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
“直到魔族之人突然出现打断了少爷一家三口幸福快乐的生活。”还没等荣百华说完,苦无便抢先一步答道。
荣百华慢慢悠悠地点了点头,用一种心如刀割、万念俱灰的语气,悲不自胜道:“剩下的你都知道了。”
听了荣百华的遭遇,苦无也不禁垂下了脑袋,下意识地伸出舌头润了润干瘪的嘴唇,神色愀然,面色凝重。
说着说着就提起了百华的伤心事,自己的心里亦是过意不去,但为了大局着想,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其实我爹这人除了有些古板严厉之外,其他的都挺好的。”荣百华一边悠然自得地向前走去,一边抬起头,望着湛蓝的天空,苦笑一声,更进一步地说,“我爹这人从不花心,即便我娘长得不是那么出众,我爹对她也是一心一意,情有独钟,什么事都会顺着我娘的心意来。因为总是上山拾柴火、干粗活的缘故,致使原本骨瘦如柴的小身板也孔武有力了不少,故而对外总是一副霸气侧漏、气势汹汹的样子,可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对内便像是一只被折去了双翼的雄鹰,永远张狂不起来,生怕惹我娘生气,或是令她对自己有任何不满。”
苦无的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若有所思地说:“没想到老爷还是这样一个绵里藏针、刚中有柔的人。”
“呵,你没想到的还多着呢。”荣百华面带微笑,振振有词道,“我爹不光对我娘言听计从,他身上仅存的那么一点柔情似水全落在我娘身上了,而裸露在外的大部分阳刚之气尽往我身上使,你万万想不到,我这个看起来风度翩翩的阔少爷也会有饱受挫折、狼狈不堪的那一天。每次我爹对我严加管教的时候,总是我娘站出来替我说好话,我爹拗不过我娘,故而我即便是犯了多大的错误,我爹都会看在我娘的面子通融一二,放我一马。”
苦无刻意营造出一种轻松自在的氛围,饶有兴致地开玩笑道:“如此说来,少爷能够平安无事地活到现在,还得归功于夫人才是了?”
“算是吧。”荣百华哽咽了一下,吸了把鼻涕,进而破涕为笑道,“但是自从我娘走后,我爹便把留给她的爱通通汇聚到了我的身上,使得他在之后的日子里,再也没了一丝不苟的严厉,只剩下对一些对古玩的热爱和追捧,所以你现在所看到的我和我爹关系融洽的场景,也只是后来我娘离开人世之后,慢慢转变过来的而已。”
苦无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面露难色,惶恐不安,心里愈发忐忑,生怕在这种悲伤的情境下说错话,从而令百华雪上加霜。
情急之下,苦无只得勉勉强强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道:“夫人走后,老爷便与少爷相依为命,在这样的情形下,老爷自然是对少爷愈发的珍视了。”
荣百华不紧不慢地点点头,镇定自若地猜测道:“或许是像你说的这样吧,我娘走后,我爹当真就是加倍的对我好了,总是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体贴入微。这一切都是在那件事发生之后开始转变的,毕竟我娘的遭遇……实在给他带来了太大的打击了。从那以后,我爹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把我当成了他生命的全部。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留守在他的身边,陪他品茶下棋,陪他谈笑风生,陪他功成名就、荣耀万丈,在我去神宗之前,一切都是好好的,但是在我去神宗之后……”
荣百华说到此处欲言又止,喉结一阵蠕动,话到嘴边,又不自觉地咽了回去,终究是没能说出剩下的话来。
“少爷前往神宗以后,老爷一定是十分不舍吧?”
荣百华无比沉重地发出一声叹息,板着一张脸,字正腔圆地说道:“其实去神宗拜师学艺这件事情,我跟我爹商量了好久,跟我相依为命的他自然是不希望我去的,但我出于幼时的变故,下定决心非去不可,愣是苦口婆心地劝了他好几天,他这才把心一横,答应了我的请求。”
“少爷去神宗练就一身本领,斩妖除魔、惩奸除恶,说不定还能扬眉吐气、光宗耀祖。这是好事儿,老爷应该支持您才对。”苦无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荣百华轻声一笑,有条有理地继续说道,“但是我爹刚开始的时候偏偏不同意,就是舍不得我,希望我能陪在他的身边。我原本想着这也没什么,但是当我这次回来以后我才发现,原来我当时坚定不移做出的决定,竟会给我爹带来了那么大的伤害。”
苦无皱了皱眉,疑惑不解地追问道:“老爷看起来容光焕发、气色很好,即便是在少爷回来之前,也是一副从容不迫、精神饱满的样子,并无任何不妥之处,不知少爷此言何意呢?”
