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去书房的路上,纪园絮絮叨叨说:“我们的人是在城外十几里地的庆元镇截住他的,应该是连夜出逃,他随身带了几个暗卫,不过,不过都被纪六他们杀了。”
“嗯。”纪行止走进书房,停在置物架前,将摆放在角落里的一个瓷杯左拧叁圈右拧叁圈,原本挂着一副山水图的墙壁便咯吱一声转动起来,露出一个黑漆漆的通道。
纪行止走在前面,寂静的暗道里回荡着她不紧不慢的脚步,两侧壁上挂着的油灯忽闪跳跃,影影绰绰的光芒掠过她的脸,映出一双极是漆黑的眼眸。
走到底了,她逐渐听到一些锁链晃动的声响,入目是一条走廊,两边四个牢房,她朝唯一亮着的那间走去,一进去就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儿,纪行止微微掩鼻,抬头望去,看见吊在半空中血淋淋的男人,和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边椅子吃葡萄的女人。
听见动静,女人率先回头,她生了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眉目清秀,看起来亲和无害,见到纪行止便挂起笑,拍了拍手,凑过来清脆叫道:“主子!”
她比纪行止矮了半个头,娇小玲珑,憨态可掬,若是不认识她的人,想必第一眼就会把她当做手无寸铁的小姑娘。
纪行止放下掩鼻的手:“纪六,你打他了?”
纪六闻言一顿,哼道:“若不是主子要活的,我早就把他杀了!”
纪园在一边干咳一声,纪六顿时瞪向他,毫不客气道:“还有你,真是个废物,明明跟着主子还能让她遇到这种事!你有什么脸咳我?”
纪园无力辩驳:“我是男子,晚上怎么能和主子……”
“所以我早说了换我贴身跟着主子,你去管下面那群人,你就仗着自己跟着主子的时间长,才会……”
“行了。”见他们两个有吵起来的趋势,纪行止摆了摆手,两人顿时住嘴,但眼神交错间,纪园还是被纪六狠狠瞪了眼。
纪行止皱着眉缓步走近,瞧了瞧毫无动静的男人,裴恒头发凌乱,双眼紧闭,满脸血污,他被脱得只剩中衣,而那白色的衣料也已经被泅成了红色,滴滴答答往下落血。
纪行止后退两步,说:“把他弄醒。”
纪六抢先上前,从一边抱来一盆盐水,哗得一声全泼裴恒身上。
裴恒顿时哆嗦了一下,吊在空中的手臂猛地挣了下,他竭力睁开血肉模糊的眼睛,身体抽搐,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惨叫:“啊……啊……”
纪行止注视着他,平静道:“又见面了,裴公子。”
“纪,纪相……”裴恒大喘着气,低头看向她,但出乎纪行止的意外,他痛得狰狞的脸上竟挤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磕磕巴巴道:“真高兴……我又见到你了……”
纪行止蹙眉,环视了一圈布满刑具的牢房:“高兴?”她嗤了一声,道:“确实该高兴,这里已经有几年没开过了,你倒为我这里增了不少人气啊。”
裴恒没应声,只痴痴看着她。
纪行止嫌恶地离他远了点:“裴公子,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是哪儿来的胆子,竟妄想欺辱我?”
“我没有要欺辱你……”裴恒低低笑起来,他眼睛发亮,有些魔怔地盯着纪行止,沙哑道:“您那样高贵,那样美好,纯净无暇,是神女降世……这世上,这世上谁也配不上你!哈哈,哈哈哈……纪相,我只想与你亲近亲近,昨晚那样做后,我已死而无憾……若能死在您手里,我更是心满意足……”
纪行止眉头皱得更深,纪六也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用手掩着嘴悄悄跟纪园说:“我要吐了。”
纪园少有的赞同她,抱着刀点点头。
纪行止沉默了一会儿,皱起眉,抬头怪异地看他:“你爱我?”
