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油菜花

    一
    又一个生命的轮回，不是在春天，油菜选择秋风起舞的九月，粒粒黑子漏进一畈畈肥沃的松土，随后，耗尽经血，撕破襁衣，把一丫丫娇弱的新生命呈给大地，于是金黄的十月中便有了调色板中萃生生的绿意
    二
    母亲常说，女子都是菜籽命，撒在哪里便长在哪里，遇见贫脊便悲苦一生，抓住沃土，会荣耀一世。然而我却不知道在母亲看来，她自己遇见的究竟是贫瘠还是沃土，她的一生是悲苦还是幸福？
    三
    高高的山梁，贫瘠的梯田，一个清瞿的娇小身影，披着塑料雨布，戴着斗笠，在阴凉的雨雪中一锄一锄地排下油菜的小苗，把一季一季的希望栽种进深深的黄泥，也把她一生的辛酸扦插进赤红的土地
    四
    春天，油菜花开了，满山满岗地开了，一田畈一田畈地开了！多么壮观、多么辉煌的场面啊。金黄的油菜花是母亲最喜欢的颜色，淡淡的菜花香是萦绕在母亲梦中的迷雾。“女人都是菜子命啊，撒在哪里，就会长在哪里”可是母亲撒在了哪里，又长在何方？
    五
    清冷的月光，高高地照着绵延不尽的秦巴深山，寒风料峭的二月，某个山坳里，一个又瘦又弱的女婴，有气无力的挣脱着襁褓来到了人间，排行老三，这女婴，便是母亲，她的诞生，也许不该在这青黄不接的二月，贫困、饥饿、疾病，她双亲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六
    瘦骨嶙峋的憔悴，撕心裂肺的咳嗽，痛苦不堪的痉挛，弯腰驮背的匍匐，那是母亲——令人伤心欲绝的最后模样。母亲离开我整整十年了，母亲这最后的模样，一直以来，我不愿想，不忍想，不去想——我想让这形象在心中永远地淡化、淡化，直到彻底遗忘，可是，我没能做到。每每我想忘去，泪水，总是模糊着我双眼，疼痛总是撕扯着我心腹
    七
    六岁上，母亲便和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做了孤儿。弟弟妹妹太小，送了人，两个姐姐，一个十二岁，一个九岁，给有钱人家做丫环，挣来一碗饭养活大了母亲，母亲从小便知道了人间冷暖，从小便在一个风雨飘摇的破土屋中，支撑着属于她一个人的一片天。破土屋不远，有几间房，是地主开的一个油坊，母亲的爹生前就是这油坊的一个长工。
    八
    夏天到了，油坊压出了油乎乎的菜籽香，母亲却端个破木碗喝着没有半点油花的南瓜汤。九岁时母亲进了地主的油菜田，和一帮同样贫苦的人一起，秋天，她在地里播撒下油菜籽；冬天，她一锄锄栽下油菜苗；春天，她为油菜除去杂草，浇上农肥；初夏，她收割着比她还高的油菜杆。一年又一年，油菜是她的伴儿，油菜是她的希望和辛劳的果实，油菜成了她的最爱和最恨
    九
    油菜花满山遍野开放的时候，山坳里有钱人家活蹦乱跳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羡煞了丝毫没有机会上学的母亲，经于有一天，母亲实在忍不住了，便偷偷地溜到有钱人家的私塾里，扒到教室窗口，听起了夫子的之乎者也，不想这一听竟走了神，被夫子发现了，幸好，这夫子是个好人，悄悄地告诉母亲，若真想听，可悄悄到后檐的窗户外听，以免被地主发现，就这样，母亲倒也剽学到了十以内的加减法和认得了几十个汉字。
    十
    虽然食不裹腹、衣不遮体，虽然饥寒交迫，母亲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十四岁时，母亲长高了，母亲长漂亮了，母亲像油菜花一样地水灵、清秀了！可是就像一场倒春寒，雪杀了早开的油菜花，地主的儿子，强暴了母亲娇弱的意志，霸占了母亲卑微的躯体，她被逼着在他家当长工，过着牛马一样的日子事实上她又能去哪儿呢？
    十一
    一阵春雷，惊醒了麻木迟钝的母亲，一声枪响，拯救了苦难中刚刚失去幼儿的女子，地主一家得到了应有的下场，从此母亲逃出了火海，从此母亲有了属于自己的油菜地种，只是她永远不愿在那伤心的地方停留，只是她永远不要再见到那凄凄黄黄的油菜场连同那油坊
    十二
    油菜籽啊，油菜籽，果真是撤在哪里，长在哪里？几回回肝肠寸断，几回回梦里花香？
    十三
    二十二岁，母亲终于逃离了那个山坳，嫁到了另一个山坳。母亲居然嫁了一个教师，而且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这老师还教她算术、写字、看钟表，母亲好高兴，好满足啊！她崇拜他极了！可是短暂的三年无边的幸福、喜悦、欢畅过后，母亲没逃脱掉世俗的眼光，很多人知道了她的来历，开始冷淡她，指指戳戳，流短飞长，她的婆婆、小姑子也老在父亲耳边嘀嘀咕咕。日子久了，父亲——一个发妻早伤的男人，也冷淡了她，抛下她和一双嗷嗷待哺的儿子，狠心地一去，竟是九年！
    十四
