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厢房的窗户忽然推开,现出耶律祁的脸,笑容若流风暖月,道:“殿下要说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多谢殿下好意,夜深了,您还是请回吧。”
大名公主眼神越过耶律祁的脸,虚飘飘地落在空处,随即失望地收回来,咬了咬下唇。
她的亲信侍女刚才听见了夜氏的密谋,夜氏莫名其妙带三个男人进入覆云殿,公主们也很紧张,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其实从没放松过对这边的注意,夜氏一转身脸色一沉,这边就看见了。
听耶律祁的口气,她也知道自己的通风报信果然没有什么价值,这几个人,尤其是屋子里头那两位,一看就知道不是常人,不可能看不出夜氏的打算。
说到底,这就是一群老于谋算的人在博弈,自己这群无权势也无能力的小女子,没有资格掺合。
但正因为如此,她心中更燃几分灼灼烈火,更加觉得不能放过这唯一的生机。
这几个人总要离开的,他们一离开,殿中的几位地位低微的公主,迟早会被夜氏找机会杀人灭口。藏匿外男在宫中是大罪,夜氏不可能留她们好好活着掌握自己的把柄。
所以她才来找裘锦风,想以通风报信之恩,求这三人带自己姐妹出宫。
王宫是个吃人的地方,这三人的到来,是祸患,也是机遇,自己一定要抓住。
耶律祁说完,便要关窗,大名公主向前急急走了一步,道:“想来你等也有防备,但这宫中禁卫森严,夜氏既然动了杀心,你们想要安全出宫并不容易。我等虽然人微言轻,好歹也算这宫中主子,人脉有,道路也熟,你们多一分助力,难道不好吗?”
“几位公主大概是担心夜氏灭口,所以想要跟随我们逃出宫去。”耶律祁笑道,“只是江湖险恶,几位金枝玉叶还是不要流落冒险的好。夜氏不动手便罢,一旦动手,我们也会处理干净,总要你们没有后顾之忧,公主们放心。”说完便关窗。
大名公主怔怔望着那窗户,她期盼的另外一位始终没有冒头,看来连和她对话的兴致都没有。
窗户忽然又被打开,探出耶律祁笑容幽魅的脸,柔和地道:“我等言而有信,公主尽管放心。安枕待日月便好。千万不要聪明人做傻事,用些宫廷里擅长的手段,小心过犹不及。”
窗户关了起来,大名公主脸上红霞燃烧。怔怔后退一步,她觉得那个笑容美如月光的男子,心中定然藏着恶魔,不然怎么能猜到她刚才的想法?
她刚才正盘算着,是不惜名节缠住其中一人逼对方就范呢,还是用宫中禁药令对方就范……
那扇窗户紧紧地关着,没有再开启的打算,大名公主抿抿嘴,后退一步,她并不相信耶律祁的承诺,觉得这是敷衍之辞。在王宫呆久了,见惯了虚伪的谎言和不作数的许诺,两个需要托庇于他人的男子,怎么可能杀得了在宫中权势滔天的夜氏。
裘锦风从她身后走过来,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看惯不同眼色的大名公主,从他的眼神中,判断出这个人,是个没什么心机的人。
或许,这个大夫,才是合适的突破口……
大名公主勉强对裘锦风笑笑,说声不打扰,退了回去,她有了新的想法。
裘锦风进了屋内,宫胤盘膝坐着调息,屋子里因此显得很冷,耶律祁斜斜靠着窗边看着外头广袤的星空,眼波里似乎也倒映着漫天的柔和星光。
裘锦风进门便问:“夜氏要杀人灭口?”
