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摔了茶盏尤不解气, 霍然起身, 手指迎春:“是你母亲的话,还是你说的?”
贾母的威严让迎春心生畏惧,不过一瞬, 贾府分蹦的残酷后果又让迎春在顷刻间心神坚定,她咬紧了牙关, 就那么直挺挺跪在贾母面前:“眼目前一切无不应验了孙女的噩梦,孙女既然无力改变, 孙女也只有顺从母亲意思逃开, 孙女不想失去慈母!”
迎春越说越有底气,眼眸坚定迎住祖母眸光:“老祖宗,孙女也不想失去您, 真有那时, 孙女求老祖宗,您带上玉儿, 跟我们一起返乡, 让孙女伺候您颐养天年罢!”
迎春言罢跪行几步,抱住贾母腿杆,轻轻饮泣:“孙女不想眼睁睁看府邸倾覆,也不忍亲见骨肉离散,姐妹飘零!”
贾母盯着迎春有一刻恍惚, 喃喃自语:“我贾府团花簇锦,难道真会一朝倾覆?”
迎春肃目凛凛:“老祖宗可知‘天子一怒,血流成河’, ‘兵败如山倒’啊!”
天子一怒?
贾母嘴里喃喃,陡然记起元春进位秘密,顿时如坠冰窟。这些天贾母听见恭维话多了,又接了诰封,置身花团锦绣之中,心中就美起来了。浑然忘记了,元春既非皇子之母,也非帝王宠妃。乃是无端端平步青云!
世上万事皆有因果,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富贵贫穷往往只在帝王一念之间!
清醒贾母瞬间颓败,跌坐榻上。
迎春仰头,双手握住贾母之手:“老祖宗,只要您愿意,您可以延续阖府儿孙福泽!”
贾母盯着迎春激烈喘息:“我?”
迎春点头,眼眸巴望着祖母:“当今圣上宣扬仁孝治国,所以,您只要做到慈爱公正,就可以力挽狂澜,救贾府于倾覆!”
贾母心神大乱:“说说?”
迎春蹬在贾母膝前:“您也说了,国有法度,长子承爵,故而由大房继承荣国府,名正言顺,大太太当家打理荣国府府务,也是理所当然。二太太虽是贵妃之母,却是您的儿媳,她之任何无理由要求,您作为贾府长亲,身为婆婆,大可以予以否决。”
贾母知道迎春言之有理,只是元春也是贾母心头肉,椒房贵戚无论听起来看起来都是那么迷惑人。
“话是不错,就怕贵妃......”
迎春果敢言道:“贵妃虽尊,却是出嫁女!她若需要娘家银钱帮助,只要在合理范围,母亲绝对不会吝啬。只是家有家规,贾府谁袭爵,谁当家,得按国法家规办理。除非贵妃下懿旨,或是把贾府家事变成国事,说服圣上改封。否则,贵妃任何私下言语暗示,您大可不必领会!”
贾母凝眸:“这样子?贵妃如何想呢?”
迎春冷眸言道:“孙女说句不敬之话,贵妃好生伺候皇上,孝敬太上皇太皇后就好了,原不该插手家事国事。她这般胡乱指挥,搅扰娘家倾覆败落,对自己有什么好呢?还有,大姐姐仗势打压逼迫伯父伯母出让爵位府邸,一旦传将出去,大姐姐将要如何立足后宫?”
贾母闻言摁住额头跌坐榻上。
迎春放缓声音,话意却更加诛心:“老祖宗您想想,大姐姐并无寸功与朝廷社稷,却在两年之间连升六级,从一个普通官女子,一跃而成贵妃,后宫之中被大姐姐压服之人必定会有诸多不甘怨怼,就是朝堂之上,肯定也有许多人等着揪辫子,看笑话呢!”
贾母闻言心潮翻滚,连连点头,是啊,历朝历代后妃后族,除非皇家嫡系一支,有几个能够善终?
贾府公爵连降三级成了将军,明说是考核不过关,其实各人心知肚明,贾府吃亏在上一轮排序中列错了阵营。
如今再又沾惹,岂非?
贾母无端端打个寒战:皇家事情实在沾不得边了!
贾母想通透了,长长叹口气,招手让迎春坐在身边:“迎丫头,这些年越发长进了,比你大姐姐当年也不差半分。”
贾母对待迎春和颜悦色,即为赞同迎春所言,只要自己时时警醒,量来祖母心思不会再有大的波动了,迎春窃笑:“孙女跟大姐姐无异云壤之别,岂敢跟大姐姐并论!”
