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了?”她轻声问。
“嗯,我回来了。”他也轻声回答。
半小时后,当袁至康匆匆赶回餐厅上班,田野才得到与黎妙心独处的机会。他坐在病床旁,而刚坐轮椅散步回来的她靠坐在病床上,脸颊似是因为呼吸到新鲜空气,微微透出一抹蔷薇色。
田野怔忡地凝望她,一年多不见,她似乎清瘦了些,是工作忙碌的缘故吗?还是这次手术太耗体力?
“什么时候到的?”黎妙心微笑,一面伸手拿茶几水果篮里的苹果。
田野摇摇头,劫过她手上的苹果。“我帮你打成泥。”
“不用了,我这样吃就可以了。”
“不行,你是病人,要注意肠胃。”
“我是脑子开刀,又不是肠胃开刀。”她抗议。
“不行就是不行。”他没得商量。
于是她不再吭声,默默看着他拿起水果刀,俐落地削皮,切成小块,然后用果汁机打成泥,又细心地递给她一把小汤匙。
“你这样好像在服侍老佛爷喔。”她接过碗跟汤匙,笑嘻嘻地打趣。
他闻言,淡淡一笑,伸手直觉就要揉她的头,就像从前一样,但不知怎地,心有所感,又怅然收回。
她仿佛感觉到他的迟疑,目光一闪,秀眉微颦。
“为什么你出车祸要开刀,不让你爸爸通知我?如果他前两天没打电话来,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
“要你回来又能做什么呢?白担心而已。而且你看,我现在人不是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啊!”意思是,他反正帮不上忙吗?
田野心弦揪拧。“你现在真的没事?”
“没事啊。”
“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好得很。”她保证。“医生也说,我再休养两天应该就能出院了。”
“那太好了。”他茫然应道。她平安无恙,照理说他该欣喜若狂,但胸口却是空空荡荡,仿佛遭怪手挖去一大块。
“本来就很好啊,是你太担心了。”黎妙心谐谑地横他一眼,开始舀苹果泥吃,吃了几口,手忽地一颤,汤匙铿锵落地。
她弯腰想捡,他以一个手势止住她,帮她捡起来,到流理台洗干净才还给她。
“谢啦!”她想接过汤匙,却意外抓到他的手,她触电般地紧急抽回手。
她现在连稍稍碰到他,都会感到不自在吗?
田野察觉她微妙的举动,喉间涩涩的,噙着苦味。他深吸口气,逐去脑海忧郁的念头,指向她头顶。
“你这里的头发”
“可恶,还是被你发现了吗?”她小小声地嘟哝,单手抚住头顶。“医生明明说现在脑部微创手术很进步,只需要削掉一小块头发的,可你还是看到了很丑吗?”
“不会。”他摇头。“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那你怎么会看到?”她嘟嘴。
因为他很仔细、很专注地看她啊!因为如今他的眼里心里,都占满了她的形影。
望着黎妙心懊恼娇嗔的模样,田野只觉心神一阵恍惚,又酸又甜,想笑,眼眸却又隐隐灼痛。
当年那个任性霸道的小女生,真的长大了,现在的她,不论是嗔是喜,落入他眼里,都流露着异样的女人味,每种风情,都紧紧拉动他心弦。
不,或许从她还是个小女生的时候,就已经令他心动了
“那个男生是你男朋友吗?”他沙哑地问。
“你说至康?”她没回避他的问题,很坦率地反问。
“嗯。”他点头。
“他啊。”她微歪脸蛋,眸光俏皮流转。“是我们餐厅的侍酒师,我进餐厅时就认识他了,不过他呆头呆脑的,一直偷偷暗恋我,到几个月前才跟我表白。”
“所以你就答应跟他交往了吗?”
“是啊。”
田野暗暗掐握掌心。“你很喜欢他吗?”
“不喜欢干么跟他交往?”她好笑。“你看我像是那种会因为同情就答应跟人家试试看的女生吗?”
的确不像。
田野的心更空了,成了一片荒凉雪原,他木然跟着干笑。“跟你交往的男生,一定要很有胆识,不然可能随时被你吓走。”
“什么嘛,说得我好可怕,我有那么泼辣吗?”