“当然!”裴恒猛地激动得晃了一下,声音嘶哑:“我爱你许多年了!纪相,纪相你还记得吗,当年你初中状元时,小舟倾覆,落水的不仅有那阮家小姐,还有我啊,你救了我!自那以后,我就一直……一直关注着你,我爱你!可我却成了一个天乾,该死的天乾!若我不是个天乾,我早就,早就……”
“可我不记得。”纪行止漠然看着他,冷冰冰道:“你对我根本无关紧要。”
裴恒一僵,半晌后,他又吃吃笑起来:“没关系,我爱你……我爱你就够了。”
“你真是恶心。”纪行止忍住心里的烦躁,视线上移,不经意瞥见他手腕上层迭的伤痕,裴恒时时关注她,立马意识到她在看什么,笑得更开心了:“纪相,纪相……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爱你的证明!哈哈哈哈,我爹不允许我生出这种心思,我就割腕威胁他,他昨晚,还硬要送我离开,我才不想离开!纪相,便是被你杀死,我也……”
“我受不了了!”纪六忽然忍无可忍地大喝一声,她怒目而视,刷地拔出一把刀,大步往前走:“我这就杀了他!”
纪行止蹙眉:“纪六!”
“主子!”纪六气得跺脚:“你干嘛要让他活着!”
“我不是让他活着。”纪行止抬头,直直与裴恒沾染疯狂笑意的双眸对视:“但我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就死了。”
她眼尾微挑,一字一句道:“纪六,挖了他的眼睛,剁了他的手,把他的肉给我一片片剜下来,喂给他自己吃。”
纪六微愣,但很快欢天喜地笑起来:“遵命!”
纪行止又看了裴恒一眼,即使她下达了这样的命令,裴恒依旧没有惧意,只是陶醉地看着她,纪行止冷哼一声,转身离去:“纪六,别让他死的太快。”
“是!”
纪行止离开暗室没多久,就有下人通报,说是刑部侍郎裴照求见。
纪行止正在换衣服,闻言嗤笑一声:“他来的倒快。”
“主子,要见吗?”
“为何不见?”纪行止声音低柔,慢条斯理道:“裴大人寻子心切,我该体恤才是啊。”
她换好一身墨绿色的裙衫,如墨长发也配上同色的玉簪,勾上腰带后,腰肢盈盈一握,行走间步履如风,姿容优雅,恍若清风雅竹。
她坐到前厅的高座上,端起纪园奉来的茶,轻轻吹了下,才抿了一口。
温度刚刚好。
那边裴照远远走来,身上还穿着未脱的官服,想必是下朝后得到了消息便匆匆赶来了。
纪行止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裴照此人,已年逾六十,两鬓斑白,身形瘦削。他平时倒也算是个尽职尽责的官,纪行止实在想不明白,他这样谨慎的人,竟会想出这等昏招。
裴照刚一走进大堂,就扑通一声跪下,哀声大喊:“大人,放过我儿吧!”
“裴大人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纪行止故作惊讶地挑眉,她放下茶杯,却依旧窝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根本没扶他的意思,裴照也不起,惶然道:“大人!昨晚发生了那样的事,是我管教不严,这全是我的错!大人要罚就罚我吧!请大人饶恒儿一命,放了他吧!”
“裴大人真是好笑,什么恒儿,又不在我这里,问我要什么人?”纪行止笑眯眯的,沉吟了一下,又道:“昨晚?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裴大人记得吗?”
裴照面色发白,知道她不承认,一时悲上心来,老泪纵横:“大人,我知道您心中有气,可恒儿……恒儿一心爱慕大人,为了大人他多次寻死觅活,我也是没办法啊!我老来得子,就这一个儿子,内人也是因为生恒儿走的,走之前,她叫我一定好好照顾恒儿,这么多年,我又当爹又当娘把他拉扯大,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对大人起了那样的心思!我明明,明明已经教训过他多次了,可他闹自杀,用自己的命逼我,我实在是……实在是没办法了,才同意了纪司业的条件……”
“纪司业?”纪行止蓦地打断他,手指点了点桌面,似笑非笑的:“什么条件?说来听听?”
裴照连忙抬头,眼睛里重燃希望:“若我告诉大人,大人可会放恒儿出来?”