宫胤不理他,耶律祁笑了笑,“过河拆桥,题中应有之意也。”
“那我们现在离开?”裘锦风神情很急切,他觉得留在宫中没有必要,也很不安。
“不。”宫胤忽然睁开眼睛,“她应该快到了。”
他凝视着窗边,那里凝结着一朵小小的六棱雪花,转瞬不见。
“她?谁?不会是女王吧?她来了又怎样?你们难道还能和整个浮水王宫作对不成?”裘锦风觉得这些人真是莫名其妙,留在险地里,口气却好像能掌控天下。
“大夫不必忧心,总之必定保你安全。”耶律祁语气很诚恳,裘锦风却觉得敷衍,怒气冲冲拂袖离开。
他绕着院子转了两圈,初秋月冷,婆娑竹影浓浓淡淡在花墙上摇曳,身前身后声响簌簌,越发衬得这夜的深宫空寂幽寒,远处有钟鼓刁斗的声音里,似乎还响着无数沙沙的脚步声。
裘锦风的直觉不大好,他觉得今夜一定有事发生,甚至觉得黑暗中似乎有眼睛,在一霎不霎地盯着自己。
“谁!”他霍然转身。
花墙后有了动静,磨磨蹭蹭转出俏生生的人影,似乎受了惊吓,怯怯低头呆在原地,呐呐道:“裘公子……”
“是你啊。”裘锦风认出这位叫蝉儿的小宫女,是这殿中的某个洒扫宫女,因为莫名腹痛眼看要被拖出殿送到化人场,是他看见了这孩子肚子里的虫子,一帖药便将虫子打了下来。这也算是救命之恩了,只是这孩子太羞怯,看见他总是绕着走,却又时不时送些食物来。
蝉儿今天却没有绕开他,快步走了两步到他面前,塞过来一个小小手帕,低低急声道:“公子,快走吧,刚刚奴婢偷听几位公主说话,夜姑姑要对公子你们下手了……”
裘锦风抓着手帕,帕子里软软热热,大概是吃食,还有点硬硬的东西,或许是银两,也不知道是这月银低微的小宫女攒了多久才攒下来的体己钱,手帕上淡香阵阵,温暖犹在,那是少女贴身相藏的体温……
裘锦风心中一热,将那手帕又塞了回去,温言道:“多谢你好意,只是我现在还不打算走……”
少女仰起头不解地看他,那股淡淡香气更浓了,裘锦风不由自主盯着她那石榴花一般的红唇,觉得脑子里微微发晕,糊里糊涂地想,她似乎是上了妆的……
“夜姑姑一旦动手,几位公主护不了你们,公子缘何还不走!”蝉儿声音很有些急切。
“因为我们还要等人啊……”裘锦风脑子有点乱,随口就说了出来,“那两个大概一直在等她来,如何现在肯走?”
“等谁?”蝉儿诧异地睁大眼睛。
“呵呵呵,一个讨厌的女人。”裘锦风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天知道她有什么好,屋子里那两个,瞎了眼才看中那个麻烦女人。真是不明白他们,一个未婚先孕不守妇道的女子,也就是美貌些,至于当宝一样供着?”
蝉儿愣愣地听着,眼神向黑暗处瞟了瞟。
“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的。”裘锦风叹口气,“他们在等她,估计人会合了便要走。咱们相识一场,留颗药给你以后防身。”裘锦风从腰上解下自己从不离身的绣着五毒的锦囊,塞在蝉儿手中,“走吧,走吧。”
蝉儿怔怔地看着手中锦囊,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被裘锦风推了出去,她看一眼黑暗的殿角,只得低低道:“走吧,走吧……”
裘锦风对她的背影挥挥手,晃了晃脑袋,一阵风吹来,他忽然有些发怔,半晌猛地道:“刚才怎么回事?我刚才说什么了?……不好,迷香!”
