鸨母领着两人上了水池中央的那座水榭亭台,走入最高处的一间雅室。
与室外的声色犬马截然不同,雅室里出乎意料地简约雅致。四壁是一格格的竹墙,地面铺着一张编织草席,中间摆一个打开的竹箪,斜插了一支典雅的兰花,雪白的花瓣上凝着一滴露水。
端着木托盘的小厮奉入了两道茶点,而后跪着关门退出去。
满室只剩下寂静和茶香。祝子安望着姜葵,叹了口气:“这下你信我了?我是常来,什么也不看,真是谈生意。”
“哼。”姜葵别过脸,“你爱做什么,也不关我事。”
祝子安低笑了一声,走到前面,推开了窗,下方的人语声如潮水般涌进来。两人在高处俯视,看着楼阁间来往的人流,目光渐渐凝重。
他们在找人。
劫持冷白舟的那群人里,其中有一位露了行踪,被祝子安的眼线盯住了。此人是南乞帮里一位游侠,平日好赌好狎,是望月楼的常客。
多番调查与讨论之后,姜葵与祝子安确认冷白舟被绑架在望月楼内。若能找出那位狎客,仔细逼问,便能探出冷白舟的位置。
“那里。”观察许久,姜葵指了指池畔一位公子。
一张如盖的丝帛伞下,一名紫衣狎客敞开宽袍,酣畅饮酒,左右各揽了一名美人。他的手边搁了一把砍刀,大约是他的武器,不带鞘,宽四指,长而厚。
“不能让他有动手的机会,否则会打草惊蛇。”祝子安远远注视着那把刀。
“我试试。”姜葵低声说,“你等我。”
她裹了那件雪貂袍,从水榭上走下去,步入池畔,款步走到紫衣狎客的身侧,忽然盈盈笑道:“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紫衣狎客正沉醉在一团温香里,蓦地听见一个清脆动听的声音。他转过脸来,望见一张白玉般的脸,漆黑如瀑的乌发盘在头顶,发间的红玉簪点亮了她的美。
他识美人无数,认得眼前的人虽为世家公子模样,裹在宽厚的裘衣里,却是实打实的一名女子。她这一身打扮,美得雌雄莫辨,格外动人心神。
女扮男装的美人踏水而来,俯身微微一笑。天光透过朱红色的伞面落下来,照得她绯红脸颊如醉。只听得她轻声慢语,勾人心魄:“大人不愿来么?”
“来!来!”紫衣狎客顿觉左拥右抱的佳人都失去了滋味,一双眼睛直勾勾盯在她身上,浑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他猜测这是鸨母令他花钱的一个新法子,不过为了博这位女扮男装的美人一笑,他心甘情愿抛掷千金。
美人轻轻笑了一声,抬出一指摁下他准备拿刀的手,低语道:“别带这个,我怕。”
“好!”紫衣狎客已经什么都不想了,一把推开左右佳人,跟着这位美人经过池畔,转入了水中央的亭台。两人一前一后,踩上楼梯,走到最高处的一间雅室里。
雅室的木门徐徐打开,正对着一位年轻公子紧绷的脸,紫衣狎客愣了愣。
姜葵正欲撩起长袍下摆,拔出那柄贴在小腿上的软剑“青蟒”,祝子安忽然一把拉开她,还给她紧了紧身上的雪貂裘。
他当着她的面,大力拖了那个狎客进去,然后“砰”地关上门,留她茫然地站在外面。
他绷着脸,在门后说:“我来审。”
姜葵裹着那件裘衣呆站在门外,第一次觉得那个人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她站了一会儿,门后先是传来一道闷闷的响声,而后陷入了许久的沉寂。她试着凑过去听了听,什么也没听见,不知道祝子安用了什么手段。
又过了许久,木门缓缓打开,祝子安沉着脸走出来,挡着她不让往里看。他重重地合上了门,转身对她道:“问出来了,走吧。”
他的唇线抿成一条缝,几乎绷起下巴,好看的下颌线紧紧地收着。
“你生什么气?”她眨眨眼睛。
他哼了声,低低道:“你那柄青蟒剑,以后不许用了。”
“你敢管我?”姜葵边恼火边跟着他走。直到走下楼,她才忽然想到:他怎么知道她在衣袍下面贴身藏了一柄剑?
