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着枪踩过方木斜梯,一把推开雅室的门,在一阵舞动的风里立住,清亮的声音扬起来。她高声喊:“祝子安!”
屏风下的那个人正在沏茶,懒得搭理她。他照例沏了两壶,一壶浓茶,一壶淡茶,沏茶的动作干净利落,缠满白麻布的手指灵活地移动着。
天气转冷,雅室里烧了炭,微微有些热。花茶的气味自他的指尖溢出,在微暖的四壁间蔓延开去,连同融融的暖意与一缕极淡的白梅香。
一线茶水徐徐落入茶盏里,盈盈地倒映着灯火。他这才停了手,抬眸看她,笑道:“江小满,你又迟到。”
“哼。”姜葵在他对面坐下,摆手拒绝了他的茶,“今日不喝茶。明天就要打架了,想好好睡一觉,蓄点力气。”
两人并肩坐到一处,铺开那张描画了太多次的草图,仔仔细细对过每一个细节。
祝子安在此事上极为细致,于计划的每一个节点都安排了相应的人手,最后还想到了一个极为巧妙的对敌之策。姜葵已经没什么意见了,对他的安排只一应点头,偶尔指出几个细微的错漏。
直到炭火都快烧尽了,柳清河从一楼上来,为他们换上一盆新炭。
姜葵在满室的暖意里渐渐困了。她听着沉闷作响的炭火声,倦倦地耷拉着眼睑,疲惫的感觉一点点涌了上来。许是因为炭火太热,她居然有微醺的错觉。
身边的人离得她很近,低着头,神情认真,握笔的手指偶尔停一阵,又继续沙沙写起来。他思考的时候,以指节轻轻抵着下巴,头顶一盏珐琅小灯的光投在他的眉眼间,不动声色地垂落下去。
她歪着头,忽然说:“祝子安,我好累。”
“嗯。”身边的人轻声作答,“我知道。”
“我想睡一会儿。”她懒洋洋的。
“嗯。”他说,“我叫你。”
那个嗓音低沉,压在喉咙里响起来,温和又动听,含着一分沙哑,一分沉静。
她小声说:“我……可以靠着你睡一会儿么?”
作者有话说:
注:《石氏星经》:“宦者四星,在帝座西。”(转引自《唐六典》)
第51章 青楼
◎干正事。◎
空气安静了一瞬。
身边的人顿了一下。
“嗯。”他轻声说。
有一根咬紧的弦, 绷了很多年,忽地松动了。
于是她闭着眼睛,慢慢地靠在他的身上。她的脑袋搁在他的肩头, 轻得像没有重量, 温软的发丝蹭到他的耳垂, 带起一点柔和的风。
有一缕白梅香飘到她的鼻尖,她闻了一会儿,很快就睡着了。
他知道自己身上冷,怕她被他的体温冻着, 倾身拨了那个炭盆过来, 放到她的手边。她居然嫌热, 迷迷糊糊地推开了,只要他的肩膀,不许他离开。
“江小满。”他又好气又好笑。
她已经睡着了,一张恬静的脸像小猫似的乖张。他拿她没辙, 只好规规矩矩地坐着, 任凭身边的少女靠在他的肩头睡去。
毕剥作响的炭火声里, 暖意一寸一寸地攀升。
他偏过脸, 望着她,无声地笑了一下。
“我也很累的。” 他悄声说。
-
清晨的雨点打在书坊的瓦当上。
一树杏花忽然绽放,雪白的花瓣随着雨打纷纷地飘落, 浮在小街上一层浅水中。
深秋一夜转暖, 民间称这种天气为“十月小阳春”。一场秋雨过后,气温陡然升高,满街花树误以为春天到了, 就会在秋日里二度开花, 一夜之间繁花盛放如云。
姜葵推开了窗, 恰有一泼雨落在她的脸上。
她被人一把拉了回来,摁着坐下在蒲团上。那个人以指节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弹得她闭上眼睛。一个含笑的声音响在她耳边:“回来,坐好。”
“你快一点。”她不耐烦道。
祝子安在她对面坐下,解开缠在指间的白麻布,双手托起她的脸,轻轻掰过来些许,令她正对着他的眼睛,而后开始为她易容。
两人在书坊休息过一夜,即将出发前往平康坊,去救被挟持的冷白舟。他们要去的是青楼烟柳之地,祝子安决定把姜葵易容成男子模样,扮作一个风流倜傥的年轻公子。
那双冰凉的手飞快地经过她的脸颊,像一阵似有若无的风。等她睁开眼睛,他已经在指间缠回了白麻布,低着头笑道:“打扮好了,取面镜子给你看看?”
