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氧摇摇头,将自己荒唐的想法赶出大脑。
*
何劲曦满怀心事地去了画室,那一整天都不安宁。
午后,高峻送来许多需要签署的文件,采购合同、宣传合同、售卖合同……
小山一样的文件,都已经经过法务的审核。何劲曦快速扫过去,一一签下大名。
笔帽盖上钢笔的时候,他忽然问高峻:“你跟我几年了?”
“八年了。”
高助比何劲曦大五岁,二十四岁起便在何劲曦身边工作,如今已有八年时间。
何劲曦:“如果一件事情会让你特别痛苦,你是希望早日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还是永远活在美好的虚假里?”
高峻一怔,不知道何劲曦为何会忽然问这样的问题。
他想了想,回答道:“如果是我,希望知道事情的真相。”
“为什么?”
“就算痛苦,那也是真实。比起虚假,我更想要了解真实。”
何劲曦垂眸不语,半晌抬头,“你去忙吧。”
等到高峻离开,温氧端了一杯咖啡进来,笑意盈盈地:“何先生,给您泡了咖啡。是您喜欢的,没有加奶和糖。”
放在平时,何劲曦会和她聊几句,两人开开玩笑,气氛轻松愉悦。
但今天,他急速地想要逃避温氧,头都没抬,只说一声“知道了”,便不再多言。
温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得今日的何劲曦冷得过分。
她犹豫半晌,还是默默地退出了办公室。
那一整天,何劲曦都没和温氧说话。
或许只是不想面对她清澈的眼睛。
晚上,何劲曦在影音室里看电影《楚门的世界》。
楚门在离开之前,创造者对他说:“外面的世界同我给你的世界一样虚假,有一样的谎言,一样的欺诈。但在我的世界,你什么也不用怕,我比你更清楚你自己。”
楚门说:“你无法在我的脑内装摄像机。”
“假如再碰不见你,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然后大笑,行骑士礼,接着义无反顾地走向了真实的世界。
何劲曦在电影众人的欢呼声中,想起温氧,想起高峻的话。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权利代替温氧做决定,她有权知道事情的真相。
而他要做的,并不是将真相隐藏,为她营造一个虚假的梦境。而是陪着她,同她一起去面对这个世界的残酷。
念及此,何劲曦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通知警方吧。”
*
何劲曦走到后院的时候,温氧正陪着小仓鼠站在鱼塘边。
她每晚都要提着仓鼠在别墅溜达一圈,美其名曰“遛鼠”。
夜色融融,她蹲在鱼塘边,对着笼中的仓鼠碎碎念:“小灰,这是金鱼。金鱼知道吗?跟着妈妈念,基因金,一屋鱼……”
何劲曦走到她身边,同她一样蹲下来,“它听得懂吗?”
温氧自信:“当然啦,我们母子连心。”
“……”
兜里的电话在这时响起,温氧站起来,看到屏幕上“姜警官”三个字时,心头不由得一震。
姜警官从不打她电话的。如今电话来了,只能是一件事。
她忽然有种近乡情怯的慌张,盯着手机发呆。
周遭的杂音都突然消弭似的,只剩下这手机铃声,丧钟似的,在耳边不断响起。
不知何时,微微颤动的手已经被何劲曦托住。
“接吧。”
温氧抬眸,见到他投过来的宽慰眼神,这才按下接听键。
“姜警官……”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何劲曦,像是要寻找某种慰藉似的。
电话那头传来姜警官的声音:“小温,你的父亲找到了。”
空气好像短暂地安静了半秒,温氧一时不敢相信。她回过神,想要询问更多情况,姜警官却不再说了,只让她快点来警局一趟。
挂了电话,她腾地一下站起来,“何先生,我现在要去一趟警局。”她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我爸爸……找到了……”
何劲曦:“我陪你去。”
半小时后,两人赶到警局。
夜色苍茫,温氧下了车,站在大门口,忽然不走了。
这六年,日日夜夜都盼着见到父亲。可这一刻真的到来,她不想承认,心头的那些怨怪。
当年父亲就这么抛下了她,后来她过得有多辛苦,他从未关心过。
他现在又凭什么回来。
这算什么呢?
