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峰金顶的镇国阁,曾是客卿陈青牛的下榻之处,如今人去楼空,愈发清净寂寥。裴青羊是天生喜欢热闹的跳脱性子,姐姐裴青虎则是静极了都不会思动的冰冷性子,如此一来,裴青羊在莲花宫里可谓度日如年,每旬都会独自离开金顶,去往那座掩映在云雾之间的山巅送客亭,举目远眺,其实除了云海滔滔,她还能看到什么?
百无聊赖的裴青羊,就只好自己找乐子,今天在观潮阁四周跳方格子,明天就去宝华殿爬台阶,后天再去莲花池数花苞数量,等等,一旬下来,倒也安排得满满当当,一旬之后?把那些花样重复一遍,即可。
夕阳西下,从高绝一洲的青峨山的金顶望去,就像一*日缓缓坠落在西海,风景壮丽。
裴青羊坐在镇国阁廊外的栏杆上,双腿一晃一晃,苗条身影沐浴在金黄余晖中,颜色绝美。
她的姐姐裴青虎,在玉石广场上勤苦练剑,剑气纵横,
剑道修为暴涨,不说一日千里,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是绝对有的。
白玉铺就的素洁校武场上,一袭青衫的裴青虎,人随剑走,神采飞动,奔放流畅,剑势一气呵成。
一名剑士的精神气,一定要与所习剑道相契合,方能事半功倍。裴青虎虽然面冷,给人一种铁石心肠、不懂变通的错觉,但其实气概舒畅,性情豁灵,是极有宿慧的上乘剑胚。只不过莲花峰由于有黄东来这么个怪胎坐镇,加上职掌宗门律法的大长老陆姥姥,对裴青虎情有独钟,出于避免拔苗助长的考虑,一直刻意淡化裴青虎的剑道潜力,这才导致裴青虎名声不显。
换成青峨山之外的宗门帮派,裴青虎即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流仙子,裙下之臣,不计其数。
悬停空中的莲花宫下边,手持拐杖的老妪微微眯眼,频频点头。
身边有位宫廷美妇装束的美丽女子,称赞道:“青虎如今剑道意气风发,神气十足,尤其剑势如暴雨骤风,滚雷掣电,千变万化,而法度具备。师父,在徒儿看来,白莲黄东来虽然天赋奇绝,根骨非凡,但世间万物,过犹不及,过刚易折,怕只怕那剑胚中途夭折,反观我们青虎,胜在后劲坚韧,细水长流,甲子之后,成就必不弱于黄东来,百年之后,两人孰高孰低,还真不好说。”
老妪缓缓睁开眼,点头道:“善!”
这位不苟言笑的陆姥姥,一向给莲花峰所有修士“刻薄寡恩”的印象,此时竟是破天荒开怀笑道:“小青虎,道不远矣!”
沉默片刻,美妇人突然忧愁道:“就是青羊这丫头,让人不省心。分明资质比青虎,还要略胜一筹,为何她就是不开窍,如何都不愿吃苦修行。”
老妪轻轻提起拐杖,敲了敲地面,轻声道:“我辈修行,需过三座关隘,世人往往以‘自了关’为最难,认为难度犹胜生死关,因为世人到底少有能够真正问心无愧,佛家的心无挂碍,道家的清静无为,都是此关此劫的方便法门和终南捷径。至于生死关,倒是儒家和兵家最容易渡过,其中玄妙,不曾真正投身朝廷,不曾置身沙场,便不足为外人道也。”
老妪重重叹了口气,“唯独那情字关,奇了怪哉,竟然独独是我们观音座最难熬的一座关隘,欲成天仙,必在至情、无情两者之间打个转,我们青峨山,有多少惊才绝艳的前辈先贤,就堪堪倒在了这个情字上?如我这般资质愚钝之人,干脆就连次一等的‘深情’‘绝情’,也不敢尝试。到最后,空落落,只能斩了赤龙,得了一个最末流的‘无情’,可惜我辈之无情,距离大道无情,相差何止千万里。故而师父我皮囊空空,大道无望啊。”
妇人试探性问道:“需不需要为青羊安排一位山外的情结种子?”
青峨山每一位大神通修士的崛起,就意味着,有一位曾经与她并肩而立的男子修士,已经道行崩坏。
陆姥姥犹豫了一下,“如今莲花峰正值多事之秋,宜静不宜动,暂时不做此打算。”
妇人嗯了一声,眼波流转。
老妪不轻不重道:“你不许自作主张,若是被我发现,你私自将青羊折腾到大隋王朝的漩涡里去,别怪我不念师徒情分!”
说到这里,陆姥姥冷哼一声,已经有几分动怒的迹象,“师父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虽然在大隋王朝地位不俗,但是于青峨山莲花峰而言,不过是一座小土包而已。你如果真忘了宗门的初衷,做出危害宗门利益的事情,要么你这个徒弟靠本事,欺师灭祖,要么就由我这个老眼昏花的师父,亲手在宗谱上划掉‘魏小妹’这三个字!”