“你只能看到他流露在外的神色自若,而我却看到他深藏不露的怅然若失。”荣百华长叹一口气,忧心惙惙地回忆道,“那时我刚回来,进到我爹所处的房间时他还毫无察觉,只是一个人呆呆地坐着,沉默不语、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和别具一格的山光水色。孤家寡人的,很是凄清落寞,叫人看了心疼。所以我就暗暗下定决心,解决完黑熊精的事情后,一定要好好地陪陪他,尽自己所能,换得他最大的宽慰。”
愁眉莫展的苦无心中一阵触动,黯然失色的眼神当中满是担忧,整张脸上更是写满了衰容和无奈,只觉得首鼠两端、进退维谷,倒是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如若让百华知道他的父亲是这样一个无恶不做的小人,那他一定会对荣千富大失所望。
即便他苦口婆心地劝荣千富回头是岸,荣千富也未必会听他的,到时候父子二人之间的关系逐渐恶化,甚至到了决裂的地步,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自然就是苦无无疑了。
他们二人这般父子情深,又叫苦无怎么忍心破坏他们之间的关系?
百华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为的就是他心心念念已久的父亲,他也只不过是想和自己的父亲聊聊天、喝喝茶、下下棋而已,如果连这点小小的愿望都不能称心如意的话,那那想必心中会留下良多遗憾了。
苦无的眉头紧锁,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是揪心。
他明知自己正在偏离轨道,但就是有些狠不下心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荣千富所做的这一切又是否只是为了能让自己的儿子过上更优越的生活呢?
如果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百华,那所犯下的种种罪过是否也是情有可原呢?
苦无暗暗喘了一口气,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觉得很不是滋味,但照现在的形势看来,这个坏人也只有让自己来做,才能保一方百姓清泰无虞。
纵使荣千富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是有什么苦衷,但他腰缠万贯、富甲一方的途径不对,迟早得受到法律的制裁。必须要有人站出来揭开这盛名之下的腐朽,否则国之律法岂不形同虚设?
错了就是错了,这又有什么好狡辩的呢?
荣千富多行不义必自毙,自己也只不过是从中推波助澜、加快了他倒台的时间而已。
归根结底,还是荣千富自身有问题。
就算叫他落得一个家破人亡、饱受牢狱之灾的局面,那又怎能怪得了自己?
犹豫不决的苦无这样安慰自己,但他仍然是左右为难,迟迟做不出决断。
他心中有大义,愿意为了天下苍生、黎明百姓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他出于出家人慈悲为怀的本性,又不忍看到百华因此痛哭流涕、伤心欲绝。
荣千富的虎狼之心昭然若揭,一旦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便会身败名裂,落得一个一无所有的局面,而他的儿子百华也势必会因此受到牵连。
届时无家可归、流离失所不说,父亲的所作所为令他痛心疾首、失望至极才是最叫人揪心的。
荣千富没能跟儿子互诉衷肠将会是他最大的痛苦,而荣百华没能给父亲养老送终也将会是他最大的遗憾。
如果荣千富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选择利用投机取巧的方式谋取财富,那苦无就不会陷入像现在这般骑虎难下、束手无策的境地,也就不需要为百华以后的生活感到担忧。
苦无反复思索,细细品味,忽然也有点想自己的父母。
自己记事以来,便一直是枯山师父相伴左右,抚养自己长大成人,故而自己对父母可以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若不是初入神宗时的那场试炼,自己连亲生父母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而现在自己的脑海中虽然还残存着试炼时父母的长相,却是不知道他们的名讳。
苦无现在想想,当真是觉得荒唐极了。
哪有人连自己的父母叫什么都不知道的?
早知如此,当初自己就应该把握住机会,亲口问问他们叫什么才对。
无奈那个时候光沉浸在自己久违的父爱和母爱当中了,愣是没有想起问他们的名字。
要是能早点反应过来那是幻境,自己一定会利用在幻境中的所有时间,把握住一切机会,向他们问清楚当年为什么要抛弃自己。
然而现在想这些已经晚了,苦无明白那种失去至亲之人的痛苦,那像是身上给剜去一块肉的痛不欲生,又像是尖锐利刺扎在心上的苦不堪言。
这些都是苦无所能够想到的痛苦程度,但他身为清心寡欲的出家人,还忘了一种可以与之相比的痛苦。
那种痛苦是他从未经历过的,是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之后绝不可能经历的痛苦。
那便是爱而不得的相思之苦。
这种爱人之间的相思之苦,不同于亲人之间的相思之苦。
亲人之间若相思,会有密不可分的血缘关系从中调剂,会在大千世界中发生感应,会在彼此互相思念之时产生共鸣。
而爱人之间的思念只能是思念,没有任何可以依附的东西。
他们除了见到彼此以求心安理得之外,别无选择。
苦无刚刚下山不过两月而已,要经历的东西还有很多:尘世间的纷纷扰扰,江湖上的尔虞我诈,眷侣之间的爱恨情仇……
但就目前而言,让他感受到最大的痛苦的,也就是从未经历过父爱和母爱的心酸了。
百华本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阔少爷,性格热情、乐观开朗、积极向上,但若是家中遭此变故,便又不知他会不会性情大变、判若两人,或是从此以后自甘堕落、萎靡不振呢?
