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东珠对上翠瑛有些担忧的神色,对她扯了扯嘴角,声音沙哑地说:
“嗯,我知道了。姐姐放心,德嫔娘娘虽然重规矩,但性子也善,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况且皇上勒令我明日出宫,今晚左右,我要去与四阿哥道个别的。”
“怎这么快?”
饶是早有预料,翠瑛也断然没料到皇上竟然让齐东珠明日就出宫。这一看就是发了不小的火儿,齐东珠能囫囵个儿回来,也是万幸。
“行,你去吧,我去给你收拾收拾包袱。”
翠瑛还崩得住面色,淮德却是一下一下打起了哭嗝儿,等齐东珠想上前安抚安抚他,他却跺着脚躲远了。齐东珠无法儿,只得对翠瑛点了点头,便进入房间洗漱了。
殿内葳蕤的灯火洒在齐东珠刚刚沐浴完毕,还带着濡湿水汽的发丝上。站在推开了无数次的比格阿哥的寝殿门前,齐东珠却突然有些近乡情怯。
她陪伴比格阿哥太久了,久到仿佛她刚来这个世界,就和比格阿哥相依为伴。如今骤然要道别,她竟然手足无措起来。
可齐东珠不敢深想,只能硬着头皮,在守夜太监和永和宫的宫人无声的注视下,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德嫔坐在榻上,难得和比格阿哥坐得这般近。可比格阿哥毛毛脸上还带着哭闹过后的水痕,此刻蜷缩在一旁,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也不与他神色淡漠的母亲有任何交流。
齐东珠看着他,好半晌才将视线拔下来,企图对德嫔行礼,却被德嫔轻声制止住了:
“免礼。”
德嫔出声,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比格阿哥轻轻动了动耳朵,将肿胀的眼睛撑开一点儿小缝儿,看见了齐东珠,当即叫道:
“嬷嬷!抱!”
他声音很沙哑,几乎分辨不清,像一把钝刀子生生剜在了齐东珠的心上,让她当即几乎落下泪来,也顾不得许多,走过去抱住了比格阿哥。
比格阿哥的小毛爪圈上齐东珠的脖颈儿的那一刻,一人一崽都发出了喜极而泣的满足哼声。比格胖崽没有再哭闹,甚至没有像往日一样哼哼唧唧,祈求更多来自齐东珠的爱抚和亲亲,他只把小毛脸儿塞进了齐东珠的颈窝,一动不动地扒在齐东珠的怀里,恨不得将自己敦实的小身子塞进齐东珠的胸膛里。
齐东珠心疼极了,也说不出什么话儿,拼命压抑着几乎夺眶而出的眼泪。而坐在榻上的德嫔示意大宫女出殿,而后才声音冷淡地开口道:
“四阿哥,是有些不同之处吧?”
齐东珠身形一僵,哑着声音回道:
“回德嫔娘娘,四阿哥一切正常,只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还太小,难免有些听不懂话儿。”
德嫔没有答话儿,不知是否信服。过了几息,德嫔又问道:
“这是你为何当时执意要常伴四阿哥左右?”
此话儿一出,齐东珠哪儿还能不知道德嫔没有听进去她说的话儿,这让她又觉得着急,又觉得有些生气,声音有些急了:
“娘娘,四阿哥才两岁半,他还是个孩子,不懂大人的这些弯弯绕绕。长大些一定就好了,您不必担忧。”
“东珠,他是本宫的头生子。常言道母子连心,他究竟如何,本宫这个做额捏的,岂会不知?”
齐东珠手指轻轻打起了颤,而她还是执拗道:
“娘娘,四阿哥无事,他年纪这么小,不愿理人,又算得了什么大事了?”