姜葵托着铜镜,照了照被他易容过的脸。那是一张少年的脸,骨相秀气,眉目婉约,白玉般的脸,点漆般的瞳,从中依然能辨出她自己的容颜,英挺中含着一丝妩媚,犹如一柄长剑盛放在繁花里。
她忽而感叹:“倘若我是男子,大约可以出将入相、上阵杀敌吧?”
“你是女子也可以。”祝子安认真点了下头,又转到她身后,漫不经心地问道,“帮你束发么?”
“好啊。”她懒洋洋地答。她不善束发,也懒得自己动手。
他在她身后坐下,双手拢起她的长发,如云般堆起在她头顶,露出雪白修长的脖子。摘下她发间那枚红玉簪时,他手指的动作慢了一分,垂眸笑了笑:“你一直戴着啊。”
“既然好看,为什么不戴?”她随口答。
“你说得对。”他轻轻笑着,帮她束好发,将那枚红玉簪又斜插在发间,转过来端详着她的样子,“像个纨绔公子哥了。”
“你就非要加上‘纨绔’二字吗?”她哼了声。
他笑了声,拍了下她的肩,示意她在雅室里等他。旋即,他转身下楼,取了件白袍子上来,站在门口扔给她:“换上。”
姜葵皱了皱眉,发觉这件男式圆领袍居然符合她的身材尺寸,抬起头瞪他。
“别瞪我。”祝子安朝她投降似得举起双手,“阿蓉做的,特地问你家侍女小青要了你的尺寸。我是正人君子,可没有趁你睡觉偷量过。”
姜葵用力推了他出去,当着他的面“啪”地关上门,在门后冷声道:“出去等我。”
她很快换好衣服,一把拉开了门,祝子安恰好也换过衣服,从方木斜梯上转出来。
他一身青色长衫,腰间坠了一块羊脂白玉,手里握一把水墨折扇,眼角眉梢带着点轻放,似一位清隽不凡的世家公子,倒真像是一位流连烟柳地的客人。
姜葵莫名不悦,挑眉问道:“你不用易容?”
祝子安一愣:“我?这张脸不用易容,我本来也会去那里。”
姜葵看了他一眼,神色淡淡。
祝子安忽然意识到说错话了,连忙正色补充了一句:“我是有正事。平康坊也有我的眼线,我去那里都是为了谈生意。”
他严肃道:“我真是正人君子。”
姜葵看他的目光有一分狐疑。他幽幽叹了口气,伸手取来一件雪貂裘,走到她身后为她披上,她立即不满地回头瞪他:“干什么?我怕热。”
“尽量多遮一遮。”他很无奈地说,“像你这样的身段,就算特意易了容,平康坊里有人仍一眼就能认出你是女孩。”
“你果然是平康坊常客。”她闷闷地说。
“好吧,我是。”他叹息一声,转头看她,“还有最后一件事。”
她警惕地问:“什么事?”
