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上车后,听世子沉着脸提及此事,袁宗皋心中大惊。
世子的态度,俨然将阁臣与太后都视为仇人般防备。
不说旁人晓得会如何看,就是他这个兴王府长吏见状,都有些心寒。毕竟提出立世子为嗣天子是杨廷和,做主的是太后。在天下人看来,这两人都是世子继位的恩人。
若是日后世子真对那二人有所不敬,落在世人眼中,就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袁宗皋是看着世子长大的,晓得他虽傲气些,可性格还算宽厚,短短数日有这般变化,使得他不由不生疑。
因此,他带了几分狐疑望向道痴。
道痴坐在世子下首,只能做无辜状。
他以为世子查阅史书,是想要名正言顺地礼敬生身父母,毕竟“大礼仪”之争在历史上记载深刻。谁会晓得世子查询了一圈后,偏移了重点,从如何礼敬生身父母成了如何坐稳皇位上。
说起来也不怨世子偏转重心,实在是这继统皇子能尊奉生身父母的少,见着史书的更罕有。
若是“兄终弟及”,本身为皇子出身的,尊奉生母为太后还有先例。若是外藩宗亲入嗣皇统,多是要换爹娘,本身父母不再是父母,也就谈不单尊封问题。
只能说道痴平素给人的印象颇佳,袁宗皋虽有些疑心他撺掇世子,可见他眼神清明,面带隐忧,就晓得他也不赞成世子如此行事。
实际上,世子的疑心都被钦差们勾出来的。
京中来迎嗣天子的钦差人数多,分朝臣、勋贵、外戚与内官。
能接了这优差的都是各方面的重臣,自然有自个立场。朝臣在世子面前称赞杨廷和的能干与忠心,勋贵与外戚则是宣扬太后的慈爱与对嗣天子的看重,话里话外都是卖好与拉拢,可因失与恭敬,在世子看来就是“恩威并施”。
内官的权势,完全依附与帝王,自然不愿嗣天子倾向阁臣与太后,虽也在世子面前称赞杨廷和的“勤政”与张太后的“慈爱”,可里面却透着这二人只手遮天,隐含挑拨之意。
世子并不是耳朵根软的人,相反还很聪敏,从三方不同的说辞中,他看出隐藏的意思。可惜的是,他并不打算倒向哪一方。前两者的拉拢也好,内官的挑拨也好,都让他生厌。
因为那些人心中,只是将他看成一个没行成童礼的孩子,并没有真正视为帝王,以为他必须要依靠一方。
可是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是兴献王手把手教导出来、十三岁就暂领王府事的世子。
王府内虽赶不上朝廷那样凶险,可平衡之道与御下之道,是他打小耳濡目染就学会的。
阁臣、太后、内官,他不管倒像哪一方,都会破坏朝堂平衡,而且得利的还不是他自己。
他又不是无知小儿,怎么会行那样费力不讨好的事。
见袁宗皋不说话,世子有些心急道:“到底进京后当如何行事,还请袁大人教孤,孤有母妃与姊妹在,荣华兴衰都系于孤一身,孤怕为昌邑王。”
听到这里,袁宗皋的心中一软。
世子即便对京中百般防范,可到底是爱惜己身、孝道所致。
袁宗皋将劝诫的话咽了回去,脸上也带了郑重。
根据最近得来的消息,朝堂上已经成一言堂,世子的担心,即便只是万一,可并非没有那个可能。
他想了想,道:“不管殿下心里如何想,在正式登基前,还是做小儿状为好。等到殿下登基,成为天下之主,内官可为犬马,文武以利趋之,外戚权贵分而化之。”
即便现下张家一门两侯,权势赫赫,可只要世子登基后大婚,有了新的后族,自然就能抗衡张家。
文武是臣,内官是奴,唯一忌惮的是太后。可太后毕竟在内廷,只要世子真正手握权柄,就不会受制内廷妇人。
世子听了,沉思片刻,道:“父王生前,最遗憾之事就是不能接祖母尽孝。孤不想像父王一样心有遗憾。袁大人,孤会迎母妃入宫赡养……孤不要过继到太后名下。”
“殿下!”袁宗皋大惊失色:“殿下继的是先皇皇统,理当奉太后为母!”
世子神色坚定道:“孤有母,为何要奉伯母为母?遗诏上只让孤继皇位,并未让孤去做太后之子。”
袁宗皋看着世子如此固执,只觉得头疼道:“殿下还请慎言。”
世子盯着袁宗皋道:“孤会孝顺太后,可孤还想要孝顺母妃。就是寻常人家,儿子得了功名,还不忘为父母请封;难道孤就是不孝之人,为了皇位,连生身父母都舍弃?若是如此,天下人会如何看孤?”
袁宗皋只觉得嘴里发苦,看着世子说不出话来。
世子孝顺,众所周知。可到了眼下,谈孝顺却是不合时宜。
袁宗皋又说不出反对的话,因为他晓得世子年岁不大,却是个主意正的。他只能安抚道:“这都是以后的事,只要殿下顺利登基,总会总要解决办法……”说到这里,顿了顿,道:“登基之前,殿下不必急着提及此事。”
世子的神色缓和许多,点点头道:“好,就听袁大人的。孤年纪尚幼,从王府出来前,母妃曾吩咐孤有事寻袁大人商议。以后孤有不足之处,还要劳烦大人。大人受累了,孤定不负大人。”
袁宗皋动容道:“臣只盼着殿下好,臣定全力辅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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