德嫔既没有面露火气,也没有加重声音。她只是看着齐东珠,冷淡的声音都没有什么起伏:
“若是普通富贵人家,即便是天生痴傻,也无有大碍,可这是皇家。他必须要和其他孩子一样,不能再如此依赖一个奶母才行。”
她轻轻站起身,一身宫装在葳蕤的灯火里映出丝绸独有的莹润色泽:
“本宫不知今日之事皇上如何处置,但是,本宫不希望你再做四阿哥的奶母,帮他遮掩了。若是长生天让本宫次子受心弱之疾,长子天性怪异,那也是天意,常人不可违背。你有献牛痘法之功,本就是大功德之人,不必为了四阿哥,蹉跎了时辰,罔顾了前程。”
齐东珠的手指有些微微发抖,却不是因为恐惧或者悲伤,而是气愤。她几乎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声音,嘶声说道:
“还请娘娘慎言!四阿哥并不怪异,他只是个两岁多的幼崽,谈什么天性呢?娘娘是他额捏,何必给他下这样的断言?他远比其他孩子聪明得多,只要多加陪伴,慢慢引导,会拥有无限的可能,娘娘何必如此自苦!您至少应该给四阿哥一个机会…”
还未说完,齐东珠的眼泪又滴在了比格胖崽的毛毛耳朵上。这让比格胖崽的耳朵动了动,小白爪轻轻摸上了齐东珠带着泪痕的脸颊。
他一样有些湿漉漉的毛毛脸蹭了蹭齐东珠的脖颈儿,伸出一截儿粉粉的小舌头舔了舔齐东珠的侧颈,让齐东珠那股无处安放的火气终究还是消散了:
“娘娘,四阿哥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您不用担心我带歪四阿哥,皇上今日已经逐我明日离宫,我是来与四阿哥道别的。”
这句话儿一出口,不仅齐东珠眼眶红了,比格阿哥的小身子也一僵,继而清晰地说了几个“不许!”,叫了几声“嬷嬷”,躲到齐东珠怀里抽噎起来。
齐东珠泪盈于睫,将他抱得更紧,几乎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德妃见齐东珠的泪水,没有降责于她的出言不逊和失态,温和了声音,说道:
“你很在乎四阿哥,这些年辛苦你了。本宫会再给你一笔赏银,算是你的安置费。”
“谢娘娘好意,但我不缺赏银,只盼着…”
她拍了拍比格阿哥肉乎乎的敦实后背,止住了比格阿哥一直在哑声重复的“不许”,说道:
“只盼着我离开之后,娘娘能多亲近亲近四阿哥,相信四阿哥。他一定会顺利长大,也不会左了性子,让娘娘担忧的。”
许是见齐东珠脸上的殷殷期盼过于灼人,德嫔终是颔首,而后便脚步无声地离开了四阿哥的寝殿。而齐东珠抱着四阿哥瘫倒在了榻上。
“嬷嬷,不许!”
比格阿哥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始用他沙哑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这样的机械重复其实又闹心又烦人,可是比格阿哥却像是察觉不到似的,只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说着。
齐东珠亲他抱他,却没有一点儿用处,也无法让比格胖崽停止这种复读机的行为。齐东珠其实知道,比格阿哥是想要承诺,想要确认齐东珠不会离开他,可是这样的承诺齐东珠却偏偏给不起。
听着比格阿哥越来越沙哑的一声声“不许”和“嬷嬷”,齐东珠心脏都淌出血来,可她没有办法,刚刚收回去的眼泪再度滴落在比格阿哥毛绒绒的小胖脸儿上:
“我爱你宝,对不起,我永远爱你。”
比格胖崽的重复声消止了。他今日因为频繁哭泣而肿胀得几乎粘在一起的毛毛眼皮努力撑开,湿润的小狗眼看着齐东珠悲伤的面容。
自闭症幼崽对他人的情绪和社交形势都是很漠然的。若是换一个人在这里,他的情绪、动作、和目的,都对比格阿哥来说没有任何意义,都是一片空洞的,没有内涵也没有乐趣的字符,不值得比格阿哥的半点儿留意和驻足。
可他面前的人是齐东珠。是每天晚上和清晨,都会对比格阿哥笃定地说“我爱你”的齐东珠。
“爱宝?”
鬼使神差地,比格阿哥放弃了机械重复,而是确认般地问道。而他的反应让齐东珠又哭又笑,含着热泪的亲吻落在了比格阿哥潮湿的毛毛脸上,她说道:
“永远爱宝,无论我在哪里,还能不能见到宝,都永远爱宝。”
齐东珠不厌其烦地重复诉说着她对比格胖崽的爱。她知道胖崽聪慧,会记得这一刻。她希望哪怕日后比格胖崽长大成人,不再记得齐东珠的存在,也要记得这种被爱着的感觉。
并有勇气去爱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btw宝们能看看我的四个预收嘛!!啥题材都有,环肥燕瘦任君选择呜呜
第68章 规劝
◎怕是皇上昨儿自己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子上处置了齐东珠,将她赶出宫去,末了现在又觉得罚重了,有些抹不开面子呢。◎
康熙带着满心的窝火离开了慈宁宫, 一路向乾清宫去了。待到第二日下了早朝,他脑海中又突然闪过了齐东珠跪在地上却仍然尽显执拗地身影,当即又是一阵憋气。
她今日是要出宫了吧?也罢, 见不到她那张专门生来气人的脸和她锯嘴闷葫芦的德行,朕还能长寿些。
可越是不去想, 纳兰东珠的那张脸还偏偏频频闪过康熙的脑海, 分外扰人,让他憋闷极了。没批上几本奏折, 康熙便放下了笔,蹙眉看着座下正在躬身回报朝政的曹寅。
曹寅话儿说到一半儿, 便感受到了上首的皇帝的视线。他做人圆融, 擅长察言观色,自然体会得到皇上未听他言语, 而是在想些旁的事。
这倒是少见。曹寅一边想, 一边继续缓声说着, 没有丝毫停顿。看得出来归看得出来, 这事儿可不兴表现出来, 给自己惹上麻烦。
“曹寅, ”
果然,等曹寅说完, 皇上也没有照往日一样议政, 而是突然说道:
“你和那纳兰东珠, 是不是时有联络?”