小白大师果然是个管不住嘴的。她忿忿地想。这种事情也跟祝子安说。
两人经过长长的回廊,逐渐走入了寂寂无人的走道。一路上意外地畅通无阻,只有烛台上火苗的声音呼呼作响,两侧的长灯照在他们的肩头,拉出交织摇曳的影子。
祝子安停在一道铁门前,姜葵凝息一掌推出。
“吱呀”一声,铁门轻而易举地打开了。
一道天光落下来,照亮昏暗的地下室。空荡荡的室内只放了一把木椅,椅子上五花大绑着一个小女孩。她面色苍白,闭着眼睛,已经昏过去了。
“冷白舟!”姜葵急忙冲过去为她解绑。
两人方踏入室内,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环绕了上来。原本空旷无人的室内忽然涌入无数黑袍的影子,如铁桶般将他们包围。
箭矢上弦与刀剑嗡鸣的声音同时响起,回荡在空寂的室内,犹如鬼魂的哀鸣。
祝子安站在姜葵与冷白舟身前,挽袖抬腕,指尖轻轻一拨,腰间那把水墨折扇落在手上,被他扣住扇柄。那个动作肃杀冷冽,不似寻常玩扇,倒像是拔剑出鞘。
“果然。”他淡淡道,“你们是要杀我。”
第52章 奔逃
◎碰到了她的耳垂。◎
下一刻, 一杆长枪自天窗而落!
“江少侠!”洛十一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的枪!”
姜葵接住枪,扬起脸, 高声应道:“多谢啦!”
她在一柱天光下持枪而立, 簌簌抖落身上的雪貂裘。
烛火摇曳间, 她扯松一抹白色衣袍的领口,露出清秀如细竹的锁骨和象牙般莹白的肌肤,一根红玉簪斜插在漆黑的发髻间,美得如同高烛照海棠, 名剑映繁花。
祝子安站在她身侧, 两人一左一右护住了冷白舟。四面是弩箭绷紧的声音, 与低沉的呼吸声响在一处,在寂静的石壁之间回荡。
顷刻间,箭落如雨!
急促的弩箭弦响声里,姜葵挥开长枪成旋转的圆, 枪尖锋芒如雪一般荡开, 叮叮当当地扫落箭雨。
祝子安距她半步, 侧身而立, 执一把折扇,手指扣住扇柄,以合拢的扇骨拨开一枚又一枚箭矢, 令它们改变方向, 朝着对面直射回去。
箭矢精准有力,黑袍杀手们里有人中箭倒地,发出几声闷哼。
一阵箭雨尽数落毕, 箭矢上弦的声音再次响起。
“祝子安。”姜葵低声喊。
“好。”祝子安颔首。
他将折扇随手插回腰间, 转身低头开始为木椅上的冷白舟解绑。
又一轮箭雨落下, 他充耳不闻。姜葵在他身边挥动着长枪,而他的手指飞快地经过那些复杂的绳结,灵活地解开每一个扣子,任凭耳边的箭啸声如暴雨。
“好了。”他低声说。
他轻轻一提,绳索坠落于地。他单手抱起昏迷的小女孩,站在姜葵的身后半步。
“走!”姜葵低喝一声,挺枪出刺!
长枪带起呼啸的狂风,在狭窄的石室里犹如一条长龙破空而出,击得面前的杀手们东倒西歪,在人群里开出一条道来,一路冲出了石室!
石室外是一条步道,杀手们无法一齐上阵,只能一个接一个扑上来,反而给了姜葵发挥的空间。只见那杆长枪震荡出无数银芒,一次次击退挡在路上的杀手。
姜葵挥舞长枪走在前面,祝子安贴着她走在后边,两人一路势如破竹,闯出了地道。
天光倾泻而下,合着朦胧的细雨,水池畔的客人们纷纷回头,望见窄道口冲出两人,一位是白衣如雪的持枪少女,一位是手抱小女孩的年轻公子。
雨水与微光一齐落在他们的肩头,恰似一卷烂漫又奇异的水墨画。
客人们一时间愣住了,不知道这是否是鸨母安排的一幕新戏。
紧接着,黑袍杀手们聚拢而来,紧紧包围了二人。弩箭已经不适用了,刀剑拔出的声音响在四周,合着潺潺的流水声与客人们不明所以的惊呼声。
“你们倒不怕把事情闹大。”祝子安扫视过面前的杀手,“敢在平康坊望月楼惹事,金吾卫里有你们的人吧?”
