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若如初见（上）

    四下散去的考生像退了潮的海水。
    贡院之内，那被潮水裹挟而去的恐惧和担忧之情，渐渐隐隐远去。
    一切在徐老夫子脸上，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他还是像第一次见时那么淡定沉默，气定神闲如胸中自有泰山千钧，面不改色心不跳。
    “徐大学士，请恕晚生先行一步，告退了。”
    路乘风向徐老夫子恭恭敬敬的连接着深深鞠了三躬，告辞道。
    虽然心中疑窦丛生，却尚无下一步打算，只能乖乖的等着执棋的大手，任尔拨弄来去。
    小爷我还是先去安慰安慰大哥才是正经事。
    大哥应当还不知道各中情由，说不定正是百思不得其解，怨恨天意弄人呢。
    他是如此强烈的想要在今年春闱中扬眉吐气，一举拔得头筹！
    忽然却被这些舞弊的考生们给搅了局！真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路乘风心中默默咒骂着，不由地加快了脚步，三步并作两步就出了龙门，拐入了一旁的街巷。
    已是暮色四合。
    黄昏的街巷被夕阳的光彩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琥珀色金边，像一个巨大的被封印在远古时代的琥珀化石一般，闪耀着迷人而又幽深的光芒。
    路乘风忍不住驻足观赏。
    这样的暮色，如此的景致，就像琼瑶奶奶的故事开头，仿佛有一场盛大的久别重逢。
    命运的齿轮沉沉重重的拉着心头的锁链在突突的滚动。
    嗯，只差一个偶像剧女主角了。
    路乘风不由的在心中直笑自己的痴。
    自始至终，他心中的女主角就只有她而已。
    哪怕曾经有过短暂的心猿意马，但一切只会让自己更加清醒。
    就像在初夏的傍晚，拿起一个不经意间捕获的冰淇淋，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诱人香甜，轻轻咬下一口，却在芬芳香甜中品出了一丝透心凉的苦涩。
    没有爱恨痴缠，亦没有你侬我侬，甚至连正儿八经的自我介绍都没有。
    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那个让自己一见误终身的紫衣仙女到底是何芳名。
    一切都是自己脑海中的臆想而已。
    这场无疾而终的爱情，还未开始，就已经悄然落幕。
    像极了那日他去游府拼力为求佳人一面时，藤蔓加上缤纷而落却又残破颓靡的花儿啊！
    那花架下一闪而过的芳踪，带着丁香花瓣一般，淡淡的晚香，如许惆怅，如许让人追忆。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虹已逝琉璃碎。
    可惜我都还没来得及跟你轻轻笑着，温柔的说一句：
    “你好啊，美女，我叫路乘风。乘龙快婿的乘，风流倜傥的风。”
    路乘风的嘴角不免微微上扬，回荡起一丝自怜自哀的苦笑来。
    “路乘风！”
    一个婉转清扬的声音响起。
    “我该不是做梦了吧？为什么我好像听到有美女在叫我的名字？”
    路乘风从天马行空的追忆和遐想中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
    回过头来，一袭黑衣从街角巷尾处轻盈的跃然而上，像乘着盛夏的晚风而来。
    那跳脱的黑色身影，清瘦颀
    长，看着有些许眼熟。
    是个女子？我竟不会知道是哪位美女？
    身形修长清瘦，又穿着一袭黑衣，这位美女怕不是叶无双吧！
    这位武林高手小姐姐，自打上次在十里长街救下小爷我的性命之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的，怎会突然在此出现？
    正好上次还没来得及感念她的救命之恩，可巧了，今儿个既然遇上了，就好好的向她磕头道谢，以表小爷我当牛做马也要知恩图报之心啊。
    嗯，只要不叫我以身相许就好了！我可是名草有主的人。
    顺便，还能拉上她一起去趟京兆府。
    吴京墨见了他的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可不得卯足了劲只争朝夕！
    今儿个春闱乱象带来的烦扰瞬时间就会一扫而空！
    只要大哥调整好自己心理状态，对他这么才高八斗货真价实的大才子来说，状元榜眼探花犹如探囊取物啊！
    路乘风心中如意算盘打的哗哗作响了，脸上憨憨的笑着，大声嚷嚷着问道：
    “来人可是叶无双叶姑娘？好久不见，叶姑娘别来无恙啊！”
    那黑衣女子不曾答话，只慢慢慢慢的悠悠然飘到了路乘风眼前。
    暮色已至，天空像是为大地上的一切都盖上了一层黑色的幕布。
    而黑衣女子，就是浸染在这层层黑暗之中，散发出一股幽怨的冷光。
    在一处屋檐之下，她停住了脚步。
    春天的月光，也像鲜花一般，鲜亮而美好，一路越过屋檐，在街巷的青石板路面上，投射下一道长长的剪影。