曹寅一愣,继而照实说道:
“回皇上, 自打那次同往牛痘庄子, 奴才因领了推行种痘之法, 与东珠姑姑时常探讨一二。东珠姑姑有大才, 人又温和仁善——”
康熙才不耐听一点儿旁人说纳兰东珠的好话儿。毕竟这纳兰东珠可从来不在他面前温和仁善,听了就格外来气。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昨日太皇太后大寿,你可知她都做了些什么,简直荒唐可笑!”
曹寅心下一惊。扯上太皇太后,皇上的火气一般小不了。昨日是太皇太后的寿宴不假,却也是他们皇族的家宴。曹家势微,攀不上爱新觉罗氏的姻亲,便也未能入宴,而他作为皇帝的侍卫,昨日并没有轮值,虽听说了昨日的风声,却也不得其解。
他看着皇帝似乎还有些余怒未消,担心自己不察又勾起皇帝的怒气,连累东珠,便谨慎小心地接话儿道:
“奴才不知。但想来东珠姑姑是仁善单纯之人,定不是有意冒犯太皇太后和皇上。”
“呵。”
康熙从鼻尖儿发出一声嗤笑,过了半晌才道:
“朕罚她今日出宫,你朝中之事处理好了,便看在你二人相识一场,去看着她滚出宫去。”
曹寅头皮一紧,刚要领命,却听到康熙又赘述道:
“昨儿她和四阿哥捅了天大的篓子,毁了太皇太后的寿辰,朕倒要知道她有何话可说!”
曹寅领命,从乾清宫退了出来,心下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皇帝此番这不着边际的命令,看似是派自己去看齐东珠出宫,实则并非是让自己看在和齐东珠相识的份儿上,去看顾或者落井下石的。
怕是皇上昨儿自己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子上处置了齐东珠,将她赶出宫去,末了现在又觉得罚重了,有些抹不开面子呢。
这让自己去看齐东珠有什么话儿说,实际上是给齐东珠自个儿求饶的机会。在宫廷和朝廷里,皇上的火气和发落并不是最让人绝望的,而皇上的漠视才是。若是大臣受了发落,还能上折子解释,甚至请见皇帝,那便不算什么大事,或许还有转圜之机。
皇上这是要借他曹寅的口,规劝齐东珠前来服软求饶。
曹寅微微有些头疼,却还是为齐东珠高兴的。毕竟常年行走宫廷,他最懂“简在帝心”四字的可贵,也知道能受到皇帝惦念,那是为人臣子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也是官运亨通的标志。
可想到齐东珠那倔强性子,曹寅脑壳生痛,却也只能加快了脚步,拿着令牌,向西四所走去。
这两年,曹寅因推行牛痘之故,与齐东珠逐渐熟稔起来。越是了解齐东珠,他越是觉得齐东珠极为特殊,惊叹于齐东珠身上那罕有的、不灼人却澎湃的力量。他偶尔也会得到齐东珠赠予的食物,或许是因为初次见面时困于大雨的狼狈记忆,齐东珠似乎总觉得他这御前行走的侍卫大臣又辛苦又吃不上饭,若是曹寅上门,一定会拉曹寅用些饭食再走。
而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曹寅一直没有出言解开这点儿误会。他有些贪看齐东珠吞咽食物时鼓起的白皙脸颊,也喜欢看她眼底因为食物而散发出来的餍足神色。
他得空出宫时,常陪家妹或者族姐去逛首饰摊子。若是看到顺眼的,他也会买上一支,想的却是齐东珠带上那些簪子的模样。可齐东珠从未戴任何簪子配饰,而他越积越多的簪子首饰,也没送出一样,就怕这些粗俗配饰,玷污了她鬓角鸦羽似的墨黑。
他唯一用以答谢齐东珠水食之恩的,便是一个他亲手雕刻的,不起眼的,作祈福之用的木坠子。他见过齐东珠在宫中的老太监手里淘换木雕坠子,也亲眼看到齐东珠将他那雕工很差的乌木坠子挂在了胸前,任由四阿哥抢在手里把玩。
而这也让他心中舒畅了数日,走在官道上,都压抑不住咏诗几首。
他知道齐东珠虽然是先夫早亡,自由之身,但身在宫廷做四阿哥奶母,恐怕在四阿哥长成前,很难出宫。便也不去放纵自己那些离经叛道的念想,唯安于与齐东珠相伴的机遇罢了。
而如今,骤然被派来做这样的差事,能和齐东珠相遇,他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他其实心中是隐隐希望齐东珠出宫的,若是齐东珠出宫,他未尝不可求家人请婚,哪怕那能将阿玛气出个好歹,但齐东珠有牛痘这样的大功德在身,若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礼,说不定会有一线之机。
而待他扫平了家人的阻碍,便有底气向齐东珠表明心迹。而只是这么想想,便能让曹寅的心几乎跳出胸腔,捏紧了双拳,才勉强压下心中难言的悸动。
可是他不能这么做。
他心里知道,齐东珠有多在乎四阿哥。他明白齐东珠是真心想要做四阿哥的奶母,而并非为生计和权势所迫的不得已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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