在鼓里，他也不会挨打。可既然幽已经说了，那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或者说他现在的所做所为，都是为了揭开自己那携带已久的面具，他希望自己不再被迷雾笼罩，想要留个清白。
    “咳咳……”幽毫发无伤从烟雾中走出，声音却有些虚弱了，“这一拳真重，「晨星」一族果然名不虚传，不愧是被「帝矢」选中的种族，差点让我散架咯。不过好在，剩余的力量能让我讲完这个故事。”
    风启打出那一拳后，气消了不少，凌乱的头发以及那略微起伏的胸膛，无不说明他此刻心中仍未平静下来。他心里清楚幽是为了让他好受，也是为了让他自己好受。
    一个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往往临近结局之时总会述说自己的故事。
    “多谢您的慷慨谅解。”幽微微欠了一礼，用着自己那空旷的声音继续讲述：“我借此得到了安吉的深度重任，他批准我进入幽暗之地，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神奇的力量让我的实验成功了，其实我一点也不在意。花费了1017天的时间才制造出挐獏，相比10来天就研制出的乌蝠，倒是差远了。”
    “安吉知道了我的实验，也一直在要求我将这些生物的生命精华提取出来给他服用，那时，我萌生了一种想法，也是那时，我被祂注视了。我获得了「神秘」的力量，我使用了权力，我像个小孩一样抱着新鲜的期待感，我尝试，我成功。我为此展开了研究，不惜一切代价。”
    陆宇想到了那本日记本上的随笔记录。
    一如既往，它喝下了那管试剂……
    从此，身份……
    转变。
    幽深吸一口气，陶醉于故事中，仿佛让人看见了他的神色，“后来安吉看我的眼神就不对劲了，我知道，天是对我起了戒心，我展现的天赋太过惊人，他怕了。可我怎么能不知道呢？为了让他打消念头，我将原先准备好的骷髅拿出来。我假死了，我骗过了他，我又成功了。安吉也彻底打消了对于身边人的怀疑，而我，则是带上了人皮面具，化名为另一个人服侍他。”
    幽原地走动，洞穴上方有大批光束照耀而下，将他映得金黄，神圣而唯美。
    两人的视线随着他的脚步而微微转动。
    “本来这个结局不算圆满，因为我不能亲眼看见自己布置的戏台落幕。我也没有那么大的能力预见未来。可你知道吗？就在昨天，又有一个神，注视了我。”
    此言一出，风启很是惊讶，尽管他见识颇广，但一个凡人受到了两位神明的注视，这真的闻所未闻，起码他活这么久从没见过。
    “啊？”陆宇惊愕道，他满脸不敢置信，饶是他比较冷静，此时也止不住心中的震撼。他不敢想象，若是两位神明注视，这会让一个人拥有何等的权利。不过他觉得这并不是现实，此举动就好比你是皇后养的金丝雀，却被另一个与皇后对敌且实力不相上下的女人看上，若是你敢答应，怕是挫骨扬灰咯。
    幽很满意两人的反应，不妨他冒着危险说出这番话，心满意足，连声音也有些上扬，“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我能感觉到，祂并没有目的，只是想看一场好戏，而我，制造了这场好戏，所以祂很欣赏我。你们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为祂感到遗憾，看不到这场盛大演出。”
    话语刚落，陆宇正想说什么，一道不大不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嘶……我这是在哪？头好痛……”一个成熟的女人站起身来，原来捆绑她的绳子早已脱落，断裂在地，她揉了揉头发，更凌乱了，喃喃道：“我记得被怪物抓走了……对！怪物抓走了！夜阑！快去喊救……”
    女人嘴角抽动，望着不远处的一伙人，夜阑，一个帅气逼人的金发男人，还有一个，会动的骷髅？
    “啊哈哈，请问你们是在角色扮演吗？我……来的不是时候啊……哈哈……”
    陆宇叹了一口气，从上次酒吧打游戏他就知道小岚也有神经大条的一面，无奈道：“小岚，一切都完事了，不用搬救兵，还有，注意你的形象。”
    风启瞥了眼陆宇，意思在说，这就是你要找的人吗？幽则是一改反常的少话，默不作声。
    小岚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不雅，大窘，连忙整理。她小跑来到众人眼前，大声惊呼：“夜阑，你怎么进来的！还有那坨肉球是什么东西？！还有这废墟，我隐约记得没有啊！诶，上方怎么有个这么大的洞口！不行不行，我得赶紧打电话叫人来支援，这里距离……”
    “小岚……”
    陆宇制止了她，赶忙说道：“咳咳，小岚你先别急着打电话，这里的情况没有那么严峻，听我说，这里的情况很简单，首先，我将入口处也就是刚进来的洞穴，里面的异全都杀死了，然后，我杀死了副首领晱虫，发现并剿灭了尺镬组织研发的所有怪物，最后，因为敌人太过强大，恰巧有一位强大的旅人来到这，帮助我击杀了那坨肉球，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懂了吗？”
    一口气将话说完，也不管小岚听不听得懂，陆宇使了眼色给风启。风启立马反应过来，面不改色，温柔笑道：“是的，这位美丽的小姐，我待会就要回归我的家乡了。我能感觉到，我家人正在赶来。”
    这句话看似在回答小岚，实则在提醒陆宇。但这句话也点醒了正在发愣的幽。
    小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过了这么久，她还是那么的不正常，呆头呆鹅的，“哦……我懂了，夜阑，不过我还是有一件事不懂，那就是为什么这个骷髅会动呢？我从来没见过，你看你看，它靠近我了！”