不负责任的父亲回来,然后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继续父慈子孝吗?
温氧迟疑了,转身就走,“算了,不去了。”
“温氧……”何劲曦拉住她,“别让自己后悔。”
温氧到底是进了警局,警局里却没有父亲的身影。
姜警官不说话,领着她向后走。
这一路,温氧心中翻来覆去的只有一件事,见到了父亲,一定要亲口问问他这些年究竟去哪了。
他们在一间房门口停下。温氧环顾四周,冷冰冰的,阴森森的,看上去像是法医室。
进门后,一张不锈钢床摆在房间正中央,上方盖着白布。
温氧的心迅速塌陷,却依旧在强颜欢笑,“姜警官,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我们是在顾青山找到他的。dna比对后,确定是你的父亲。尸检结果显示是六年前意外坠崖。”姜警官拍了拍她的肩,“小温,节哀。”
离开之前,姜警官看一眼何劲曦,“何先生……”
像是要寻求他的帮助。
何劲曦心领神会,没多言,只微微颔首。
温氧走上前,缓缓掀开白布一角。只看到一眼白色的头盖骨,便匆匆盖上。
她转头看向何劲曦,失笑,“这是愚人节游戏吗?”
她感觉胸口被塞了一只苦橙,酸酸涨涨的,上不去也下不来。想到方才在警局门口时,心里对父亲的那点怨怪,分不清是后悔还是自责。
爸爸,我不怪你了,你能回来吗?
她的眼里急速涌上湿意,“他说他不会抛下我和妈妈的。这一定是假的。”
可如果是假的,为什么眼泪却掉个不停。
温氧想起母亲离开的前一夜,父亲在医院的天台抽烟。他其实没有烟瘾,却在寒风中,抽了一根又一根。直到咳嗽不止,直到手边布满烟头,依旧没有停下。
那年的她站在天台入口,远远看着父亲的背影与夜色融为一体。
母亲生病两年,她从未见过如此憔悴的父亲。
他好像在那一夜也失了信心,夜色里只剩下他无声的痛苦与遗憾。
温氧大部分时候是坚强的,但这一刻,她彻底软弱。
泪水不断往外掉,她只能不断重复:“这是假的,这是假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何劲曦敛着眉目,一言不发,走上前,将她拥进怀里。
好像在轻哄一个破碎的珍宝,他不断抚摸她的头发,以示安慰。
温氧没有依靠,双手抓住他胸口的衣服,崩溃大哭。
恍惚间,她想起那年靠在母亲的病床前,母亲摸着她的脸颊说:“温温以后要学会照顾自己,知道吗?”
她撒娇着不愿起来:“我有爸爸妈妈照顾就好了。”
妈妈笑:“爸爸妈妈迟早会离开你的。”
上天垂怜,骗了她这么多年,误以为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待她终于找到父亲时,也终于彻底失去了他。
她再也没有爸爸妈妈,再也没有温暖的家,再也没有后盾和底气。
寂寂人生,此后都是她一个人。
……
怀中女孩痛苦得只剩下无声的呜咽,何劲曦却感觉胸口某个地方在急速下降,然后落入一条狭窄的甬道。
难以忽视的心痛和窒息感扑面而来。
有个瞬间,他好像回到了十七岁那年。失去母亲时的痛,至今刻骨铭心。所以,他对此刻的温氧感同身受。
这种痛是幽幽的影,钻进骨髓里,如影随形一辈子。
“我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了……”
温氧低声呢喃。
这一刻,大地回春,万物复苏,何劲曦感觉心口一空,又很快被什么东西塞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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