抬起袖子嗅了嗅,他脸色越发阴沉,跺跺脚,正要冲回屋内,和宫胤耶律祁说说这事,忽然又停住脚步,一脸阴郁地自言自语,“这两个家伙已经够瞧不起我了,这要再被他们知道我一个神医,居然被一个小丫头的迷香迷住,我这辈子脸往哪搁……”
他想了又想,觉得也没说什么,悻悻转身,又心痛地摸了摸腰侧,可惜了那个佩戴了多年的锦囊……
……
曹府护卫扮演的黑衣刺客,已经冲到了王城广场。
他们不能不发出这样的拼死冲锋,因为司思在他们身上下了几根针,令他们体力充沛却又痛苦难当,司思答应只要他们冲到王城广场,被那些守城护卫看见,就会给他们一个痛快。
现在这些人已经冲到了目的地,王城广场夜半时分接近者死,几乎所有护卫看见这些黑衣蒙面人的那一刻,弩箭上弦声便立即响起。
一骑飞马而来,黑色披风如铁溶于夜色,声音铿锵也如铁,“王城广场前百丈之地,擅入者不问因由杀无赦……”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一怔,他身后的守卫王城的禁卫军,也齐齐愣住。
在那群擅闯广场的黑衣蒙面人身后,忽然冒出了一小队人影,这些人急若星火,迅如流风,闪蹑在那群蒙面人身后,当先一人大喝道:“哪里逃!”苍鹰般扑过来,砰地一掌击中一个蒙面人,硬是将那人打飞三丈,哇一声喷出血箭如虹桥。
至于其余人也是各展神勇,纷纷上前和那群蒙面人厮杀,这些人或招式精妙,或力道雄浑,或身法鬼魅,或出手灵动,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不等王城禁卫军弩箭出弓,那些黑衣蒙面人纷纷倒地。
禁卫军首领仔细看了,并不认识这一群见义勇为的好汉,当即上前询问。领头一个形貌有些怪异的男子笑道:“我等来自落云。奉我王之命擒拿叛国首逆至此,得贵国曹侍郎相邀,居住在他府中,等待贵国国主宣召觐见,不想竟然遇见有刺客夜入曹府,烧杀抢掠。浮水落云向来交好,更何况曹侍郎相待甚诚,我等岂能袖手旁观?当即一路追了过来,终将这些贼子擒下,如今正好交于贵军。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他说得客气,又送上随身携带的文书,禁卫军指挥使查看了,疑心尽去,客气了几句,又命士兵查看那些人,士兵上前一看,大叫道:“将军,这些贼子都服毒了!”
指挥使急命人揭开面巾,却见那些人个个面目浮肿溃烂,不辨容颜,都已经气绝身亡。
指挥使皱皱眉头,想着今夜王城广场被冲撞,是必须要向大王禀报的大事,这些蒙面人出现得诡异,死亡得突然,说不准和近期王城频频发生的怪事有关,也许大王也需要当面问问这些人,当即请天弃等人稍候,自己亲自带人去叩宫门求见。
景横波一直缩在人群里没动弹,戏是她安排的,人却不需要出面,如果她没猜错的话,浮水大王一定很有兴趣召见一下这个武力超强的“落云追杀小队”的。
她紧紧盯着宫门后连绵的屋脊,王城广场被冲击,禁卫指挥使深夜入宫,一定会惊动很多人,如果宫胤他们在,一定会给她回应。
仿佛响应她心中的不安和期盼,忽然“咻”地一声,远处那团黑暗里,忽然火光爆现,一线深红烟花,直上天空!
景横波大喜!
……
曹府里的火头,也还在爆着,那些被逼着倒戈烧杀自己主家的护卫,把火放得很凶猛。
就在曹府人乱成一团的时候,曹智的马车回来了,然而冲出府呼唤老爷救命的夫人姬妾们,马上就迎接了当头第二道霹雳——马车里,曹智鲜血淋漓,死不瞑目。
曹家人的震惊超过了愤怒,再回头清点府中人丁,发现护卫也失踪了不少。曹府的一个管事脸色青白,他觉得这事里透着蹊跷,为什么失踪的护卫,都是今晚老爷派去杀人的护卫?那群落云的追杀小队,以追杀刺客的名义跑了,但那些刺客是怎么忽然冒出来的?那蜡烛不是有毒吗?为什么这群落云人似乎没有任何影响,还能帮曹家杀敌?
几个知道内情的管事面面相觑,被曹夫人发现不对,几番喝问之下,管事们将心中疑惑说了出来。
曹夫人又惊又怒,立即带人赶向先前落云人居住的那个院子,院子里灯火犹在,曹夫人令人包围院子后,带着一批护卫悄悄走进去。
进门便听见厢房里有人怪声怪气地道:“公主,多亏您留下暗号,属下们可算找到您了。您放心,曹智的护卫已经被咱们杀光了,落云这些敢擒拿你的人也被引走了,曹智老儿敢打您的主意,咱们也杀了他。现在没有人能伤害您了,属下这就带您离开。”
屋外曹夫人浑身颤抖,尖叫一声:“贱人!快点拦下这个害死老爷的贱人!”
