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药童偏着脑袋,黑溜溜的大眼珠子转动着,喃喃道:“刚刚我就觉着奇怪,怎么你这打扮和头发以前不太一样,我们村里的姐姐刚嫁人好像也是......”
“你这小孩!”萧雪燃当即打断,一把拎着他命运的后脖颈想把他丢出去,“别妨碍你们庄主问诊。”
“你这坏蛋!快放开我!看我怎么拿针来扎你!”小药童手脚悬空,只得可怜兮兮地扒拉着,还不忘放狠话。
“哼!小屁孩!你先想想怎么挣脱我吧......”
这一大一小闹腾渐行渐远,药庐恢复如初的宁静,两人又陷入了沉寂。
水青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坐下也抿了口花茶,神色淡然。
林长缨轻咳了几声,觉着此事还是说一下比较好。
“先生,我嫁人了。”
水青先生摸着杯沿的手忽然停滞,饮了口茶,讷讷地应道:“我知道。”
林长缨持杯轻轻吹散着浮在茶面上的细碎干花,细品出清香,其实这话并不觉着奇怪,想来水青山庄多在江湖中行走,知道点朝廷的消息也不足为奇,更何况这还是上京人人皆知的。
只是不料,下一句水青先生却幽幽问道:“你觉着,他对你好吗?”
倏地,花茶氤氲的袅袅热气漫上,遮挡着她的眼眸,看不出一点情绪,愣了一会儿,不过片刻,林长缨呛了几声。
缓过神来只觉奇异,难不成这水青先生也是个八卦的主,如今竟然还好奇他们二人......
水青先生眼眸微动,不露声色地抿了口茶,淡声说道:“没什么,老夫只是好奇,以你的心高气傲,怎会答应这桩婚事?”
林长缨抚着杯沿,似在沉思,随即淡笑道:“心高气傲,当年之事,早已折断我半生傲骨,也没什么在不在意,至于他......他是个好人,只是......”
水青先生持着青玉杯的手一怔,眉眼微挑,似在好奇她会说些什么
“只是可惜了......”林长缨又抿了口茶,思绪回笼眼眸,还是下定了决心,“好了,不说他了,今日我来,其实是有事要和水青先生说。”
说着,水青先生似是疑虑,以往都是他一个人在念叨,林长缨只是沉声应着,没想到如今她却先行开口,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回来的萧雪燃看到这一幕,不由得紧张咽了咽喉咙,虽然多有不愿,但在林长缨的眼神示意下,还是拿出了木匣。
林长缨接过,双手奉上,颔首轻声道:“先生,这是晚辈家中令牌,还请先生收下。”
“你......”水青先生一时失语,全然忘却以往不尽人意的古怪脾气,随即起身面向窗扉,沉默不语,似在暗自赌气。
她今日所作所为,已然表明自己的态度,她不是来赴约的,是来明志的。
阳光熹微下,映得他眼底的眸色翻涌而动,藏在衣袖里的拳头握紧,在咕咚咕咚烧开水的声音掩映之下,无人注意。
林长缨早就预料到他会是如此反应,但还是保持着恭顺的态度,沉声道:“两年前,多亏水青先生相救,晚辈今日才能站在这,晚辈也知先生一直为解我这凌霜之毒,奔波劳累,晚辈不甚感激,今日以令牌相赠,是为报答恩情......”
林长缨的声音幽幽回荡在药庐里,虽气若游丝,可依旧保持不卑不亢,可显其意下已决,心有愧疚,可也不愿反悔。
萧雪燃喉头微动,只觉这屋内的气氛着实诡异。
末了,水青先生直接拂袖从中将鹿血红的药瓶重重放到桌上,冷声道:“随便你,这是半年量的新药,爱要不要,你自己不想活,又有谁能劝你,从来都是这样......”
说着,语气减弱,尽是无奈。
萧雪燃轻咳几声,还是有些被他的威严给吓到了,但还是连忙将其药瓶收起来,不愿放过任何让她活命的机会。
林长缨抬眸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但心下了然,还是什么都没说,将木匣放到桌子上,拱手行礼,头抵在交覆的双手,郑重地向水青先生告别,态度恳切虔诚。
不过一刻,她便带着萧雪燃匆匆出去。
出去的瞬间,水青先生转眸回看,掩映在眸子的瞳水光影萦绕,潜藏其中的情绪翻涌而来,终是绷不住。
不多时,窗扉撺掇出一个黑影,越过屏风行至到水青先生旁,似是侍卫的打扮。
水青先生将覆在他脸上的面皮面具揭下,姣好分明的面容复现,明眸一刹,琥珀眸里凌厉乍现,只听在旁的侍卫李成风持剑行礼唤道:
“殿下。”
第38章 晋|江|首|发坦白为好……
“殿下,这该如何是好?”