贾母淡笑:“你比大姐姐懂事,你处处为了贾府着想,为了兄弟打算!”
迎春没再接口,大姐姐也甚懂事,她想通过王夫人掌控贾府。张氏当家,她便不好操作。
故而不得不谋嫡□□。
迎春眯眯眼,只不知道,薛家这几年倒地贴了多少银钱给大姐姐呢?
接下来,祖孙轻声交谈,气氛融洽,全无了方才剑拔弩张。
这会子正是午后,未几,探春惜春也来了。之前话题不宜再提,贾母迎春默契闭了嘴,随着姐妹们一起谈笑闲话。
少顷,黛玉睡起来请安,挨着贾母一阵搓揉撒娇,贾母心情转好。
又过一刻,小丫头打起竹帘通报:“大太太,琏二爷,连二奶奶来了!”
贾母闻言笑道:“快请进来!”
除了贾母,迎春黛玉探春惜春几姐妹齐齐起身行礼。就见张氏带着贾琏凤姐面色凝重而来。
三人行礼入座。
贾母察觉几人神色不对,问道:“琏儿这才下朝呢?你们老爷二老爷可是一路?”
贾琏摇头:“老爷二老爷早散了,我去会个朋友,落后一步!”
凤姐忽然间咯咯一笑,拍拍手:“几位妹妹,猜猜你们二哥哥都谋了什么好东西回来?走走走,跟嫂子瞧瞧去呢!”
贾府养出小姐如何听不出凤姐暗示,各自起身不跌。迎春一手拉了黛玉,一手扯着惜春:“老祖宗,母亲,我们去去再来啊!”
贾母微笑额首。临出门,迎春稍微放缓脚步,落在最后,耳听噗通一声,回眸惊见贾琏跪地上了。
迎春皱眉,难道是省亲旨意下来了?旋即否决自己,应该不会!只为贾琏读孔孟之书,凤姐迎春都不敢用鬼神糊弄与他,故而贾琏对内宅之事一概不知。
迎春一路随着众姐妹脚步慢慢走着,心中却在神游:二哥哥倒底探得何事,竟然这般惊慌失措?
一时大家到了议事厅,却见一篓一篓妃子笑摆在大厅之上。妃子笑历来都受女孩儿喜爱,黛玉探春惜春都露出笑意儿。
探春笑言:“敢是大姐姐恩赐呢,往年顶多一二篓,今年翻了几番呢!”
凤姐笑而不答,只是吩咐道:“各位妹妹看着那篓好,就吩咐人抬了去罢,今年荔枝管够!”
惜春天真,东瞄瞄西瞅瞅,黛玉探春都是随意一指。迎春也就着边上指了一篓,便有婆子忙忙送去了。
迎春想要打探消息,因对黛玉笑道:“妹妹先去,我跟凤姐姐说句话就来。”
黛玉最是聪慧之人,微笑告辞去了。
凤姐便携了迎春手,去到后面小账房,关了房门平儿看着,自己坐着凝眉叹息。
迎春便笑:“有话就说呢,难道二哥哥惹祸了?”
凤姐叹息:“我倒宁愿是你二哥哥惹祸,且不是。”招手迎春靠近言道:“宫中那位如今也觉得悬脚,怕了,正在私下设法求子呢!”
迎春一笑:“这很正常啊,后宫嫔妃那个不想生儿子呢,不过跪祖宗菩萨,皇帝知道也不会责备!”
凤姐咬牙恨道:“若是她磕头拜佛倒也好了!”
迎春顿觉事态眼中,惊愕:“怎么呢?”
凤姐言道:“你二哥哥在宫中有个朋友,是帝王亲信,之前他家中老母病重,要二两以上成型人参配药,恰好你二哥哥得了些好的,就与了他一根,他母亲当真就病好了。他心生感激,只说家中并无财帛,遂告诉你二哥哥一个信息。”
凤姐说着压低音量:“说是他之前几次碰元妃月圆之夜于御园山石之上供奉香案拜月,他起初也没在意,宫中拜月娘娘多了。后来一次不经意竟然瞧见我们元妃偷偷化了黄表佛,他才惊觉靠近,却见娘娘拜的竟是巴掌大霹雳木刻!”
迎春不懂这些:“有什么不对么?”
凤姐颤声道:“什么不对?霹雳木上写着今上生辰八字,这是巫蛊求子,要知道,宫中历来厌恶巫蛊,这可灭门之罪啊!”
