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盈还在笑,唇角上扬,不以为意:“你只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呢?”
道理固然有,她的意思他也懂。
所以她的所作所为……
“你觉得皇上做不到与民同苦,久坐高台,再也不能感受百姓的痛苦,赵澈将来也做不到,对吗?”
赵盈不假思索就说是,那声音铿锵有力,坚定地叫人心都要跟着颤上一颤:“他们谁都做不到。”
“那你呢?你觉得自己做得到,所以觉得自己会比他们都要好,锦绣山河,大齐盛世,只有你能开创?”
赵盈眯了眼:“你觉得我不行?”
他们没有开诚布公谈过这件事。
而她也始终近乎偏执的认为,薛闲亭会无条件支持她,就像舅舅和表哥。
可他语气淡然,她呼吸微滞:“还是你觉得我不配?”
“我觉得你行,我也觉得你配。”
薛闲亭温热的手掌,落在她头顶:“只是太难,也太苦了。”
他心爱的姑娘,想做的事,惊世骇俗,这一路上,她必须要披荆斩棘。
成王败寇。
可即便她成了,那是无人之巅啊。
他自幼时就想带在身边,用一生去呵护的女孩儿,如果有朝一日,真的让她坐到了那个位置上……
她要的不是儿女情长。
赵盈要的,是海晏河清,盛世天下。
她的心不知是何时变得这样大的。
薛闲亭内心深处升起浓浓的无力感。
他不能阻止她,也阻止不了她。
那样艰险的路,他更舍不得她孤身去闯,无论怎么样,他都想陪着她,守着她。
可他就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他的小姑娘心肠硬似铁,也彻底断绝了他们之间的任何可能。
赵盈似乎是从薛闲亭的眼中看明白了什么,她迟疑了很久,才抬了抬手臂,握上他的手。
反握只一瞬,她松开,往他肩膀上轻拍:“有你们陪着我,再难再苦,我自己选的,我都不怕。”
你们。
薛闲亭眼底的光,灭了。
他和赵盈,大抵是上天注定的有缘无分。
第117章 挖坑
周衍写折子是一把好手,条理清晰,陈述明白。
甘肃那几个老百姓一路跟着薛闲亭他们的行驾来京城这件事,正经还挺让人感慨的。
就连姜承德那样脏心烂肺没人性的人,都恨不得挤出两滴眼泪来。
昭宁帝大手一挥,让周衍到户部去提银子,几个老百姓在客栈下榻所用的花销,户部全部负责起来。
本来事情到这里也没什么好在朝堂上议的后续,无非是尽早审理了胡为先案,好给甘肃百姓一个交代。
可是兵部侍郎云郎之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非要跳出来掺和一脚。
昭宁帝紧皱的眉头都还没舒展开,云郎之叫着皇上就往外站:“臣觉得单是把客栈的银子付了,似乎有些不太妥。”
昭宁帝的声音是阴沉的,就像是他此刻的脸色:“那你觉得怎么算妥当?”
“胡为先身为一省的巡抚,犯下这样的案子,臣以为本就有吏部考绩之过,更有御史言官监督不力之责,是以百姓受苦,酿成大祸,若没有这些,便也不会有灾民追到京城来围堵司隶院府衙的事。”
云郎之言辞凿凿,端的是一本正经,说的是义正辞严:“朝廷的过失,当然该朝廷尽力安抚,京城物价贵,按周大人折上所说,入京的百姓共九人,臣觉得每三人一日一两银子,一直到胡为先案结案前,这笔银子也由户部承担,如此方可安抚民心。”
但其实他一番话已经惹恼了吏部和御史台的人,现在又让户部再多出一笔钱,就把户部一起给得罪了。
三人一日一两,算下来一天也就出个三两银子,这点钱户部不至于拨不出来,可凭什么要给,这是个问题。
赵盈眉心微动。
云郎之这个人是出了名的有勇无谋。
兵部尚书其实很有心提拔他的,将来也希望他能顶了自己的缺,但他实在是……这怎么统领整个兵部行事呢?
此时提起吏部和御史台的过失与疏漏,他并非有意攀扯谁,那是他心里的确就这么想的。
这种话,当初胡为先案发,他就在太极殿上说过,被一群人给噎回去,反而把他自己气得不轻。
赵盈到现在都记得,原本令人震怒的案子,当日却弄得可笑至极。
朝臣不像朝臣,天子不似天子的。
他今天目的不在于追究胡为先案何人有过,谁人有失,还要提起这些,真是没事给自己惹麻烦。
但他总归没有坏心思。
于是赵盈微不可闻叹了一声:“云侍郎说的,儿臣也想过。”
一旁户部侍郎冷笑:“公主殿下金尊玉贵,实是不知我们这些人的难处……”
“郑大人怎么不听人把话说完呢?”赵盈连看都没看他,冷声打断他的话。
郑明楷抬眼,对上昭宁帝一双不满的眸,喉头发紧,老老实实的收了声。
“儿臣那时候想,这些百姓受了苦,来了京城,每日的开销由户部拨给,就当是他们初来乍到,散散心,把那些苦楚也稍稍忘却。”
赵盈深吸口气,因没人敢打断她说话,她缓了那股劲儿,默了须臾,才又把话捡起来:“但是后来儿臣又想,若是一次如此,难道将来再有什么天灾人祸,人人都如此吗?