    “夜阑，你们两个麻烦借一步，让我与这位女士说说话。”幽站在两人身后说道。两人不明所以，但感觉到他没恶意，也让开了身子。
    小岚伸出手指指着骷髅，惊叫连连：“诶诶诶！骷髅会说话！你们干嘛退下！快拉住它啊啊啊啊！”
    幽低头对视小岚那瞪大的眼睛，道：“这位女士，容许我来讲一个故事，好吗？”
    小岚感觉到骷髅那空旷的眼部位，好像有一道如太阳般温柔的目光，正在注视她，她呆愣愣地点了点头，“好。”
    陆宇两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不过既然没有恶意，也任凭幽说了，反正刚才的故事他们听得还挺过瘾。
    幽退后几步，目光始终在她身上，开始述说：“从前，有一座山，名为蓝游山，蓝游山上有一座亭子，名为归心亭，一个老人在闲暇之时走出他工作的地方，常来这亭子中下棋，一年复一年，年年便是如此。但有一日，来了个小孩，孩子白白净净的，天性活泼，脸上有些许泥土，山相对于小孩来说并不好爬。他很大胆，一屁股坐上了凳子，不问那老人的意见就开始触碰棋子。”
    “他眨巴着大眼睛说，老人家，这棋怎么下呀。老人没有在意，笑着回答说，小家伙，棋可是很难的喔，你真要学？小孩不断点头回应，摇晃这白嫩嫩的小脚，脚都是伤痕。老人家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与大多数人一样，但闲来无事，他索性开始手把手教导小孩下棋。不曾想，他们一坐便是半天。”
    “拂晓时分，老人开始正眼注视这个小孩，对他的评价有所提升。小孩很高兴，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洁白的牙齿晃动了树叶。小孩问，老人家，明天你还来这教我下棋吗？老人笑着说，好，明天就这个时候。小孩高兴的跳下了石凳子，跑了。老人也很开心，觉得今日的落日格外美好。”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奇怪的是，小孩明明棋道天赋不是很高，但还是来一直来下棋。老人问她，为什么来下棋。她犹豫了一会说，因为我没了家人，很孤独。老人就觉得这个小孩过分的可怜，你说，诶，一个看似六七岁的小孩怎么懂得孤独两个字呢。于是老人那天在小孩临走的时候破天荒的送出了一个礼物，那是一双鞋子。其实老人早就想送了，只不过小孩太懂事，从不过问，也导致老人没有机会送。”
    “小孩小心的接过那双鞋子，不敢穿上。老人蹲下身子，亲自用衣裳为他擦干净饱受磨难的双脚，为他穿上了那双鞋子，出乎意料的合脚。小孩很高兴，蹦蹦跳跳的。小孩一把抱住了老人，老人很高兴，抱起他的身子。银铃般的笑声晃动了树叶，也，晃动了老人的心。”
    “自那以后，老人与小孩的关系越来越好，而那蓝游山上的归心亭，亭中常有两人下棋，一老一少，不论春夏秋冬，还是电闪雷鸣，都雷打不动，依然在那。”
    说到这，陆宇心神震撼，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想要说出的话仿佛一条大鱼刺卡死死地卡在喉咙里。
    风启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看到了语者那升腾的火焰减弱了很多，听到了语者的悲鸣，感同身受。
    小岚不知是睡傻了还是什么，此时的她仍有些愣愣的，一只手指点着红唇，不知所措，“诶？这个说话的骷髅，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
    幽走上前，小岚想躲，可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后腿的身子，任由那骨掌落在她脑袋上。
    幽轻柔且缓慢地拍了拍小岚的脑袋，一共两下，他不敢揉。幽用着无比温柔的声音说道：“没事，听不懂最好，听不懂最好。”
    说完，他松开骨掌，转身望着陆宇，依旧是那么温柔，“夜阑，麻烦你多多照顾小岚了，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人，对了，等会你什么也不要说，明白吗？”
    陆宇依旧说不出话来，直愣愣地盯着他，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
    风启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人，他忍不住开口，却发现万般言语也述说不出自己要说的话，最后只说了两个字：“再见。”
    “再见。”幽对着他点了点头，举起骨掌挥手道。
    幽最后看了眼身后有些呆愣的小岚，低喃了一句：“不懂最好。”说罢，他看了眼不远处，那林立在废墟之上的金色椅子，起身朝着废墟走去。
    万丈光芒从洞穴上方照耀四方，语者开始沸腾，躁动不安，升腾的火焰越发浓郁，直至破开火炬而出。
    陆宇等人目光呆滞地看着四周这一幕，万千灯火仿佛在此显现，缕缕火焰汇聚在一起，万人之意可撼天，越来越多的语者来到此处，在人看不到的地方，道路两侧，房间中，晱虫死去的空间，关押室，石桥两头，甚至，石桥下方都深渊之中，语者全都汇聚到了一起，齐齐环绕传火者。
    幽一步步踩着废墟的碎石，每一块都是掉落的面具碎片，卸下的伪装，以及那，逐渐展翅高飞的灵魂。
    在万众瞩目之下。
    在语者送行之下。
    在一束光芒之下。
    他登上了王座。
    “这王座真冷，还不如那孤凉亭上的石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