“你答应过我的,”他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她的眉心前,“不许受伤。”
“哦。”她哼了声,别过脸。
书坊门前,他撑起一把油纸伞,领着她步入晨间微雨里。
朦胧的雨雾中,长街上人流如织,两侧有花树盛开,满枝杏花被风吹如雪,一瓣一瓣地飘进伞里,悄然落在他们的头顶。
-
入平康坊北门东回有三曲,为长安名伎聚集之地。
平康坊有青楼百许、佳人三千,而望月楼是其中最负盛名者。
此楼虽号望月,望的却不是月,而是望美人如月。此地虽称为楼,却并不是一座楼,而是一方占地广大的宅邸,内有数座楼阁如云、一池青碧似玉、数不尽的鲜花四季盛开,打开的轩窗里藏了百媚千娇。
望月楼外是一条开阔的长街,两侧密植成列的榆树,风吹榆钱落如雨,铺满金黄的道路。
细雨纷纷如花针,一辆青幔白马的车停在门口。
立在门口的麻衣小厮急忙迎上来,望见马车里走下来两位年轻公子,一人青衫,一人白袍。
青衫公子先走下来,随手把一柄折扇插在腰间,仰首望了望高处联袂楼阁,而后转身伸了一只手,缠满白麻布的手掌向上,接住自车厢里探出的那只手。
那只手莹白纤巧,如玉般华美,直教人心头一颤。
小厮立即明白了两位是贵客,点头哈腰地跑上前,恭敬地弯身行礼,随即侍立在一侧。青衫公子微微颔首一笑,引了白袍公子出来。
那是一位少年公子,素白的圆领袍外罩雪白的雪貂裘,衬得他白得胜雪。他的骨骼清秀异常,眉眼间有刀刃的锋锐,海棠般的华艳,烛火似的明亮,有一种介于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美。
小厮的目光只在他脸上投落了一瞬,就急忙挪移开去,不敢直视那种逼人的容光。他甚至觉得这位公子一来,再出名的艺伎也不用看了,满楼的软玉温香都失了颜色。
姜葵却不知道小厮的这些想法。她有点好奇地仰望着上方那些繁花簇锦的轩窗,猜想着里面藏了怎样的俏丽佳人。她转头对祝子安说:“我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
祝子安背过身,悄声道:“但愿是唯一一次。”
小厮执了一盏小灯,领着两位公子步入一道狭长过道。过道内漆黑一片,隐然飘着惹人心悸的花香,尽头处有一点光芒亮起。
走出过道,眼前豁然开朗,一池碧绿的湖水铺展在面前,周围是飞檐斗角的阁楼,中央一座水榭亭台拔地而起,宛若坐落于云雾缭绕之中。水台上、轩窗里、廊庑间,到处是娇俏美丽的姑娘,或婉约或妩媚,或端庄或活泼,莺莺燕语,如一卷灵动的仕女图。
这是望月楼入口处的一道精巧设计。黑暗的过道降低了客人们的期待,隐秘的花香又撩拨了客人们的心弦,撞入这一方开阔灿烂的天地时,很少有客人能不心神荡漾、怦然喜悦。
小厮悄悄偏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两位公子,一位面不改色、直视前方,另一位满脸好奇、东瞧西看。
姜葵第一次见到这样穿着的姑娘,这样奢艳的场面。本朝女子服饰已经很是大方,但是这些青楼姑娘穿得还要坦荡,纤细的腰肢被轻薄的腰带束起,胸口的白纱近乎半透明,露出牛奶似的姣好肌肤。她们身边的公子贵客个个风流倜傥,或醉或吟,飘飘然恍若不在凡间。
祝子安以双手抵着她的额角,把她的脑袋转到正面,严肃道:“别看。”
“干什么?”她嚷道。
“干正事。”他哼了声。
他摸了一枚碎银,打赏给引路的小厮。这时一位笑容可掬的鸨母迎了过来,看见他,眼神一动:“许久不见,祝公子终于来啦?”
听见这句话,姜葵不满地跟祝子安咬耳朵:“你不让我看,结果自己常来看?”
祝子安气笑了,不理她,向鸨母行了礼,温声作答:“老规矩,还要那个雅间。”
鸨母看见他身后的姜葵,一愣:“这位是?”
“一位朋友。”祝子安笑道,“劳烦来两份我常要的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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