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主是真没想过,被这位人皇临终前摆一道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说实话,他连裘桐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两人一句话没说过。
手里捏着的笔宛若千斤重,邺主不是不知世事的局外人,和邺都君主印相关,事情的严重性可想而知。他敛声,盯着那张白纸看了一会,危险地眯起了眼睛,君主威仪一点点爬满了脸庞。
能不能是
他看向薛妤,话还未完全说完,便被她有所预料地打断了:不能。裘桐可以觉得是我毁了他的大计,想声东击西报复我,别的事都能做得出来,包括截杀。唯独这种事,若不是真的,在临死前,他想不到邺都君主印上去。
一个人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不说绝望与暴怒,但害怕是真,时间有限的情况下,为了复仇,为了让薛妤惶惶难安,他完全可以选择更直接的方式威胁。
若真是这样,他让宫里太监传的话会是让我以后务必处处小心,小心被误伤,误杀,让我以为他为了对付我而藏了后手,而不是一份君主印。我不会怕那种东西。
回来的路上,薛妤仔细想过,这会不会是裘桐恼恨之下,为了吓她而故意设下的一个无中生有的局,冷静分析后,这种可能性被她排除在外。
一份君主印,能对她产生什么影响呢,说得现实点,若是邺主有两个孩子,或者说薛荣尚在人间,薛妤或许会有别的顾虑,可没有。
她是邺都唯一的继任者,邺主喜爱她,臣民信赖她,即便纸上写着传位给别人的话,邺主尚在世间,这一切都不是难以解决的事。
她不怕,她没有顾虑,但邺都怕,邺都有。
我想想。邺主笔尖凝在纸张上,很快洇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墨团,却迟迟没有下笔:我仔细想一想。
要用到邺都君主印的地方有很多。迟疑了下,邺主放下手中的笔,看向薛妤,正色道:二十三年前,百众山后原住民开辟的小世界崩裂,许多灵植被挤压,碎为齑粉,重建,扩大居住地时我点了头,盖了印。
真要这么说起来,从早说到晚都说不尽。
薛妤拉过张椅子在另一张凳椅前坐下,言简意赅道:邺都大印类似人皇锁,凝聚邺都世代信力与福报,下印便是允诺,这些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请求和正事的可以略过。主君回忆一下,可有在白纸上敲下大印。
邺主答得斩钉截铁:这绝无可能。
他是临时接手君主之位,可不昏聩,不荒唐,这种在白纸上敲章,相当于给出一个无条件承诺的事,别说他,就是裘桐他爹,他祖父都做不出来。
和薛荣有关。薛妤提醒,又问:他从前也在殿内为官,插手过不少事,他朝主君请过几回命?有哪一次是透着蹊跷的?
这也不可能。说完,邺主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神情渐渐凝重起来,他用指腹重重捏着笔尖一端,像是陷入某一段回忆中。
什么时候的事。薛妤一看他的样子,心里那块高高悬起的石子提了又提,问:什么事。
这么说起来,还真有一段。
封在历史中的薄雾被有意撕开,曾经被忽视的细节通通放大,提起蹊跷二字,又和薛荣有关,邺主几乎立刻想到了二十三年前的那天。
那天是薛肃的忌日。
薛肃的死在邺都一直是不可言说的忌讳,不让传扬是圣地,妖都最终商量出的结果,比起邺都内部的猜疑,两地争端爆发显然更为致命。
面对兄长和父亲的离世,远近闻名的纨绔二公子薛录没法说一句话,瞒着死忠薛肃一脉的臣子可以,但对才失去父亲,比薛妤大不了多少的薛荣,薛录是准备说实话的。
但没法说。
薛荣有个亲兄长,只是那孩子才睁开眼就算了气,在邺都一辈中排在第一,是大公子。他的死几乎抽干了原本身体就不大好的肃王妃的元气,她在薛荣出世不久就撒手人寰。
对薛荣来说,父亲既是至亲,也是依靠,是仅有的精神支柱,更何况,他还同时失去了祖父。
薛录继任主君前一天,他曾去看过薛荣,在半大的孩子跟前半蹲下来,耐心问:小荣,若你父亲与祖父皆为人所害,你该如何。
彼时薛荣握着手中那柄由薛肃亲手锻造的星泉剑,小小的脸上覆盖着深重的阴翳和戾气,他看着薛录,一字一句说得用力:手刃仇人,为父亲与祖父报仇。
可你是邺都公子。薛录认真地回望着他,轻声说:若形势不允许你这样做,你当如何。
薛荣在邺都最位高权重的两人身边成长,按理说,该有的大局观已经养成,按理说,他该明白日后自己要走的路,该负起的责任。
可那一刻,他毫不犹豫,厉声道:就因为我是邺都的公子,谁敢出手害我父亲,举全邺都之力,我也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当时,尸骨未寒躺着的不仅是薛荣的父亲与祖父,也是薛录父亲,兄长。
对薛荣来说,邺都是他为所欲为的武器,而对薛录来说,那是他不得不咬牙负担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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