为首的杀手执一根带刺长鞭,领着一名持锤大汉与一名扛刀大汉走上前一步。执鞭的人沙哑地笑了一声,蒙面黑巾下露出的一双眼睛里透着冷意。
“蒲柳先生,”他缓缓道,“终于见到你的真面目了。”
祝子安笑道:“原来是‘铁鞭手’阮无极,我倒不知道南乞大帮主给我这么大的面子。”
他一只手抱着小女孩,另一只手闲闲一指:“这两位是二帮主赵不群与三帮主张云山吧?听说你们三个是异姓亲兄弟,关系可真好啊。”
三人俱是一惊。他们皆以黑巾覆面,祝子安却能随口指出他们的身份姓名,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了他们隐藏多年的血缘秘密。
“蒲柳先生,”阮无极嘶嘶地说,“你今日必将死在此地。”
“你试试看?”祝子安笑着说。
黑袍杀手们簇拥而上!阮无极执鞭,赵不群持锤,张云山握左右双刀,三人飞身袭来,兵刃割开空气与雨雾,发出尖锐的咆哮声。
祝子安不躲不闪,抱起小女孩举步向前。姜葵挥起长枪,竟然以一人一枪同时格挡住了四面八方的攻击!
两人且战且退,慢慢步入了水池边。周围的客人逐渐意识到这不是一场安排好的戏曲,而是真刀真枪的械斗,在一片惊叫声里四散开去。
望月楼的池水并不浅,两人被团团围住,衣袍渐渐被溅起的水花沾湿。阮无极抖动着长鞭化解了姜葵的一道出刺,冷冷望着祝子安道:“蒲柳先生,你逃不掉了。”
祝子安淡淡一笑,回首高喊:“小白大师!劳烦你了!”
话音未落,一叶小舟破水而出!
小舟上立着一位轻灵少女,撑一根长长竹竿,顺着流水汩汩,自水榭亭台前行舟而来。她挥起长杆,扫落面前一片人头,大笑道:“统统闪开!”
姜葵一振长枪,挡下一道巨锤的攻击,和祝子安一同翻身跃上了小舟。她抖了抖衣袍上的水珠,歪头笑道:“小白,你来得好准时!”
白荇撑着长杆在舟上回头:“小满,你倒是迟了些!”
她又满脸好奇地盯了盯祝子安的脸,撇嘴道:“祝公子,原来你就是蒲柳先生,这些年可瞒得我好惨!”
祝子安笑了一声:“对不住,回头补你一顿饭钱可好?”
白荇认真看了看他,忽然道:“怪不得小满老找我打听你——”
她话没说完,被姜葵按着脑袋,滴溜溜往后方转了回去:“专心一点!敌人来了!”
望月楼水池畔停着数只小舟,用以让客人们怀抱美人在池上游览两岸风光。此刻黑袍杀手们已经乘坐着小舟滚滚追来,密密麻麻地围了过来,弩箭上弦的声音再次响起。
“阿蓉!”祝子安笑着高喊,“接好了!”
他以双手托举起昏迷的冷白舟,在小舟上高高一掷,将小女孩抛了出去!
池畔之上,一名女子拔剑出鞘,飞身跃起!她一手抱住坠落的小女孩,一手挥剑劈出,身体在半空中旋转,足尖轻盈点地,而后纵身飞奔向前,一把长发在身后翻飞如墨。
“追!”杀手中有人高喝。
杀手们分为两队,一队继续乘船追姜葵祝子安一行人,另一队从其中分出,化作一团刀光剑影,自四面八方而来,紧紧咬住抱着冷白舟飞奔的阿蓉,一步步拖慢了她的行动。
“铁公子!”祝子安又在小舟上笑着喊,“今日安否?”
一名布衣公子手握一把铁扇,破开人群飞快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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