纪行止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
裴照眼睛一亮,点了点头,竹筒倒豆子般把事情说了出来:“那是几个月前,纪司业忽然找上门来,想请我帮个忙,让我救一个被关在诏狱里叫李显望的人。他要我狸猫换太子,行刑那日,以其他死囚代替李显望,偷梁换柱将他救出来。我本不同意,那李显望可是明年春就该处死了,做出这样的事可是大罪,若被发现,我官职不保不说,还可能下狱,我怎么能帮呢?!可纪司业不知怎么找上了我儿,恒儿知道后便来求我,我拒绝了多次,可有一日我下朝回到府上,却发现他倒在屋里,手腕流了好多血,差点救不过来。自此以后,他就一发不可收拾,屡次用自己的命威胁我!我……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大人,我也只是个父亲罢了,我不能看着他去死啊!”
纪行止面色阴沉,看着他涕泪交加的脸庞,冷不丁问道:“李显望?李显望是谁?纪骞为什么救他?”
裴照摇摇头:“我不知道纪司业为何救他,但那李显望,正是半年前国子监事件的凶犯之一,大人应该知道。”
她确实知道,半年前的国子监学堂里,有一地坤学子突然进入雨露期,被当时在场的几个天乾轮奸致死。那件事闹得挺大的,因为死去的地坤,是镇国大将军崔林的小儿子崔晟。
崔林其人,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后来又在平叛中立了大功,官拜镇国大将军,人冷如铁,浑身戾气,宛若一座活阎王,便是纪行止也要礼让叁分。他儿子被轮奸致死后,他勃然大怒,将那几个犯事的天乾都给抓进了牢里,即便他们家中有的是显贵,父母亲人叁番两次上门求情,崔将军都毫不松口,铁了心要把他们都给处死,这个结果基本已经无从改变。
而李显望,正是几个天乾之一。
纪行止皱起眉,任她怎么思索,也不觉得自己认识李显望,更不理解纪骞这无利不起早的人,会去救一个陌生人。
“你当真不知,纪骞为何救他?”
“大人,我真不知道啊!”裴照慌张道:“我也问过纪司业,但他什么都不说,若不是为了我儿,我根本不会答应这么做的!大人,你就可怜可怜我这颗老父亲的心,饶恒儿一命吧!”
说着,他埋下身,咚咚咚在地上磕了叁个响头。
纪行止漫不经心地看着他,见他额上出血,便哎呀一声:“这可折煞我了,纪园,还不将裴大人扶起来?”
纪园应声,上前扶起裴照,因为跪得太久了,裴照有些站不稳,但依旧满怀希望地抬头看向纪行止:“大人,那我儿……”
纪行止低笑一声,手指轻轻蹭了下茶盏,无辜道:“裴大人,我什么时候,承认令郎在我这里了?”
裴照蓦地一怔,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她,浑浊的眼眸都睁大了。他浑身直颤,脸上皱纹纵横,一片青一片红,沾满了灰尘与泪痕,慢慢的,似乎连他脸上的褶皱都跟着抖了起来。
“你……”他哆嗦着抬起手指着纪行止,声嘶力竭:“你欺人太甚!”
“裴大人何出此言?”
“纪行止,纵使你是宰相,也不能如此无法无天!我儿就算犯错,也要关到刑狱去审!你擅自抓人,违背我大巍律法!我这就……我这就向陛下奏你一本!”
“你去啊。”
纪行止掸了掸衣摆,慢条斯理站了起来,低头睨着他:“什么证据都没有,你觉得陛下会信你,还是信我?”
裴照张了张嘴,一时哑然。
“裴大人,令郎失踪,我心中实在惋惜。”她背着手,慢慢踱步而下,笑望着裴照,温和道:“我给裴大人一个建议,裴大人年纪也大了,应该再过不久就要致仕了吧,您还是早些考虑没了儿子后,该怎么安享晚年吧。”
说完这些,她哼笑一声,漫不经心摆摆手道:“纪园,送客。”
“是。”
待裴照失魂落魄地离开后,纪园问道:“主子就这般放过他了?”
“裴照以前也算尽职尽责,偷换死囚的事情还没做,抓不到把柄,于公,我是动不了他的。”
“主子的意思是?”
纪行止瞥他一眼,淡淡道:“伪装成夜盗,杀了。”
“是。”
“还有,”纪行止沉吟道:“去查李显望,我倒要看看,纪骞和李显望,究竟是什么关系?”
——
应该不会觉得小纪太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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