这些百姓来日回了甘肃,难保不四处说去。
固然这是父皇仁善,朝廷顾念百姓,可就怕以后人人效仿,什么真的假的,都往京城凑,便说自己是苦主,有天大的冤屈,那朝廷的律法也成了摆设。
况且两笔赈灾款,连胡为先的家产也是就地抄没,散给了甘肃一省的百姓。
他们每一户人家并没有少得银子,眼下其实没有道理要朝廷来养着他们的。
下榻客栈的银子,的确是儿臣提议,由户部来出,是想着一来彰显朝廷恩德,二来也不至于太过离谱,恐之后有人效仿。”
郑明楷越是往下听,鬓边的冷汗就越是多,汗珠滚落,他面上讪讪的,一抬手,抹去汗珠,直到赵盈话音彻底落下,他才敢接话:“公主此言甚是有理,臣方才便是这样想……”
他连声音都弱下去,昭宁帝冷睨他一眼后就没再看他。
云郎之似乎有些忿忿不平:“可臣以为,这本就是朝廷……”
“你几次说是朝廷过失,至胡为先在甘肃如此狂悖,朕问你,天降灾祸也是朝廷之过吗?”
“臣不是那个意思——”云郎之越发弓腰拜礼下去,“皇上,臣是说——”
“云侍郎是说吏部与御史台之过,这话侍郎大人前前后后说过好多次了。”赵盈无奈,试图拦他,“可吏部每年考绩,御史台监察百官,难道说胡为先私下里贪赃枉法,他们也该知道吗?
上一次云侍郎说起这些时,宋大人就曾驳过你的话。
胡为先是为官二十七年,在甘肃做了七年的巡抚,每一年的政绩考评,他比殿上诸位,都要强出不知多少来。
吏部考察的是他的政绩,是他为百姓做过什么实事,查不到他私下里的那些龌龊。
至于御史台,当然是一样的道理。
云侍郎真的要弄清楚谁人之过,谁人该为此案负责,那也是甘肃的官员,不该在御史台,更不该在吏部。”
云郎之对赵盈本人并没有太大的意见,相反的,之前陈士德案也好,冯昆案也好,他都曾为司隶院说过话。
在他看来,只要能为朝廷好,能把那些贪赃枉法的蛀虫挖出来,踢出去,那就是好的。
可赵盈这番说辞,他显然不太接受,更理解不了赵盈实则是在帮他,给他台阶下。
他站直了身,转头去看赵盈:“甘肃一众官员在胡为先手底下当差办事,怎么越级告他?公主这么说,无非是为吏部和御史台开脱罢了。”
赵盈真是快被他给气笑了:“你不如说我是给我舅舅开脱。”
方才她称宋大人,这会儿脱口而出舅舅。
薛闲亭眉心一拢,刚要说话,沈殿臣果然已经叫殿下:“殿下的舅舅在侍郎府,太极殿上只有吏部侍郎宋昭阳,没有殿下的舅舅。”
“那太极殿上也没有大皇兄的舅舅,没有二皇兄的外祖父了?太极殿上便没有我的父皇了?沈阁老说这话不是自欺欺人吗?”
赵盈挺直了腰杆,嗤笑出声来:“云侍郎说的不是全然没有道理,我也是在和他讲道理,他说我为御史台和吏部开脱,无非觉得吏部侍郎是我亲娘舅,我才这么急着反驳他。
可他却忘了,胡为先案发当日,也是你们站在这太极殿上,用类似我今天所言,把他噎的哑口无言。
他忘了,沈阁老也忘了?
怎么?当日也是因吏部侍郎是我的亲娘舅,你们这些人才用那些大道理噎他的?
这些话,你们说得,我说不得?”
昭宁帝近来对沈殿臣极度不满。
朝堂上好多事,都是他带的头。
他或是无心,或是有意,可他是内阁首辅,不知多少人看着他行事。
再加上沈明仁在云逸楼干的那档子事——他要不是有沈殿臣这么个爹,早就是一具尸体了!
昭宁帝黑着脸,拢指在御案上叩了两下:“沈卿,永嘉说的话,你听得进去吗?”
沈殿臣脸色骤变:“皇上,老臣……”
昭宁帝却根本没打算听他说下去:“云卿,吏部和御史台,或许有监察不严的地方,这算是疏漏,却不该称之为过失,更不该叫吏部或是御史台的任何人去给胡为先犯下的案子承担责任。
朕向来赏罚分明,有功当赏,有过当罚,可没有说因为这种事,便要连坐了谁的。
听明白了吗?”
云郎之显然还是不服气的,赵盈也懒得再解救他,还是兵部侍郎咳了两声,云郎之才乖乖闭上了嘴,没有再提这个事。
“既然都没有异议,就按周卿折上所奏去办,户部只出那几个老百姓下榻客栈的银子,别的不用管,至于永嘉之前说郭照彬不问青红皂白要在司隶院门前拿人的事——”
昭宁帝又点了两下御案,郭照彬会意迈步上前,他沉声:“你统领京卫指挥使司,行事果决,钢铁手腕,朕是知道的,可今后遇上事,多动动脑子,想想后果和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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