“跟你熟的人就知道,你手上的猫爪,是会抓伤人的。”
“你!”她气得瞠圆双眸。“汤匙还我啦!”
他笑笑,将汤匙放回她摊开的手掌,她握住,挖一大口苹果泥塞进嘴里,却不小心呛到。
“你吃慢点。”他听她咳嗽,连忙替她斟来一杯温开水,她伸手要接,许是太心急了,一时错手,玻璃杯直坠落地,碎成片片。
她望着满地玻璃碎片,一时呆凝,良久,才挤出细微的嗓音。“对不起。”
“干么道歉?”他弯腰捡拾碎片。
她急忙叮咛。“你小心点,别割到手。”
“我知道。”他捡起几片大碎片,又用几张面纸清理一些比较细碎的,确认地上没留下任何残屑,才重新为她斟水。
这次她慢慢地接过水杯,用双手捧着,一口一口慢慢啜饮。
他注视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心头满溢怜惜。“你刚开完刀,体力还没完全恢复,这几天一定要好好休息。”
“我知道啦。”她赏他一枚白眼,仿佛嫌弃他在说废话。“那你什么时候要回去?”
“回去?”他愣了愣。“回哪里?”
“芬兰啊!你现在不是在那里的学院进修吗?可以一直请假吗?”
“我是在那里进修没错”他犹疑,可她现在这样,他哪里走得开?
“你也看到啦,我根本就没事。”黎妙心看透他思绪,嫣然一笑。“而且至康会照顾我,我那个没用的老爸也会来帮忙,你就不用担心了。”
她这是在赶他走吗?
他霎时不知所措。“我至少要看到你出院”
她打断他。“我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他呼吸暂停,阴郁地凝望她。“心心,你是不是很不希望我回来?”
她闻言一震,垂落羽睫,沉默数秒,才低低扬嗓。“也不是这样,我很感激你特地回来看我,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可是”
“可是怎样?”
“我怕有人误会。”
“谁?”他问,跟着心念一动。“你男朋友吗?”
“嗯。”黎妙心幽幽颔首,像是很困难地从唇间挤出嗓音。“他刚看你送我紫色郁金香,就有点小吃醋,因为他知道我以前喜欢你,所以”她顿了顿,半晌,扬起幽蒙水眸。“田野,我是第一次这么认真谈恋爱,你可以帮帮我吗?”
“怎么帮?”
“不要再来看我了——”
“所以我不是说了,你还不如不要回来。”
田庄语锋犀利,一针见血,刺得田野眼角一阵抽搐。
他这个弟弟,从小就是嘴上不饶他,挖苦讽刺样样来,他早习惯了,不在乎的,他不在乎
田野咬牙,萧瑟地品味胸臆间奇异的酸楚。“我不后悔回来,没亲眼确认她平安,我永远不会安心。”语落,他举起酒杯,一仰而尽。
下班后,田庄带他来到医院附近的酒馆,两兄弟坐在吧台边,听慵懒的爵士乐,喝酒聊心事。
酒馆生意并不好,胜在安静,放的音乐也很有品味,田野喝了几杯,心情却迟迟无法放松,神经线绷紧。
“既然知道她一切都好,你就别想太多了。”田庄看出兄长神色忧郁,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对了,你在国外,多少有认识几个金发美女吧?”
“有又怎样?”
“没想过谈个异国恋爱吗?要是我肯定把握机会,跟各国美女多多交流,打好外交关系。”田庄不改风流本色,嘻笑谐谑。
田野配合地扯扯嘴角。“我对外国女人没兴趣。”
“因为你的心已经遗落在台湾某个女人身上了,对吧?”田庄重重叹息,比个手势要酒保继续为两人添酒。“哥,我真不晓得该怎么说你们好,明明早就该是一对了,却一再错过时机,不是你有女朋友,就是她有男朋友,不然就是两个人都在那边硬ㄍ1ㄥ,说彼此只是好朋友——到底为什么啊?你弟弟我真的看不下去了!”
田野不语,默默把玩酒杯。
“所以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田庄追问。“心心要你别再去看她,你就真的不去了?”
“不然呢?”田野苦笑。“我不想破坏她的恋情。”
“你的意思是你又要退让了?”