护卫们冲了过来。
屋子里,葛莲卧倒地下,浑身颤抖,盯着对面……架子上的二狗子。
她四肢已经废去,嘴里塞着臭袜子,动不了,叫不得,眼神灼灼,愤怒似要将二狗子点燃。
眼中燃烧着火焰,心中却似塞了冰雪一般寒彻,她一生以阴谋害人,浸淫诡计,精擅谋算,令多少死敌堕于深渊而有口难言。临到头来,她自己竟也将彻底毁于阴谋算计,说不得,辩不得,逃不得!
狗爷淫笑着看着葛莲,觉得自己又想吟诗了。
葛莲不再盯着二狗子了,她在地上努力地爬,离窗口还有一点距离,哪怕死亡就在眼前,她也决不放弃挣扎!
二狗子背完景横波教它的这段话,偏头看看外面的动静,飞下架子,一口叼出了塞在葛莲口中的臭袜子,飞出了窗子。
它刚刚飞出去,轰隆一声,门被撞开了。
如临大敌的曹府护卫冲进来,却只看见葛莲跌倒在地下。
“拿下她!”
“不是我!”葛莲大呼,“曹智是他们杀的!你家的护卫也是他们杀的!我没有必要杀曹智!你们静下心,听我说……”
“呸!”曹夫人一口唾沫喷在她脸上,“那群落云人有何必要杀我夫君?倒是你才需要杀人,好从落云人和我夫君手中逃脱。你们刚才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还敢狡辩!来人,掌嘴!打烂她这胡言乱语的嘴!”
一群护卫冲了上来,蒲扇般的巴掌噼里啪啦扇下来,牙齿和血液溅出去,很快葛莲的叫声就成了呜呜噜噜的惨哼,等护卫们散开,趴在地上的已经是一团青青紫紫的肉。
“敢害我的夫君,我要你尝尽这世间地狱般的苦楚!”曹夫人的裙裾,恨恨越过地上殷然的血迹,头也不回向外走,“给她灌哑药,再卖到王城最低贱的娼寮去!派三个家丁日夜看守,不许她逃跑。我要她日日夜夜,在最肮脏的地方,伺候最肮脏的男人,直到她死!”
……
王宫里,斗篷人和巫咸,都同时听见了禁卫指挥使的通报。
巫咸对那个“勇武非凡,勇斗刺客”的落云秘卫队伍很感兴趣,也很想亲自问问他们,追击的这群蒙面客说过什么话,有什么特征,以此推断和近期王城频频骚乱是否有联系,毕竟到目前为止,自己这边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前几日,王城的一个守卫忽然发狂,在街市上穿行,说出了许多不该说的话,直接导致了几位勋贵之家骚动不安,枉死了一批人。
那个发狂的护卫被处死后,没多久天罗军又出了问题,值戍的士兵竟然因为赌钱作弊引发了纠纷,继而引发了殴斗,本来是一场小小的殴斗,但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就打死了人,随即又因此引发了天罗军内派别之争,渐渐事态扩大,竟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以至于掌管天罗军的周侗最近焦头烂额,而巫咸甚至已经在考虑,是不是将宫内守卫换防,将已经出现不安定因素的天罗军调出王宫,但是轻易换防同样是大忌,为此他一直举棋不定。
这些事看起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只是些偶然事件,只是多年王权倾轧中浮沉的人,总是会从中嗅见一些异样的味道。
在这种情形下,巫咸当然希望线索知道得越多越好,尤其在宫内禁卫都出问题后,他开始觉得身边守卫高手太少,因此对来自落云的高手很有些兴趣,如果能招揽一二也是不错。
只是今夜,因为身边多了这个神秘的斗篷人,想到他要做的同样神秘的事,他忽然开始怀疑,这个落云追杀小队,难道也别有玄机?
“大王尽管将人宣入宫中。”斗篷人笑得从容,“费尽心思,怎能不见?”
侍卫们出去宣人进宫了,在巫咸疑惑的目光中,斗篷人下阶,寻找了寝宫一处稍稍偏僻的角落,点燃了一堆大火,投进去了一支烟花。
“咻!”深红花焰,直上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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