李成风刚刚躲在窗扉后将房内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来回逡巡间,急得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干脆破罐子破摔,急声道:“殿下,您不如直接向夫人坦白好,我实在不明白,两个人明明同处屋檐下,您偏偏还得用以前的身份让人家来山庄一趟,两头跑都不累的吗?”
沈清辞在铜盆上洗了把脸,换上往常的衣裳,早已习惯了李成风的絮絮叨叨,他干脆捻起银针,取下寸关尺绑着的纱布,熟稔地在渗着毒血的筋脉施针,将毒性压下去,面色不平不淡。
“坦白,我坦白什么,两年了,到现在其背后主谋一点消息都没有,唯一线索绿雉也销声匿迹。”
“我......”
李成风自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随即目光落到沈清辞的手臂上,顿时面露难色,虽然这拿针扎自己已经看了将近二十年,但还是不忍心看下去,背过身去嘀咕道:
“反正我觉着,要是殿下不说清楚,夫人以后知道肯定会怨您的,还有您替夫人解毒的事,属下还是觉着此事过于蹊跷,您这二十年身负炽热之毒,知道的除了陛下,就只有我和师父,可夫人在两年前所中之毒竟是凌霜,两者皆是极其罕见的毒花,却偏偏发生在你们二人身上......”
沈清辞的额头渗出绵密的汗珠,面色嘴唇逐渐发情发白,这每扎一针下去,仅是一寸都觉着心口的毒几近将他的经络经脉咬的寸断不剩,心中似有烈火焚身,焦灼难忍。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他收针淬炼,这才缓过神来,只觉松了口气。
要不是习惯了李成风在他施针时转移注意力,估计早就被他丢出去了。
思及此,目光落到手臂及寸关尺慢慢隐没的毒血,恢复如常。
凌霜和炽燃是生长在北漠火雪山的双生花,据北漠巫医古籍记载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奇毒之花,听说这火雪山亦是如双生奇景般,呈现烈焰岩浆灼天和鹅毛大雪霜冻之景,两株花生长在两侧山巅的顶峰,虽看似不是生长在同一处,实则内里的根脉枝叶是连在一块的,二者相生相克,同生共死。
相传在月食盛开,千年难得一见,若是被北漠巫医寻得,便会炼制成蛊毒,中此毒者如花种在心口上,以人的心脉为根脉,血肉为养分,逐渐绽放盛开。
沈清辞揉了揉额角,指尖微颤,到现在都觉着是场噩梦,时时惊扰着他。
两年前,他带着天宁阁影卫赶到垂岭时,血光滔天,尸山堆砌,为时已晚,他从已看不出原样的林枫华尸体下找到了尚存一息的林长缨,心口中箭。
危急之下已顾不得那么多,替她医治时,将沾着腐肉的血衣撕下,背上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肉,牵连着心脉的毒箭还隐隐腐蚀着筋脉渗着毒血,顺着经络流至心口各处,似是邪毒之花种在身上愈加盛开。
只此一眼,沈清辞顿时眸光尽碎,他再清楚不过,这和二十年前他中的炽燃之毒是一样的,二者相生相克,即为毒药,亦是解药。
思索想来,此人故意设计当年祸事,留林长缨一命,对她下此毒,说明沈清辞身负炽燃之毒、他对林长缨的情意、天宁阁幕后......
过去种种这背后主谋都知道,甚至不惜潜伏多年,以此布下这个局。
可这两年过去,此人竟毫无动作,销声匿迹。
眼下与北漠和谈又迫在眉睫,又适逢璟帝寿宴,使者入关,京城中人员来往繁密,若是不在这个节骨眼上主动出手,引他出来,恐怕难以有转圜的余地......
思及此,沈清辞似是打定了主意,入鬓斜眉蹙起,眉眼陇上阴霾,忧虑重重。
随即换上回府的月华常服走出,目光落到林长缨交予的平南令牌,神色难测,但还是将其收好,放入怀中。
只是不料,正当他处理水青山庄的药方时,李成风忽然俯身提醒道:“殿下,我们现在得赶紧回去了,说好了回王府的,夫人她们脚程快,若是回去见到我们不在,估计得怀疑了......”
