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溢仿佛没听清楚般,一脸茫然,他怔怔的看着秦颜,良久才语声干涩道:“你说什么?”
见杨溢这副神情,秦颜心中微生恻隐,却不认为自己在杨妃一事上有何过错,杀人偿命,欠债还情,天公地道,如若时光倒转,杨溢当时在场,她仍会毫不手软的杀了杨妃。
秦颜侧身,几点星光因此斜映进眸中,皎皎如珠,更添深寒,只听见她毫无情绪的声音一字一句道:“我说杨妃死了,是我杀了她。”
平板亢直的声音无可抗拒的落入杨溢耳中,他原本怔仲的神情渐渐消退,变得无悲无喜,面容因而显得莫测难言。杨溢最终轻笑一声,目光灼灼的望着秦颜道:“娘娘这是在说笑么?”他说这话时,往昔的不可一世似乎追回几分,他的生命里依旧只存在他所信的信仰。
秦颜低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声音轻道:“我一向不喜欢说笑,对你,更是不想。”
杨溢眼神一滞,继而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他神色复杂的看着秦颜道:“我还记得最初见你的模样,纤纤女子,淡然无争,我惊讶世上竟还有这般出尘的人,现在你却对我说你杀了人,杀的还是我的亲姐姐,叫我如何能相信?”说到最后,他的目中隐现水光,声音亦变得嘶哑起来。
秦颜因他的话一阵迷惘,良久才淡淡答道:“我这一生就是所求太多,到最后大约会变得一无所有,恐怕令你失望了,我并不是你印象中与世无争的女子,我杀过的人亦不在少数,杨妃不过是其中一个。”
杨溢没有错过秦颜说到杨妃时目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杀意,他的目光一分一分冷去,声音干涩道:“我想知道,姐姐是如何死的。”
“利器穿腹,中要害。”
杨溢神情大震,他下意识的看向秦颜,却见她面容无一丝波动,因她口中的话而显出残忍的冷漠。
杨溢目光一动,仿佛是在追忆过往的岁月,神情一瞬间变得飘渺如烟,他仿佛自语般道:“你知道么,杨延辉一生醉心权术,妻妾成群,我与姐姐不过是他其中一个小妾所生,从不被他正眼相看,而母亲一向懦弱怕事,所以我们幼时总是受人欺负,每次都是姐姐站在面前护着我,直到有一天被欺负的狠了,我一次学会了反击,事后被正室添油加醋告到了杨延辉面前,那次姐姐一人担下了全部的过错,被关在柴房里,没人记得为她送吃的,我半夜在厨房里偷了两个个馒头给姐姐送去,我至今还记得姐姐吃着馒头的模样,仿佛是世上最好的佳肴,我当时不知道为何哭的很伤心,说以后要保护她一辈子,姐姐笑的很开心,抱着我说不要哭,说得不到的东西就要去争,如果争不到才能认命。我亦明白过来,这世上哪有谁对谁错,为了自己想保护的人,无论做了什么在我心中也是对的。”
杨溢话音一顿,他定定的看着秦颜,目中的迷茫越来越深,也不知是在想他的从前或者是找寻记忆中秦颜的模样,良久才道:“时光过的飞快,直到有一天,宫中来的人见到了姐姐,对杨延辉说了声此女可堪大用,便决定了我与姐姐的分离。杨延辉想将姐姐送入宫中,那时我还懂得一入宫门深似海,我要带姐姐逃走,可姐姐不答应,她不想济济于人,说只要她入了宫,我在杨家才有一席之地,日后的日子才好过,要得到哪有不付出的道理。”他笑了笑,缓缓道:“姐姐说,她谁也不想见,包括母亲,出嫁那天,她只要我送她,我尾随在迎亲队伍后,送她到了宫门。”