凤姐说着话手也抖索起来:“若非你二哥哥偶施恩惠,那人特意留意娘娘,及早发觉,若是这件事情被他人察觉,兴风作浪,那就不是求子了,被冠上谋逆之罪也未知!”
迎春闻言吓得浑身瘫软,依在凤姐身上:“什么?”
凤姐搀扶着硬化村饮泣道:“之前,你二哥哥还探听出来,娘娘这一二年花钱如流水,一年只怕花费在五六万,简直就是散财娘娘,不是出钱替太后抚慰贫穷亲戚,就是替皇后娘娘后家侄子办妆奁。一色都是皇商薛家经手,那妆奁办得花团锦绣,却不需要一份银子。太监宫女,娘娘动辄五十一百打赏。去年万寿节,我们娘娘竟然敬奉给太后娘娘一件珍珠衫,说是前朝遗物,价值连城。”
凤姐惨声道:“据说现在后宫都在传言,说是我们贾府只怕富可敌国了!”
迎春惊愕失声:“这不是把贾府当成肥猪摆在皇上案几上么?”
凤姐惊叫:“肥,肥猪?这是什么话?”
迎春清眸哀痛:“猪儿肥了,凤姐姐以为该当如何呢?”
“宰杀!”凤姐捂住嘴巴跌坐哀叹:“天,这可怎生好?”
迎春心中哀怨丛生,原来贾府覆没,就是这般作起来的,可怜前生这一切罪责却都推在凤姐姐身上。迎春看着貌似精明凤姐,心中感叹,看着光鲜之人,也是一个替人垫背的可怜人!
闻听凤姐声声哀怨,迎春眸中冷飕飕泛着寒光:“怎生都不好,莫如掐断根源,一了百了!”
“掐断根源?”凤姐念叨几声,忽然眼眸冷冽起来,咬牙一击案几:“对,釜底抽薪!”
迎春忽然想起李纨前几日的眼眸,俯身耳语:“凤姐姐,不如你去跟大嫂子亲热亲热去,你略微提一提马道婆,定有所得。”
凤姐凝眸盯了迎春片刻,欣然点头:“好!”
却说迎春慢慢走到母亲房中,张氏竟然尚未归来,迎春暗暗思忖,祖母得了这样消息,只怕会铁了心思偏向大房了,只是大姐姐的事情要尽快了销才成。因为这个巫蛊时间很可能就是大姐姐葬送的根源祸胎。
迎春想到此处,不由眸光亮一亮,如今二哥哥得了这个先机,提前加以铲除,是否大姐姐就可以平安度日?至少不会一夜暴毙,惹得龙颜大怒,抄没贾府罢!
迎春正在左思右想,门帘一声哗啦作响,张氏回来了。迎春慌忙迎住,张氏却是一个踉跄,差点跌落,身后木香木犀迅速接住了,迎春也飞步迎了上去搀住:“母亲?”
大热天气,张氏额上冷汗涔涔只摆手:“没事,没事儿!”
何嫂子已经绞了帕子,迎春接了替张氏慢慢擦拭汗滴:“母亲勿忧,总有法子可想。”
木香找来清心丸,迎春服侍张氏咽下,又替母亲抹胸顺气。
张氏闭目半晌,方才神智清明些,眼角有清泪滑落:“大姑娘在家看着尚好,如何一入宫门变成这样呢?”
迎春不敢接话,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是干巴安慰:“总会有法子化解的,母亲安心。”
一时张氏又饮了半盏温茶,情绪慢慢回落,拉住迎春:“母亲失态,吓着我儿了!”
迎春闷闷摇头:“无妨,母亲无事就好了!”
张氏这会反头去安慰迎春:“老太太已经发话,着王氏闭门念经祈福百日。拘谨她不许出门子,老太太自己则会在下月初二进宫面见娘娘,届时,老太太会逼迫娘娘销毁木刻,晓以利害,不许娘娘在犯糊涂。至于圣上恩赐令御后家接驾省亲之事,老太太也答应为娘会坚决阻止。”
迎春追问:“薛家怎么办?如今拜他们所赐,贾府已经名声在外,气势如虹了!”
张氏拍着迎春:“我已经着你二哥哥去见舅父,寻找几个铁面御史参奏薛家,把杀人旧案翻出来。贾雨村一项仗势跋扈,不怕没人落井下石!”
