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救了我一命,于我有恩,请君留下姓名,日后定当报答。”
青光粲然,天幕穹远。
青山绿树下的少年一身素衣,发用一根丝带随意绾起,脸旁几缕青丝如风飘扬,更衬其眉目秀丽,说话时眼角微挑,不经意间透出几分年少意气,目光却无比执拗。
见对方只笑不答,少年将掌中的剑信手插在地上,神色泰然的自背后的箭篓中取出一柄长箭,置于掌中,向前托起道:“人无信则不立,我这人向来说话算数,如有违背,当如此箭。”
言罢,少年将箭用力一弯,长箭应声而断,他抬头,眼神皎皎,点漆的眸因沾染了青光丽色而显出潋滟的波光,竟透出狐般的灵动与跳脱。
仿佛是被少年的执着所打动,他脸上的笑意淡去,神色渐渐严整,眉眼间却依旧含着一丝温柔和煦,良久才道:“好,我等你,到你真能百步穿杨,自会有报答我的机会。”
恍然无觉间,青山翠色亦随着话音瞬间退却,目光放远,四周已是一片荒凉无垠的旷野,青天裸露,赤石嶙峋,既是空旷,不知为何让人喘不过气来,几乎要将人的神志溺毙。
他茫然四顾,心中有无限念想,却只是空蒙蒙的不知所以,于是只能一步步往前走,时间仿佛静止,到处都是冷寂的灰与白,没有分毫的改变,他似乎从未离开过原地。
他继续走,每走一步,过往的岁月便积沉一分,心中就越发清明,有一种念头渐渐的侵入骨髓,脚步停止时,他终于醒悟过来,无论如何走都是没有用的,他永远离不开这里,逃脱不去。
心中蓦然一阵刺痛,却没有无处可逃时的绝望,只是在身形停止的瞬间,脚下渐渐被鲜血浸染,如盛极的花,在压抑的灰与白中渐渐生出种抹明艳动人,将要燃烧欲烬的红,亦让人觉察出一丝温度,于是心中的刺痛无声淡去,身边却又突然响起一阵人语,纷繁嘈杂,他仔细去听了,在模糊的声音中依稀分辨出自己的名字,原来都是从前他杀过的人,要他偿命。
他无动于衷,心中再生不出一丝的情绪,只是站在原地,等他的梦醒来。
风骤起,也不知是吹散了谁的话语,一瞬间星移斗转,流年暗换,重重帷幔通天彻地缭绕如烟,如寒冬最深处的霜经年不散,只余一道冰冷的女声平平轻道:“你这个人,这么无情,如何让人与你白头到老”
余音袅然,似近在耳边又远如彼岸,只是一点单薄的风便已吹融消散。
帷幔如水波荡散,有朦胧的人影在帘后茕茕而立,他下意识的伸出手,也不知是想抓住什么。
‘框铛’一声,轩窗大开,风雨之声灌入殿堂,瑟瑟而鸣,殿内的纱帐帷幔皆被疾风吹得狂卷漫舞,如无声幽魅。李绩猛然惊醒,眼前依旧是空旷的殿堂,窗外夜色暗蓝,银丝隐现,微光中的手惨白如霜,空握了一手清风。
清醒时,梦中的情形再也记不分明,如那般想要留住的心情亦随之淡去,只有心神处一丝淡淡的迷惘无法释然。
看天色不过寅时,雨依旧淅淅沥沥的下着,湿润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染了夜色。
殿外突然响起一阵轻微的敲打声,在静极的夜中显得十分突兀,接着有人压低声音道:“皇上,奴才有急事禀报。”
“进来。”
声音过于冷肃,让侯在殿外的内监打了个寒颤,他拂去衣衫上的水迹,小心翼翼的推开厚重的殿门,狂风瞬时大作,灯纱交映,吹得大殿旁两排烛台上的长信灯忽明忽暗,扑去大半,他心中一惊,慌忙转身将殿门阖上。
暗自松了口气,内监回头,却见李绩已经立在重重帷幔之前,墨色长发垂于肩侧肘际,只着白色的中衣,异常安静,灯影绰绰,竟让他的面容透出一丝悱恻难言,比平日多了分人气。
“何事?”