说到最后,杨溢的目光逐渐清明,眸中隐隐透着猩红,他定定的看着秦颜道:“我发誓要出人头地,让杨延辉刮目相看,终于等到了成功的那一日,我在宫中见到了姐姐,她比入宫前更加沉静,只是口中会不时提到另一个人的名字,她说她恨,恨他不是寻常人,不能如寻常百姓般跟她白头偕老,她想做能跟他比肩的人,冷了为他添衣,渴了为他添茶,君王多寂寞,她想一直陪在他身旁,听他说他的过往,他的未来。”
杨溢话锋突然一转,他目光狠厉的看着秦颜道:“姐姐从未做过伤害李绩的事,她不过是喜欢他,可你却杀了她。”
“她杀了李琰。”
秦颜转身看着杨溢,眼眸澄澈如水,她静静道:“喜欢一个人本没有错,但她却为了一己私欲杀了李琰,难道这便不是在伤害李绩么。你们有属于自己的过往,故事里相依扶持,令人动容,而李琰也有他自己的人生,还有许多事情都不曾体会,可是属于他的故事却再也不能继续。”
杨溢大笑出声,目光嘲讽道:“旁人的生死与我何干,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只知道为自己好的便是对的。”
秦颜不想与他分辨,只是将手中的剑递至杨溢面前道:“当初是我利用了你,是我不对,但我自认在杀杨妃一事上并无过错,你要杀我为你姐姐报仇也是天经地义。”
杨溢怔怔的看着面前的剑,从外观看,这不过是一把极普通的剑,剑鞘上甚至有班驳的绣迹,上面的花纹已经淡的辨别不清,似被风霜磨洗历练,浅的只剩一个旧时的回忆。他蓦然扬手,衣风过处,秦颜手中的剑被掀翻,‘哐铛‘一声砸落在地,剑身因此半出,腥白的剑身上依然有着斑斑锈迹。
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这把剑曾经在黄沙马蹄声中如何取人首级,杀人于无形,令面对它的人胆寒战栗,杨溢自然也不知道。
杨溢低头看着脚下的剑,心中象是失去了什么般空落无依,声音茫茫道:“你不是秦颜。”
秦颜道:“我是不是秦颜并不重要,而你心中的秦颜不过是个幻影,她从未存在过。”
“你说的对,当初在闹市上与我相见的秦颜早在入宫的那一日便不复存在,我早该明白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对你再存情义?”
话音未落,半空中突然传来破风之声,一道长鞭夹杂着雷霆般的力道向秦颜当头卷来,不过眨眼就要落下,电光火石只间,秦颜突然侧身避开,在杨溢失神的刹那,几步窜至他跟前,手绕肘而上,然后用力按下他手中的劲道,却并未乘机制住他的要害。
方才那一鞭其实留了情义,但秦颜能不沾衣角的避开实在是杨溢始料未及,且还能近身而上,证明她一直都深藏不露,可见心机深沉。心中仅存的希冀破灭,杨溢顿时目如刀锋,他冷笑两声道:“不是说我为姐姐报仇天经地义么?”说罢,他执鞭的手用劲一推,将秦颜推开数步,嗤笑道:“说的好听,竟还是躲开了。”
秦颜身形站稳,也不生气,微微笑道:“我这一生欠了许多人的性命,如果人人都要我以命相偿,我恐怕死一万次也不够。”笑意收敛,秦颜续又道:“我方才并未答应你会坐以待毙,你杀你的,我躲我的,你若杀了我,我也就认命,这道理你从前就懂得,怎么到现在却忘了?”