苦无的大脑飞速运转,冥思苦想、绞尽脑汁,于苍生大义和手足之谊当中来回徘徊,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过后,还是狠不下心让百华历经这种父子相残的痛苦,至于其私炮坊一事,恐怕也只能另寻他法了。
这时,荣百华见苦无的目光空洞呆滞且无神,六神无主的样子,就像是魂被勾走了一样,于是细心的荣百华果断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并好心好意地提醒道:“嘿,杨树,你在想些什么呢?”
苦无心中一震,身子一颤,匆匆反应过来后,吞吞吐吐地辩解道:“哦,没……没什么……只是少爷愿意与我坦言相告这么多,倒是有些让我觉得受宠若惊罢了。”
如梦初醒、恍然大悟的荣百华轻声笑笑,进而低了低头,稍作酝酿过后,组织了一番语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实在抱歉,只因你跟我的那位故人长得太像了,我总是会不自觉地把你当成他,这一不小心,话就说多了。但是我敢肯定,你若是遁入空门,剃去头发的话,一定长得和他一模一样。”
苦无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强装淡定地应对自如道:“我就当少爷是在夸我了。”
“呵呵。”荣百华咧开嘴,淡然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大牙齿,感激不尽道,“总而言之,还是谢谢你听我说这些了。我这些话一说出来,心里顿时畅快了许多。”
“少爷言重了。”苦无自信一笑,泰然自若地说,“为少爷排忧解难本来就是我的职责,少爷开心便好。要是还有什么烦心事儿,少爷只管与我讲便是。哪怕是拿我当出气筒,我也绝无怨言。”
“那倒不至于。”荣百华微微一笑,开门见山、直奔主题道,“我现在只想快点回府陪我爹畅所欲言,让他把这些日子里堆积已久的不满发泄一下,也算是尽一份孝心了。”
苦无不慌不忙地默默颔首,飘忽不定的眼神像是在思索着些什么。
他虽不忍挑明这父子二人之间的关系,但事情还得进行下去,绝对不能坐视不理。即使百华这条路走不通,那也一定有其它路可以走。
紧接着,苦无不禁垂下了脑袋,眼神不自觉地向下瞥,一手伸出两指,来回摩挲着下巴,思量再三后,就跟想到了什么妙计似的,眼神当中忽然闪过一道亮光。
他细细想来,既然荣千富这条线暂时动不得,那为什么不借此机会从百华口中打探打探王允川的消息呢?
正好百华也认识王允川,说不定可以从他口中探取王允川的弱点,或是于我方有利的消息。
荣千富和王允川乃是一丘之貉,而王允川贵为城主,一旦他先荣千富一步倒台,是否又正好符合“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但是一筹莫展的苦无又想到,小霜似乎与自己说过,荣千富和王允川好像是敌对关系,他看不惯王允川的恶行也有一段时间了,而且他还会救济难民、兼济天下。
两者相比较而言,荣千富倒是显得高尚许多了。
然而无论如何,再怎么高尚的人终究是犯下了大错,荣千富一事尚且还需等自己回府和小霜再行商议,至于王允川,自己则是能从百华口中问到多少话就问到多少话,尽量为自己争取更多的优势。
只见苦无一手握拳,置于嘴前刻意咳嗽了两声,而后嘴角上扬到极致,摆出一副乐呵呵的笑脸,有意无意地说道:“听少爷说了这么多,实在是令我受益良多,看来我今后必须更加珍视自己跟父母待在一起的时光才行了。”
“这是自然。”荣百华板着一张脸,义正言辞地说,“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我并不为前往神宗拜师学艺而感到后悔,但如果可以,我会贪心一点,兼顾两者。杨树,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挣完这个月的五两黄金后,就回家去吧。多陪陪父母,总没坏处。”
许是因为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荣百华虽以为眼前之人并非苦无,但还是敞开心扉,把该向苦无倾诉的话完完整整说了出来。
回府路上的荣百华是有感而发的荣百华,且有感而发的他,尤为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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