话一出口,空气亦被冻住,内监忙跪下,自怀中掏出一纸书函,双手托起,恭敬道:“有人连夜送了密报入宫,请皇上过目。”
少却重衣繁饰,李绩的身影略显单薄,却见他步伐轻盈,近前几步,取了内监手上的书函。
听到头顶纸张抖开的声音,内监不敢抬头,只低眼看着光可鉴人的地面上映出的人影,被灯光斜斜映长,孑然无托。
李绩摊开纸张,认出是陈凌空的字迹,借着灯光看完信上的内容,他默然来到长信灯前,将纸张点燃,字迹被湛蓝的火焰一点一点吞噬,袅袅轻烟中,李绩面无表情的面容渐渐透出若有似无的笑意,眼神却越发冰冷,目中最后一丝情绪被湮没,他依旧是黑衣尊贵的君主。
这一生求而不得,不如放手一搏,若赚不得青史长留,亦要这盛世王朝为他送行。
夏季的气候总是变换难测,到傍晚时分,暴雨方歇,天之边际悄悄燃起一缕晚霞,红云如火。
半月多来的奔波劳累终于在这个傍晚结束,吴蜀的大城就在眼前,秦颜远远看去,只见城墙下的通关口有数名士兵在认真盘查来往的行人车马,甚为严谨。
秦颜一勒缰绳,依律入城下马,脚方一着地,立即有两名士兵上来查问,秦颜从前带兵经过此地时歇过一晚,所以能应付一二。
通过盘查,秦颜带着一身风雨踏进了吴蜀的大城。
将马匹托与了城道旁的驿站照料,秦颜踏上城中青石的街道,两旁商铺酒楼林立,行人过往匆匆,繁华中又透出井然有序。
秦颜正想向路人打探一下城中的情形,却听见一声哨声响起,紧接着有马蹄声由远至近纷踏而来,路上的行人似已见惯了,面色不见波动,只是自发的退到一旁避让。不过片刻,秦颜便见一队人马从街道的尽头朝城门口奔驰而来,略近些,秦颜才认出领头那身着武将服的男子正是武状元出身的陈凌空。
秦颜与他有过几面之缘,未免被识破,她不动声色的退至人群后,却不离开,以免惹人注意。
那陈凌空在离秦颜所在处不远处停下,调转马头,对着街上的行人朗声道:“城中近日连生暴乱,为防有乱党肆机作乱,至今日起城门严守,许入不许出,若有可疑人物,可报与提狱司,如查明属实,当有重赏。”
说罢,他右手高举,身后的士兵得令,引马而出,纷纷往城门奔去,余下陈凌空一人,在原地牵动马匹,往人群里扫了一眼,在看到秦颜所在之地,目光微露迟疑,最终略过。
人群渐渐开始分散流动,秦颜亦跟着人流走开,却敏锐的察觉到有一道审视的视线紧随其后,她身姿如常,正想着如何撇开陈凌空的目光时,突然听到人群里有人声音惊喜道:“公子!”
秦颜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并不作多想,目光一闪,却见一年轻女子疾步走至面前,目光含羞带怯道:“公子可还记得小女子?”
秦颜思索一番,片刻后想起她在路经吴蜀小镇时救过一个老者,当时在场的还有眼前这名女子,于是她温然笑道:“我记得你。”
那女子终于释然,低头羞郝的笑了笑,目露感激道:“先前多谢公子搭救,家父才能平安返家,此情无以为报,家人终日惦记,可否请公子到寒舍一坐,以尽绵薄心意?”