杨溢因秦颜的话想起了御花园一幕,一切的心动不过是场假象,自己被她所利用,亲自将奸细送到了姐姐身边,害得姐姐身死宫中,一时悔恨交加,他气极而狂,手中的长鞭再度挥出,这次却是凌厉无章法,鞭影重重,所到之处刺空有声,势如闪电。
长鞭虽势力威猛,但兵家并不常用,因它收放的力道难以控制,力道有轻重,若力气不济,容易被敌方所制,秦颜连连闪避,肆机寻找机会。目光突然一动,秦颜抓准杨溢收鞭的机会,伸手抓住半空中的鞭尾,然后借鞭回的力量趋前,在错过杨溢身旁时突然旋身来到他背后,空余的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钳制住杨溢执鞭的手,扣住筋骨,让他不得发力。然后右手将长鞭迅速缠绕一圈,本是横在杨溢胸前的长鞭突然缠升至他的颈项间,一时间勒得杨溢喘不过气来,他双手用劲挣扎,却只觉得箍在自己颈上的长鞭稳如磐石,纹丝不动,被擒住的右手亦动弹不得。
秦颜双手拽着长鞭不放,向后疾退几步,杨溢因势向后倾倒,被秦颜拖行了数米,杨溢一手被制住,另一只手扣在颈间,手背被长鞭勒出深深的一道痕印,而颈上的长鞭始终不见放松。
杨溢只觉得胸腔中的气息如火烧般窒痛,细微的气流如一盆凉水在缓慢的抚平其中的躁动,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每呼吸一次便艰难一分,眼前昏花成一片暗色,耳边有尖锐的鸣叫逐渐剥夺他的神志。
颈间蓦然一松,气流重新回入胸肺,杨溢瘫倒在地,不受控制的大口喘气,神志仍是朦胧的,只听一道女声在头顶悠悠道:“李琰也是如这般被勒死的。”
杨溢身体蓦然一颤,想起方才生死边缘的挣扎,一次知道窒息的死法如此难受,半晌竟无法言语,只是干干的咳喘着,直到前方的景物重新清晰起来,他的气息才渐渐平复,却是四肢发软,一时还无法站立。
衣袂抖动之声传来,杨溢抬眸,见秦颜转到他跟前蹲下,想是方才的打斗使她束好的发散开,墨色的长发因下倾的动作自头顶披泻而下,落于肩旁身侧,竟让她的脸少了几分冷厉,多了几分柔婉,淡淡然的,退却了人间一切铅华,如似当年。
秦颜恍然轻笑,原本冷凝的面容因突绽的笑容如昙花朝露般令杨溢神思飘远,耳边有清淡无波的声音道:“杀人也要有个规矩,现下你杀不了我,该我取你的命了。”
杨溢因这句话回过神来,却发现眼前已不见了秦颜的身影,放眼看去,秦颜正在几步之外捡起了他方才掀翻在地的长剑,月华如练,秦颜侧身执剑而立,身姿单薄,夜色中,如披了一身风霜。他从不知道,一名女子拿剑的情景竟会是这般合契,无半丝突兀,甚至有惊艳之感,她仿佛生来就该是握着剑,如风般无所拘束,驰骋于广袤天地之间。
有风穿巷而过,呜鸣着倒似一声叹息,秦颜看了看天上的月色,再望向杨溢时,面上依旧是无知无觉的模样,只是目中流光如水,多了几分柔和,她遥遥道:“我不杀你,是以从前欠你的,今日已经还清了。”
杨溢愣住,竟想不到还有她这般蛮横的道理,他怒极反笑,声音暗哑道:“你不杀我,不要以为我会因此而放弃,我以后还是要杀你,无论天涯海角,你总也逃脱不去。”
“想不到你竟比我还要执着。”
秦颜轻笑出声,缓缓摇头,目光因眼眸眯起而显得有些悠然迷离,她偏头道:“我不逃,我知你不是个轻易认命的人,我会留着这条命等你来杀我,生死无怨尤。”
话音未散,秦颜已转身离去,步伐静如秋叶,随风荡开的发在夜色中如墨色晕开,丝丝逸散,无声飞扬。
“你打不过她是应当的。”
一道清风般的声音突然响起,杨溢头也不回,只望着前方的夜色出神。
那声音轻轻叹息,不知是惋惜还是遗憾道:“难怪连李绩亦不能留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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