沈清辞一愣,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王府外,林长缨站在长街之上,身后人群汹涌,嘈杂万分,皆不入她耳。
她讷讷地看向这王府大宅,不由得长舒一口气,神色平静,眉眼的阴霾逐渐烟消云散,心中倒是前所未有的放松和惬意。
萧雪燃吃了口街上买来的糕点,一直盯着她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忍不住试探问道:“小姐,刚刚水青先生好像真的很生气,反倒是您倒是像是心口大石头落下的样子,还真是少有,以前都是他不厌其烦地叮嘱,没想到现在竟然换过来了。”
林长缨一笑,转身叹道:“听这小药童所说,这老神仙纵横江湖都几十年了,素来都是他和阎王抢人,要是让别人知道有我这个例外,恐怕有损他的圣手清誉,更何况父帅说过朝堂和江湖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若是让有心之人知道先生这两年来医治我,还不知道会给他们惹来什么麻烦,还是到此为止的好。”
说罢,她让萧雪燃将刚刚拿到的鹿血红药瓶取出,倒出一颗药服下,细细品尝下依旧是红豆甜腻绵密的甜味,盖过苦重的药草味,有点像哄小孩吃的加了蜜糖的苦草丸。
思索想来,难不成昨晚在林府吃那颗药的血腥味不过是她的错觉,原本今日想要问此事,可到最后还是没问出口。
“可是......”萧雪燃见她这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急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林长缨把药瓶交予她,随即搭在她的肩上,慨叹道:“管他呢!能活几日是几日,我这一生也算是够精彩了,虽有所遗憾亏欠,但......真的已经是拼尽全力了。”
如今家中有林枫实料理,林老太君身体康健,昔日平南旧部亦能善待有加,北漠边关军事暂缓,不日两国就要签和,估计这样一来,也能保边境三十年的太平......
她在意的,如今安好,也算是没什么遗憾了。
说罢,就拉着萧雪燃进去。
“行了!我们快走吧!没吃早饭我都要饿死了,你吃了点心,可也不能对我不管不顾......”
萧雪燃顿时语塞,这一句愣是被林长缨十句给说回来,只能由着她拉着进王府,心里个中不是滋味,一路上左旁敲右侧击地一点用都没有,和以前没皮没脸的没啥两样,倒还多了几分鲜活气。
顺着回廊角楼,林长缨走过布上幔帐的中院,王婶正带着人迎面走来,恭候说道:“夫人,殿下已差人回来,命人布好点心茶点等您回来,如今已在书房等候多时。”
林长缨淡笑应着,让萧雪燃先行回去,自己过去便好。
上一次到沈清辞的书房,她趁势在王府的院子逛了逛,也算是摸清熟路,如今也不用随行的侍女跟着来引路,她自己也觉着不自在。
不多时,她掠过冬青树影,拂开房檐下的幔帐竹帘,顺着弯弯绕绕的回廊走到西棠厢去,只余房檐的叮铃脆响和细碎的脚步声。
殊不知,西棠厢传来的动静。
书房一角的窗扉,窗棂从外推开,沈清辞探出个头来,身手矫健地从窗沿落到房内,李成风也顺势从后头跟上。
两人将山庄要紧的事以书信吩咐后便匆匆离开了,原本想着他们以轻功肯定会快过林长缨她们,不料刚走到王府后巷就发现她从中院走来,急忙赶回书房,似是落荒而逃。
不料,刚绕过屏风想换下外袍,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缓的敲门声。
“殿下,是我。”
沈清辞反应过来是谁,连忙坐回博古架旁的轮椅上,整理着衣襟衣裳,强装镇定,随即眼神示意李成风去开门。
李成风颇为无奈,抬手擦了擦汗,缓了口气,忍不住嘀咕道:“这咋那么像猫抓老鼠,不知道的还以为殿下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一路嘀咕着,他开门见到迎面走来的林长缨,苦笑颔首道:“夫人您来了,殿下一直都在这等您呢!”
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林长缨眉眼微挑,似乎察觉到言语中不同寻常的意味,上下打量着他,走进去忍不住调侃道:“看成风这样子,是又练剑了吗?满头大汗的,如此勤奋练功,果然是后生可畏啊!”
李成风一时语塞,吓得轻咳了几声,只得讷讷应道:“这是属下分内之事,应该的。”
说着,面露难色,看向沈清辞,他坐在梨花小案旁正若无其事地擦拭着棋子,额角渗着汗珠,随即与李成风对视,只得见机行事。
林长缨绕过屏风来到梨花小案边上,对坐于沈清辞面前,竟也如刚刚那番打量着沈清辞,心生疑惑,不由得俯身走近一看。
沈清辞偏头而过,往后退了几步,喉头微动,但还是面上保持镇定,问道:“夫人为何如此看我?”
林长缨复又起身,坐回玫瑰圈椅上,淡声道:“看来殿下这书房里的银霜炭烧得比我屋里的还旺,成风也就罢了,殿下也是直流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和我一样,刚从外面赶回来呢?”
说着,饮了口茶,并未想太多,奈何一句无心之言倒是把二人都吓得提到嗓子眼上。
沈清辞以手帕擦拭着额角鬓间的汗,随即依旧不慌不忙地摆着棋子,说些不打紧的话也就搪塞过去,可余光仍打量着四周,生怕有所疏漏,被她察觉。
李成风站在屏风后,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拍了拍胸脯。
屋内的气氛渐渐沉寂微妙起来,他们二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担心会问点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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