迎春心中忐忑:“不知薛家案子,我们贾府可有沾染?”
张氏摇头:“这件事情在我当家之时,所办外务我一清二楚,府里没有办过这事儿,只是你二叔曾经替贾雨村联络过起复,只怕要受牵连,或许还会连累娘娘受斥责。”
迎春笑道:“这倒无妨,大姐姐合该受些警惕清醒清醒了,也该认清楚薛家不可靠了。”
旋即又道:“如今讲究株连,老爷二哥哥只怕也会被牵连呢!”
张氏笑道:“老爷反正不得志,牵连也无妨。如今老太太已经定了章程,琏儿只怕要在这府里抱孙子了。我想好了,就着机会,索性就便请罪,让你父兄上折子请旨,改换门庭,将荣国府改成将军府,让圣上知道知道我们贾府诚意。”
今日虽是诸事不利,惊吓连连,却也有一点亮色。张氏想着贾母允诺,眼波盈盈看着迎春:“老太太答应了,今后贾府儿女联姻不在局限四大家族世婚旧习,一律往清贵新秀上面靠,真正如你祖母所言,只要孩子品貌相当,无非贴补几个银钱,拜年腐朽门第,也该招揽些新鲜活力了。”
迎春避重就轻:“也就是老祖宗怎么也不会同意薛家俊
张氏点头:“这是一定了!”旋即有沉静了脸色:“就怕王氏这个搅…..不安生,毕竟如今王家圣恩尚在,王子腾若因薛家跟贾府翻脸,你父亲无所谓,你二哥哥只怕今生仕途无望了。”
迎春可知道,新皇坐稳,太上皇故去,王家终究要败落,与其那时节受牵连,不如现在就跟王家生分了。反正贾府没有什么显赫官位,丢了也无妨,还可以抑制老不羞的老爷子仗势欺人,抢人家姑娘扇子,败坏贾府名声。
迎春打定主意,顺便把老不羞父亲算计掉,故而审慎言道:“王家乃是太上皇旧臣,宠臣,反正我们贾府不大受新皇待见,不如我们索性趁机跟王家分崩,最好母亲鼓动鼓动老爷,煽动他发一回横,在朝堂上跟王家舅爷针锋相对干一仗,王家受宠,圣上必定斥责老爷,老爷肯定会憋屈,母亲您就索性蛊惑老爷辞官归隐。老爷因为王家丢官,等于昭示天下,贾王彻底决绝了。”
“二哥哥是王家姑爷,大姐姐多少有几分面子,肯定能够留在六部混差事,毕竟人在人情在,有个身份好办事,两眼一抹黑可不好。”
张氏闻言眼眸灼灼看着迎春,眼下迎春跟那个清退奶娘之时的迎春已经大大不同。连亲生老子也敢算计了。
张氏淡笑迟疑片刻方道:“你再不喜欢老爷,他也是你父亲,这般算计,老爷知道该伤心了!”
迎春以为父亲那样花天酒地,母亲应该怨怼才是,如今听来似乎不是。
迎春低头半晌方才怯怯言道:“女儿倒不是为了自己喜欢不喜欢,儿女又不能抉择父母呢,只有认命。女儿如此谋算,只为听闻自从大姐姐封妃,父亲书房拜访之人日日应接不暇,那日贾雨村来,我让李幺儿偷听一回,却是父亲再跟贾雨村商议,受了某某银钱,着贾雨村上下疏通,买官卖官谋缺补……”
张氏惊得茶盏跌碎了:“什么?几时事情?”
迎春道:“就是前不久,我还听说贾雨村鼓动老爷请旨省亲,还说,许多官员乐意帮衬!”
这不是赤|裸|裸卖官鬻爵呢!这可是皇家大忌,无异自寻死路!
张氏愤恨一拍炕桌:“这个狼崽子!”
迎春低头:“女儿何尝不想父亲高官厚禄,只是女儿害怕,老爷这样下去不仅官爵不保,只怕会了无下场,那时要钱作甚呢!”
张氏凝眸:“你曾经说过,你父亲在朝堂被人训斥?难道就是这事儿发了?”
迎春黯然:“这才是将将开始,日子长了如何乐得!”
张氏终于握住迎春:“娘知道,你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发作人。”
伸手拂拂迎春额发:“放心吧,娘来想办法!”
五日后,朝中有四位御史联名上书参奏贾雨村贪赃枉法,草菅人命。
龙颜大怒,下令彻查。
迎春得悉,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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