“这不是退不退让的问题。”他苦涩地低语,辛辣的酒精成了穿肠毒药,在他体内兴风作浪。“就像你说的,我已经错过了时机。”
“那都是借口!”田庄不以为然地冷哼。“时机是自己创造的,如果你真的爱她,爱得够强烈,就算是用抢的,你都会把她抢过来!”
用抢的?
田野震撼,斜眼睨向弟弟。“这样未免太过分了吧?何必成为人家的第三者?我只要心心幸福就好。”
“可她真的幸福吗?”田庄话中有深意。
田野愕然。“这话什么意思?”
田庄耸耸肩。“我只是觉得,事情看表面,不一定能看到真相。”
田野掐握酒杯。
“我这样问吧,当初你跟清美交往时,有没有因为心心吵过架?”田庄紧盯兄长,似是想从他表情的变化看出一丝端倪。
田野凛然。“我们是吵过。”
“为什么?”
因为清美发现,他的心并不完全属于她,甚至有一大部分,已经被人抢先占领。
所以她忿忿不平,所以她才会失了平素的理智与风度,与他大吵大闹。
至今他仍后悔,与她最后一次见面,他们给彼此的不是温暖的微笑,而是愤慨的怒容。
她会原谅他吗?
“清美,你能原谅我吗?”
隔天早上,田野宿醉醒来,为了驱逐恼人的酒意,他到泳池疯狂地游了几十趟,然后开车南下,来到死去的未婚妻坟前。
他带来一束百合花,为她修整坟前的杂草,虔诚祭拜。
“都怪我没及早认清自己的内心,才会伤了你,也伤了心心。”他喃喃低语,明知九泉之下的人不会给他任何回应,仍是想慎重道歉。“那段日子,我真的对你不够好,对不起。”
那么,你果然是爱她的喽?
他仿佛听见飒飒凉风,捎来未婚妻幽怨的质问。
他黯然闭了闭眸。“是,我爱她。对不起我爱她比爱你多,我也是到很后来才明白这点。”
微风无语,默默地拂过他耳畔。
也许清美还是怪他吧,也许清美就是不能原谅他,就算如此,他也只能坦然担起这样的罪。
“谢谢你曾经陪伴过我,我会永远记得你,记得自己曾经辜负过一个好女人。”
他孤立坟前,许久,许久,直到夕阳西落,才怅然转身。
前路茫茫,洒落幽蒙夕影,他的步履却愈走愈坚定,身子骨愈挺愈笔直。
有些事,有些人,错过就是错过了,无法弥补,来不及挽回。
但也有时候,仍有一线转机,一丝希望。
只要还有一点点可能,他就不该放弃,否则就只能让懊悔与心伤一次又一次地轮回——
这次,他决定跟命运之神一搏。
“你确定要这样做吗?”
“嗯,我确定。”
黎妙心坚定地颔首,朝袁至康送去一朵清淡微笑。
这天,他开车来接她出院,扶她一步步上楼梯,回到她租的小套房,她想泡茶招待他,他却摇摇头,示意自己喝开水就好。
“医生一直要我劝你最好不要出院。”袁至康自己举壶斟水,顺便也为黎妙心斟一杯,体贴地塞进她手里。
“我必须出院。”她捧着水杯。“不然田庄会怀疑。”
“你怕他去探听消息?”
“是啊,万一他去告诉田野,就麻烦了。”
袁至康默然,凝视她半晌,虽是出院了,其实她身子仍赢弱,容色苍白。“你要瞒他到什么时候?”
她垂落眸,静静喝水。
“真的不能告诉他真相吗?”袁至康探问。
她摇头。
“可是我看得出来,他很关心你。”
“他是很关心,他对我”她顿了顿。“就像对妹妹一样。”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能把实情告诉哥哥呢?”袁至康不懂。
“因为我不想他同情我。”黎妙心涩涩地苦笑。“你不知道他这个人,他啊,最容易对弱女子发挥骑士精神了。”
“我倒觉得女人偶尔利用一下男人的骑士精神,没什么不好。”袁至康感叹。
黎妙心一怔,扬起雾茫茫的水眸。“对不起,至康,我不该利用你。”
“你别误会了,我不是在怪你啦。”袁至康着急地搔搔头。“我们是朋友啊,朋友之间帮个忙,也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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