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明煦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着梁光誉,根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的军队才刚刚抵达京都城外,还没有开始攻打京都;他还没有绞尽脑汁去劝降京城中的高官贵胄,也没有许以任何利益,然后……
就有人斩下了季玉山的头颅?
就有人开城门投降了?
那个人还是被天下人认为懦弱无能的傀儡天子!?
这要齐明煦如何敢相信啊。
就在这时,又有下属掀开帐篷,告知齐明煦等人,皇宫方向燃起了一场熊熊烈火,火光在黑夜里十分明显。
齐明煦猛地看向梁光誉,却见梁光誉泪流满面,伏在地上久久不语。
“那场大火……”
齐明煦开口说了四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梁光誉哽咽着道:“陛下说,他不希望将士们再做无谓的牺牲,也不需要臣子自尽以全气节。他给百姓、将士、大臣都安排好了生路,唯独给自己选了一条死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场大火,就是陛下所放。”
这场起于摘星宫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因为摘星宫周围实在太过荒凉,附近除了这座宫殿外再也没有其它建筑物,所以这场火完全没有波及到皇宫其它地方,只是将这座刚刚建成的宫殿付之一炬。
即使是死亡,他也选择了一种克制的方式,没有造成更大的损失。
三天之后,齐明煦正式入主皇宫。
然后,梁光誉又一次求见了他,将一道早已拟好的圣旨交到了齐明煦手里。
“这是什么?”齐明煦问。
“陛下……不对,是先帝在临终前曾经告诉过我,若起义军进城之后真能对城中百姓秋毫无犯,就让我将这道圣旨献给齐将军,作为你的登基礼物。”
齐明煦缓缓展开圣旨,当看见圣旨里那写得比他还难看的字迹时,他扯着嘴想要露出一个嘲笑,却又在看清圣旨上的话语后陷入了漫长的震撼与沉默。
“……这份大礼,实在是太沉重了。”
良久,齐明煦合上了圣旨,能扛起一百斤巨石的手,却险些要拿不稳这轻飘飘的一道圣旨。
“……我与他素不相识,他为何要赠我这份礼物?”
梁光誉道:“因为先帝知道,他那些已经无法实现的志向,齐将军可以为他实现。所以他愿意为齐将军提前铲除掉一些阻碍。”
齐明煦再次沉默。
后来,齐明煦命人为这位英年早逝的亡国之君收敛尸骨,将这位素未谋面却可以称得上是他毕生知己的少年葬入大烨皇陵。
在少年下葬当天,齐明煦问梁光誉愿不愿意留在他的身边做事:“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继续留在禁卫军担任副统领一职。”
但梁光誉笑着婉拒了他:“从永庆帝一朝到先帝一朝,我有些倦了,不愿再留在这深宫之中。”
齐明煦有些遗憾,却没有强求。
第243章 番外
齐明煦番外(下)
南黎的帝王陵墓是早就修建好的, 从外表上看颇有些简陋。
齐明煦亲自点燃三根香祭拜南黎。
梁光誉没有点香,而是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脆柿子,放到了南黎的陵墓前。
齐明煦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你怎么带了个柿子过来?”
梁光誉道:“先帝喜欢吃柿子, 他会喜欢这个祭品的。”
齐明煦扭头朝一旁的侍卫吩咐了几句话, 片刻,侍卫提着一篮新鲜的刚摘下的柿子跑了回来。
“正好我过来的时候,瞧见皇陵旁边有几棵野柿子树。”齐明煦将这些柿子一一摆到南陵的陵墓前,“他不是一直待在宫中吗,怎么会喜欢这种凡俗老百姓才喜欢吃的水果。”
梁光誉说:“先帝不仅喜欢吃柿子, 还喜欢柿子花。每到柿子花盛开的时候,他可以一个人在树底下坐一天。”
齐明煦生出谈兴:“你能跟我说说,他是个怎样的人吗?”
世人口中的南黎,不通文墨,耽于享乐,喜怒无常, 优柔寡断……仿佛世间所有的美好词汇都无法用在他身上。
但只通过梁光誉转述的话语和转交的物品, 齐明煦就知道,南黎绝非传闻中的那种人。
只是, 南黎具体是何种性情,齐明煦也不得而知。
“怕是要让齐将军失望了。”梁光誉摇头, “事实上, 我也不清楚陛下是个怎样的人。”
齐明煦诧异:“怎么会。”
梁光誉笑了笑:“我眼中的先帝,和世人眼中的先帝是一样的。在他出手斩杀季玉山, 割下季玉山头颅之前, 包括我在内, 没有人能想到他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情。”
齐明煦还是有些无法理解:“从他登基以后,你不是一直跟在他身边伺候吗。”
梁光誉:“先帝身边伺候的人, 基本都是季玉山和季太后安排的。”
齐明煦这才明白过来。如果他和南黎有一样的处境,他也绝不可能在这些宫人侍卫面前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那你应该也不知道他建摘星宫的目的吧。”齐明煦道,他原本还想打听一下有关摘星宫的事情。
梁光誉却道:“这个,我应该是知道的。摘星宫是先帝为了纪念他的生母姚贵妃而建的,里面存放着姚贵妃的画像和生前的遗物。”
齐明煦微微一愣。
就在这时,李观棋突然快步走到齐明煦和梁光誉面前:“大哥,有一个脸上带有刀疤的瘸腿男人出现在皇陵外,说是想要祭拜先帝。他自称姚盛安。”
齐明煦还没反应过来“姚盛安”是何人,梁光誉已经惊讶道:“他竟然还活着!?”