    影子将黑衣女子那清瘦颀长的身影也囊括在内，像是盖上了一面黑色的神秘面纱来。
    “来人莫非不是叶姑娘吗？那是何人？能否报上名来？”
    路乘风见那黑衣女子自从被问及身份之后，一直不曾吭声了，心中难免慌乱，又提高了音量，扯着嗓子又是一问道。
    那女子藏在一片深深的黑暗之中，好像是故意不想让路乘风看到她的面目似的，只是轻轻的回答了一句：
    “不是。”
    那轻声趁着晚风呢喃，温温柔柔的在路乘风耳边像挠痒痒一般，稍纵即逝。
    这声呢喃，弄的路乘风的心更加痒痒的慌了。
    “若不是，那你是谁？能否走出来让我路某人一见啊？”
    路乘风也温吞吞的说道。
    不知为何，这个还未正式现身的姑娘，就让平时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路乘风小爷，竟然小心翼翼的在原地踏着小碎步，心中一片兵荒马乱。
    有一股奇妙的感觉，在路乘风心中萦绕着，越来越强烈。
    四下无人的寂静街角，静得路乘风都能听到自己的心在砰砰直跳的声音。
    “是我。”
    那黑衣女子低吟了一声，沉默了片刻之后，像是忽然克服了自己的思想斗争似的，鼓起勇气用铿锵有力的声音回答了一句，一改刚才的温柔之态。
    路乘风还未来得及接话，只见一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清丽面容，坦坦荡荡的晒在了今夜的春月之下。
    是她！！！！！！！
    竟然是她！！！！！！！
    打死我都想不到竟然会是她
    ！！！！！！
    路乘风只觉得心尖都被人揪得紧紧的，屏住了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怂，在她面前，路乘风一如既往的怂。
    什么乘龙快婿风流倜傥啊，平日里撩人心弦的俏皮话，完全哑然。
    我怎么就想不到呢，这么温柔动听犹如天籁一般的美妙声音，怎么可能会是叶无双！
    除了她！还有谁！还有谁？
    “是、是你啊！我、我……”
    这个让路乘风求之不得寤寐思之的人！
    这个让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女子！
    此刻终于得见，千言万语，却如鲠在喉。
    多少个日夜的心悸，化作悄无声息。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而我，是那一棵，只为你昙花一现的千年老铁树。
    路乘风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在颤抖着，却像被人强行装上了一个消*音*器一般，只会一味的傻笑痴笑，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而他的仙女，此刻，正在离他咫尺之处，安安稳稳的立在那里，望着他的脸，满眼笑意。
    路乘风这才发现，自己的紫衣仙女，那如花的笑靥上，原来还有一个可爱的酒窝。
    酒窝只有左边脸庞上有，却如一汪春水潭。她一笑起来，就像是自动盛满了甜蜜的琼浆玉液，美得令人心醉。
    即便是一袭干净利落没有半点修饰的黑色素衣，也难掩她悄然盛放的傲人风姿。
    路乘风心中一阵目眩神迷。
    却见她轻启朱唇，笑吟吟的轻声说道：
    “前两次见面，忘了告诉你我的名字。你好，我叫游紫凝。”
    “游紫凝？好名字啊！”
    路乘风感叹道，仙女果然都是人如其名的又美又仙。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路乘风痴痴呆立在原地，口中不禁徐徐吟诵道。
    “什么？你又在作诗吗？”
    游紫凝那双清透亮丽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着。
    路乘风仿佛看见了春天里的月光在她长长卷卷的睫毛上跳舞，一时之间，更是心神荡漾，只觉得目眩神迷了。
    定了定神，他才按捺住了自己心中的狂涌奔腾，故作轻松，笑道：
    “我从前只听说过，有人形容女子是一枝红艳露凝香，没想到，游姑娘这一抹丁香一般的紫色凝香，更胜一筹。不，不对，是胜却人间无数。”
    那游姑娘听了这句褒奖，竟然低下了头，脸上飞上了两朵红云，分明是小女子的娇羞之态。
    却在短暂的数秒之后，转瞬即逝，改而成了一副冷若冰霜之态，板起一张俊美的脸盘，横眉冷对道：
    “哼，小殿下总是如此多情，总不是对每位女子，都做如此这般风雅之诗？别的姑娘恐怕早就笑开了花，可我游紫凝，不是。”
    “我、我发誓！没有！”
    路乘风一听，慌了神了，连忙作指天发誓之势，解释道。
    “是吗？反正我是听说了不下好几回了，看样子这是小殿下惯用的伎俩了。风月场上的老手了吧？小女子恕不奉陪！”
    游紫凝冷冰冰的扔下了这么一句冷嘲热讽的话来，就要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