秦颜沉吟片刻,见路中行人已散去大半,只余她们二人留在原地,甚为醒目,于是微笑道:“边走边说吧。”
年轻女子欣然应允。
陈凌空一直在原地留意人群里一男子的举动,只觉得他的身影与散发的气息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到底哪里见过,后来见他被一女子叫住,两人相谈甚欢的模样,最终一同离去,他这才按下心中的疑惑,策马往城门而去。
秦颜边走边随口道:“我连日来兼程赶路,不过傍晚才到,见小姐并无舟车劳累之态,倒是有些奇怪。”
那女子神态拘谨,听秦颜这样问,忙答道:“公子有所不知,从外地到吴蜀其实还有条近道,经雁门关至落风山,不过山路难行,往来的商旅多半不经由此路过,父亲因惦念着家中的母亲,所以回来时抄了近道,是以能够先于公子达到。”她顿了顿,叹了一口气,面有愁色道:“也不知怎的,城中祸乱不断,近日更甚,公子只身一人前来,需多加注意。”
秦颜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笑道:“多谢姑娘提醒。”
女子摇头,继而微笑道:“应当是我多谢公子才对。”
秦颜摇头失笑,两人走了有一段路,她象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我竟忘了早已经与人有约,耽误了姑娘这么久,实在过意不去。”
那年轻女子本是双目含笑,见秦颜这样说,目光暗了暗,强笑道:“公子莫要在意,是我太过卤莽才对。”
秦颜亦不推拒,转而客气道:“我与朋友约好在此会面,想请问姑娘城中最大的酒楼是哪家。”
女子一怔,片刻后答道:“长盛楼。”
与女子告辞后,天色已经开始昏暗,华灯初上,灯光熏然。
夜市还未开,路上行人逐渐多起来,秦颜按照女子的指示去长盛楼投宿,走了半程,远远的看见街道前方陈凌空正带着几名士兵巡街而回,秦颜立即借着人潮闪身至街旁的巷口,静待陈凌空的人马路过。
等了有些时候,确定他们已经走远,秦颜准备走出巷子,却听到身后有有一阵动静,她下意识的回头,见巷口的转角处突然闪出一道人影,面目隐于暗处,巍然不动。
秦颜亦没有动作,他在等对方先出口。
过了片刻,那人影终于迈开一步,秦颜背在身后的手握紧了剑身,下一刻,那人的面目暴露在昏暗的天光之下,秦颜目光一动,认出他正是官兵追捕多时的杨家余党杨溢。
杨溢较之从前显得憔悴许多,面容消瘦,沾染上难言的风霜之感,神态间仿佛被磨平了棱角,眼中的嚣张跋扈再也不复窥见,只眼中一抹神采,透着淡淡的茫然。
她不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他亦不再是当日闹市上鲜衣怒马的盛气公子,陌路相逢,再见时竟是这番境况。
杨溢动了动嘴唇,半晌才迟疑道:“娘娘?”
秦颜握剑的手微松开,她目光直直的看着杨溢,沉默不语。
杨溢久等不到回应,最初的震惊过去,他不动声色的将眼前的人打量了一番,目中渐渐显出疑虑不定的神色,他语气戒备道:“你是谁?”
秦颜因他的问题偏头想了想,就是这般动作让杨溢心中一动,目光不禁柔和下来,却听秦颜带着笑意的声音答道:“这个问题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又如何能回答你?”
话音平直淡漠,又有些干涩,象是多日不曾说话的人突然开口,秦颜这次没有用男声掩饰,是以让杨溢确定了她的身份。
杨溢又惊又疑,他难掩激动道:“你竟没有死,可为何会在这里,作这身打扮?”语气一滞,他似想到了什么,面露恨色,愤然道:“是那狗皇帝想要杀你么?”
秦颜面色不动,眉头却蹙起,她声音冷漠道:“不是。”
杨溢因心情激愤,是以没有听出秦颜语气中的不快,他情绪稍复,目光殷切道:“我听人说是娘娘将姐姐留在了宫中,她现在可还好?”
冷宫之所以被称之为冷宫,是因为里面的人无论前尘如何荣华冠顶,进了冷宫就再也无人无人问津,就算是死也掀不起太大风浪,而由杨溢的态度可以得知李绩对此事处理的犹为稳妥,杨妃的死没有丝毫外泄。
不知为何,秦颜想到先前自己利用杨溢将小蔻送去了杨妃身边,心中觉得有愧,所以不想骗他,于是秦颜诚然道:“杨妃死了。”
不等杨溢追问原由,秦颜补充道:“是我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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