    母亲和儿子无处可归，可是她不走，她不想放弃最后一线温暖的希望。公社好心的干部让她们住在了荒废多年、破乱不堪的娘娘庙里，她收起眼泪，拾掇起破屋子白天，把儿子锁在屋里，和村民们干一样的重活，挣“八分”的工分，晚上她就拿出自己描龙绣凤的本事给需要的人家做刺绣活儿，把自己的心愿连同悲苦，一笔一画描在白绢上，一针一线绣在了人们的枕头套、被面、衣服、鞋面上
    十五
    母亲的刺绣远近闻名了，她绣的花草，她描的龙凤比谁的都好，远近百十里的人都慕名请她做刺绣活儿。村子里的姑娘、媳妇们都找上门来向她请教，她们拿出也并不多的鸡蛋、蔬菜、钱粮接济母亲。母亲就这样艰难度日，几年下来，居然还攒下了八十块钱，她用这钱买了一台一个外地人半新的上海凤凰牌老式缝纫机，晚上又开始给别人做起了衣裤
    十六
    原本朴实的农家人也需要母亲这样的人，她使他们过得精神多了，他们终于接受了她，不再说她是地主小老婆了，人们都传说着她的勤劳和坚强。母亲的公公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多次来到破娘娘庙里看他的孙儿和儿媳妇，他训诉了他的儿子
    十七
    油菜花呀，黄黄地开哟，一年年啊，母亲把儿子的父亲望一个晴天霹雳，从天而降，父亲被打成右派，大报小报贴满了街头、村尾，人们传说着父亲是臭老九，父亲是牛鬼蛇神，父亲是反动派，父亲差点被人在激愤的批斗会上打死不是啊，不是啊，你们搞错了，我知道他，他只是个好面子的人——母亲带着一双怯生生的儿子接回了遍体鳞伤、失魂落泊的父亲。父亲走过弯路，差点抛弃了母亲，母亲却无怨无悔
    十八
    包产到户了，本可以买油吃，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一直要在自家的自留地里种上一垄油菜。星期天清晨，我们都还在酣睡，可是母亲已早早地起床，干完了地里的活，做好饭，喂好了鸡鸭猪羊，才催促我们起床。母亲对我说，女娃子，菜籽命，不管怎样，都要勤快啊！莫非母亲把油菜当成了她自己？油菜常在，她就安心？
    十九
    母亲说，有了你，我和你父亲就好了，并时常嘱咐哥哥们，照看好你们的小妹，她可是我们家的小福星！可怜的女人啊，把自己的幸福竟看得这样简简单单？其实父亲不是后悔了吗？其实父亲不是一直在弥补吗？他只是从不愿意说出来的啊。
    二十
    母亲的脸红润了起来，母亲爱说说笑笑了，这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她和父亲靠着勤劳的双手盖起了三间大瓦房，她把它收拾得远近闻名，屋内屋外刷上了白石灰，整洁、明亮，土地面拍打、整治的像水泥地面一样平滑、光亮，屋内一尘不染，房前屋后栽满了果树和鲜花
    二十一
    那一年，母亲刚刚把自留地里的油菜排好的时候，噩耗传来，父亲倒在了讲台上！欲哭无泪，天昏地暗，无法形容的失落、下陷惨淡无光的冷月，凄清地笼罩着担架上父亲冰冷的身躯，诉说着他无言的张惶！母亲坚持把父亲停放在屋内正堂上，她说她要好好最后守着他，好好地陪着他走这最后的一段路，她说星期一，我就不让他去的呀母亲哭啊，哭啊，眼泪都哭干了，油菜籽啊，你真的是女人的命吗？
    二十二
    父亲永远地丢下了母亲，这一回，他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一年，母亲五十三岁。
    二十三
    张开了裂口的稻田，扬满了米黄色的稻花，一望无际的焦渴中，一个高挽着裤腿的沧桑老妇，正冒着头顶的烈焰，一步一喘息地举起铁锄，张罗着缓缓流来的救命之水，静静地看它们绕过田畴，流进饥渴的裂口，缝补伤心的叹息，划去哀怨的伤痕，挺直苍萃的茎杆
    二十四
    父亲走后，母亲一人独自撑着家，她说日子要越过越好，不要越来越糟。她一直养着几十只鸡鸭，每年一头大肥猪、一头大肥羊出栏，还有几棵果树，一亩菜地都有微薄的进项。她更加勤劳了，没日没夜地在地里刨、田里挖，风里雨里，严寒酷暑，用瘦弱的双肩硬是扛起一方蓝蓝的天。
    二十五
    母亲终于上不了山梁种油菜花了，下不了水田看护她的稻子了，她老了，儿子们卖去了她和父亲一生的积蓄——老屋的三间大土房，把她接到城里和儿女们住在了一起，可是她没福份，一生的辛劳使她积劳成疾，枯瘦如柴，整天病病歪歪，吭吭喀喀的，儿女们不嫌弃，媳妇女婿不嫌弃吗？母亲说，我要租房，一个人住，谁也不连累。母亲又说，我要回老家，一个人住在我的老房子里，还能种着我的油菜花可是直到母亲临走，她这最后的愿望终究没能得到满足，我可怜苦命的母亲啊，最后的日子过的并不舒心
    二十六
    今年的油菜花快开了，母亲，你会看到吗？你说，女人是菜籽命，你是那样的信命，你几乎一生都种着油菜花，你一生都惦记着油菜花，但是我却看出你没像油菜花一样的听天由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