从梁光誉口中知道姚盛安是何人后,齐明煦连忙道:“快请他进来。”
片刻,李观棋扶着姚盛安走了进来,蒋定跟在旁边帮忙提东西。
梁光誉的目光落在姚盛安身上,第一眼竟完全不敢认。
这样一个行将就木、面容半毁还瘸腿的中年男人,真的是当年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姚家小将军吗?
最终,是姚盛安先开口与梁光誉打了声招呼。
梁光誉怅惘:“真的是你啊……”
姚盛安笑了笑,目光落到梁光誉他们身后的皇陵,目光忧伤而深远。
那里葬着他的阿姐,还葬着他阿姐唯一的孩子。
他一直以为,自己能等到季玉山去世之后再回京城和这个孩子相认。
可他未曾与这孩子见上一面,更没有跟这孩子道过一声歉,这孩子就以如此决绝惨烈的方式离开了人世。
齐明煦体贴道:“姚将军想去祭拜的话,尽管去祭拜。”
“多谢齐将军。”
姚盛安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南黎的陵墓前站了很久,这才慢慢挪到了姚贵妃的陵墓前。
也许人悲伤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姚盛安丢开拐杖,跪在姚贵妃的陵墓前,身体几乎呈现出一种蜷缩的姿态,将头深深埋在地上,
只是远远看着,齐明煦等人就能从姚盛安身上感受到极致的悲怆与哀痛。
齐明煦不忍再看,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蒋定身上:“老三,你手里提着的木箱是什么?”
蒋定回神:“这是姚盛安姚大人的东西,我只是帮他拎着。”
约莫过了一刻钟,姚盛安一瘸一拐地走了回来,脸上没有泪痕,眼眶周围却早已红透。
齐明煦温声问:“姚将军怎么不多待会儿?”
姚盛安婉拒了齐明煦的好意:“我今日来此地,除了祭拜他们外,主要是为了求齐将军一事。”
姚盛安所求的事情,与蒋定手里的木箱有关系。
木箱里装着的东西,是姚盛安花费漫长光阴收集到的证据——凭借这些证据,足以为姚家洗刷污名,还姚老将军他们一个公道,还三万死去将士及他们的家人一个真相。
这件事情对齐明煦来说有利无弊,所以齐明煦立刻应了下来:“我会立刻命人着手去办此事。”
姚盛安向齐明煦行了一个大礼,脸上透出一种心愿已了的死寂之色:“多谢齐将军。”
梁光誉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不忍,问他在京中可有落脚之地。
姚盛安低低咳了两声,笑道:“我听说了京中的事情后,就急急忙忙从北地赶了过来。今天才刚到京城,还没来得及寻落脚之地。”
梁光誉道:“那你随我回府住一段时日吧,我请大夫为你调理身体。”
齐明煦也道:“我会让宫中太医为姚将军诊治。”
姚盛安先是谢过齐明煦,才对梁光誉道:“我已是命不久矣之人,只怕死在你的府邸,给你添了晦气。”
梁光誉心中一酸,骂道:“你说什么丧气话,你还没看到姚家洗刷冤屈,甘心就这么撒手而去了?行了行了,你就跟我回府吧,再多说一句话,我直接帮你绑回去。”
最终,姚盛安还是跟着梁光誉回了梁府,齐明煦也如他所说,派了太医去给姚盛安诊治。
等太医回宫后,齐明煦特意叫来太医,询问姚盛安的身体情况。
太医摇头:“姚将军早已是强弩之末,他如今只是在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齐明煦叹了一声,立刻派人着手整理证据,还姚家一个清白。
在真相水落石出后不久,姚盛安含笑病逝。
梁光誉将姚盛安葬进姚家祖坟,葬在他父兄身旁。
不久以后,齐明煦拿出南黎写给他的那道禅位诏书,正式登基为帝,依旧定都洛城,国号则改为“雍”。
登基大典之后,齐明煦颁布的第一道圣旨,是为南黎拟定谥号。
朝臣拟定出来的谥号是“思”。
道德纯一曰思,大省兆民曰思,外内思索曰思。
“思”一般看作平谥,通常用在亡国之君身上,寄托一种伤悼的情怀。
但齐明煦思索很久,力排众议,将南黎的谥号定为“宣”。
圣善周闻曰宣,能布令德曰宣。
这是一个很不错且很正面的谥号,一般是给予中兴之主。用在南黎身上,其实十分不合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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