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仕途那一天,少有人会想过自己将来会以什么样的姿态离开朝堂,少年人总是意气风发的。中年之后,手握重权,一呼百应,风光无限。
而今颓然老矣,回首这一生,少有人能做到问心无愧,亦有不少遗憾。
“当年你来跟我说,你心悦太子非他不嫁时,我考虑过要不要让你突发恶疾。临猗王氏女不愁嫁,当年那般情形,你嫁与太子不仅不是锦上添花,还是把自己把全族拉进泥淖里。太子居心叵测要娶你,你却钻了牛角尖,女子一陷入情爱就迷失了,我当时真是恨铁不成钢。”
王准走在王妡身侧,在秋日处处灿烂菊花的天启宫凌波池畔,缓缓说着往事。
王妡放慢脚步,安静听着。
“先帝驾崩那日,你在家门前杀了当时的殿前司都指挥使吕师,满手鲜血,冷酷狠厉的模样,祖父都吓到了。都不敢认这是自己的孙女。祖父不知道你在东宫都经历了什么,能让你手起刀落毫不犹豫。不过,当时那情景,要杀吕师控制殿前司,还真得由你亲自动手。”
王妡轻笑一声。
“后来祖父就看着你一步一步,手握权柄,掌控朝堂,凌驾万人之上。我曾说过,你是最肖我的孩子,后来我发觉错了,你是最不肖我的孩子。这样好,也好,不像祖父当断不断,该狠的时候狠不下心,该心软的时候又铁石心肠。你要走的路,容不下一丝犹豫心软,你这样就挺好。”
王准停下脚步,因衰老而浑浊的双目定定看着王妡,许久,发出一声叹息:“姽婳,祖父老了。”
王妡眼睫极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在漫步到凌波池这边之前,王准就说了一句“殿下,臣老了”。
前头论君臣,现在谈亲情,王妡已经知道王准要说什么了。
“走了这么许久,想必祖父也累了,去坐着休息一下罢。”王妡说道。
通翠亭早就有宫人打理好了,旁边的梅园还没开,亭边的各色菊花葳蕤鲜艳,靠水的两面帘帐放下,挡住了池面吹来含着水汽的凉风,又不影响赏景。
只是亭中坐着的二人此刻也没什么心情赏景。
“祖父为维持临猗王氏的盛名,苦苦支撑,多年艰辛,我是知道的。”王妡挥退宫人,亲自点茶端到王准跟前,指了亭边灿烂的菊花和不远处梅园光秃秃的梅树,“祖父你瞧,天有四时,花有四季,绚烂过后总会凋谢。”
王准喝茶的动作一顿,想若无其事地继续,却怎么也喝不下这口茶,无奈放下杯盏,叹道:“这几个月,祖父总梦见年轻的时候,那时你父亲还没有迎娶你母亲过门,府里也算热热闹闹,一家子和乐融融。”
王妡没有说话,她知道祖父是想叫她放过二叔王格,让王格一家回京来。
就像王准自己说的,该狠的时候狠不下心,明知王格背后的那些于家族不利的小动作,依旧选择视而不见甚至为他擦屁。
王准真的老了,老到他不断不断怀念从前,一直一直想儿孙都在自己跟前尽孝。
而他注定要是失望了。
“祖父,我曾经跟你说过,能留二叔性命,已是我仁慈。”王妡的眉眼长得与其他王家人不一样,更肖她的母亲谢氏,每一条弧度都藏着锋利,“祖父,我不喜一句话重复许多遍。”
王准挺直的背脊登时垮了,他苦笑两声,点头:“你心肠硬,这很好……很好……祖父今后再难护你,你做任何决定前都先思量再三,莫要冲动。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朝堂讲究的是一个平衡,这其中得由你自己衡量。当权者,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能盲目交付全部信任,该用得用,该防得防……”
这个下午,王准絮絮叨叨说了近三个时辰,仿佛想将自己六十多年全部的人生经验一股脑儿都教给王妡,有用的,没有用,一直说到宫中快下钥了。
“姽婳,”王准临走时,握着王妡的手,轻声道:“你要好好的。”
王妡敛目,双手交叠放于左腰侧,微微俯身屈膝,给祖父行了个万福礼,道:“多谢祖父,孙儿省得。”
王准点点头,双目微微湿润,转身出宫,机灵的小内侍立刻过去搀扶着他,将他送到玉华门外。
王妡负手看着祖父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回廊拐角。
“回吧。”她说。
静鞭在前头开道,叫路上之人回避,仪仗簇拥着她,一路蜿蜒。
那日之后再三日,三司使王准上疏乞骸骨还乡,朝堂震动。
王准致仕,究竟是王准自己的意思,还是王皇后要对老臣们动手了?
“吴公,您怎么看?”刘敏找上吴慎,他在三司副使这个位置上也已经很多年,如今顶头要挪了,说他一点儿想法都没有是不可能的。
他的想法归他的想法,重要的是王皇后的想法,这让刘敏不安,王皇后这几年在三司着力提拔年轻官员,有传言,这次制科经济特科魁首樊敬益是王皇后定下的接任三司使的人。
这个传闻让刘敏很难受,他论官声论资历,怎么都比樊敬益强多了,岂能让一小儿赶超在自己前头。
“王伯平生了个好儿子。”吴慎风马流不相及地说了这么一句。
“吴公,谁管荣国公生没生个好儿子,”刘敏一日之内就着急上火,嘴角还长了个好大的燎泡,实在不想再听一个顾左右而言他之言,就直截了当道:“荣国公退了下来,按理说三司最有资历接任的人就是在下,可皇后扶持年轻人,又在这个时候叫荣国公致仕,真的是因为荣国公身体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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