老妪转头,微笑道:“反正这名字也俗气,划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哪里比得上‘大隋巍巍’的‘魏双山’,对吧?”
妇人脸色苍白,双手拉住老妪的枯瘦胳膊,如娇憨少女跟长辈撒娇道:“师父,哪有你这么吓唬弟子的。弟子对莲花峰,忠心可鉴,对师父的敬畏之心,更是发自肺腑!师父要是不信,要不然弟子脱了衣裳,将胸脯剖开来,里头的心,给师父你老人家过过眼?”
老妪没冷冷斜瞥了一下神态妩媚的女子,没好气道:“剖心就免了,为师我没兴趣。不过在你石榴裙下的大隋朝廷,相信有很多男子想看你衣裳下的风景。”
宫装妇人悻悻然。
老妪叹了口气,骤然间神色冷厉,眼神阴森,道:“行了,小妹儿,你也别觉得委屈,白莲在莲花峰一人独大的局面,师父心里有数。师父再胳膊肘往外拐,也不会拐到白莲、尤其是那个小婊子范玄鱼那边去!若不是看在那姓陈的王八羔子,是白莲孤注一掷、豪赌赌赢的,若不是他带来了那么多朵崭新的紫金花苞,以白莲如今的骄横做派和嚣张气焰……你真以为其它八大支脉里,那些个老家伙的肚子里,没有小算盘小九九?哼!”
端庄且美艳的宫装妇人小心翼翼问道:“那株紫金气运莲的开放,会不会是那贫寒贱种骗人的?在山脚下的世俗王朝,假冒祥瑞,杀良冒功等等行径,屡见不鲜……”
老妪重重一敲拐杖,训斥道:“住嘴!见识连村妇都不如!”
宫装妇人顿时噤若寒蝉。
足可见陆姥姥在莲花峰上的积威深重。
毕竟这位老妪已经是莲花峰在明面上,辈分最高、职权最重的人物,如果不是出了一个战力冠绝莲花峰的黑莲宗主穆莲,老人恐怕还会多出一个头衔。
有趣的是,武痴穆莲恰好是陆姥姥的弟子之一。
陆姥姥讥讽道:“你这丫头,这趟下山二十余年,修为没见增长半点,心眼倒是多了不少!”
宫装美妇一副小媳妇可怜兮兮模样,丝毫不敢顶嘴。
老妪笑了笑,“行了,这次师父虽然不会把青虎青羊交给你,但是看在你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总不至于让你回娘家一趟,结果两手空空返回,岂不是白白给人笑话。你跟那个出自燕支山的泼妇,勾心斗角了这么多年,一直相持不下,这次不光是师父会给你几位师侄,宗门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听到老妪的承诺后,魏姓宫装美妇嫣然一笑,祸国殃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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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阁栏杆上,没心没肺的莲花宫婢女仍然在那里晃荡着脚丫,不仅如此,还自言自语。
“听说剑胚黄东来跟咱们公子闹掰了,不晓得公子有没有被揍成猪头?”
“谢石矶那么粗鄙的一个侍女,光长个子不长心,如何伺候得好公子,唉,都怪我,当初就该答应公子一起下山的。”
“听说白莲借着咱们公子的东风,扯起虎皮做大旗,压得其它几支根本抬不起头来,好几次都明明是别人更早相中的好苗子,结果被白莲从中作梗,抢了去,据说这还算好的,有几次打生打死的,估计是真打出了火气,殃及好些个修行种子连青峨山都没见着,就见着了阎王爷。唉,如果公子没下山历练就好了,他要是在这里的话……”
裴青羊自己被自己逗乐,捂嘴娇笑道:“就能听我说这些了呗……公子他啊,肯定还会夸我消息灵通,是咱们莲花峰的小小耳报神!”
“再说那王蕉,不愧是生生世世的痴情种,这会儿肯定又跑去龙虎山了。她能否与那位袁小天师结成一双神仙美眷,我可不在乎,我就是想知道,王谪仙能不能趁着谈情说爱的间隙,尝试着与那情郎里应外合,把咱们峰主从斩魔台那边救出来啊?”
听得出来,没心没肺,不意味着无忧无虑。
少女的的忧虑,多着呢。
“白莲果真如此行事?”
一个清冷嗓音在裴青羊头顶响起,裴青羊都懒得抬头,也晓得是自己姐姐,没法子,这么大一座莲花宫,冷清到最后只剩下她们姐妹相依为命,公子实在是太绝情了!下次重逢见面,她一定要板起脸,坚决不给他笑脸看,总之,千万不能让他立刻就看穿她的开心雀跃。
裴青羊缩着身躯,惫懒道:“我只是听到什么就说什么呀,才不管是真是假。”
两两沉默,当然谁也不会觉得尴尬。
这其实才是她们的常态,无话不说,可说着说着,好像就真的无话可说了。
再者,姐姐裴青虎作为听众,比起那位以横空出世姿态,突然闯入她们生活的年轻客卿,实不算称职,后者溜须拍马的方式,既可“天雷滚走鬼神惊”,也能“春雨润物细无声”。
裴青羊最喜欢那个家伙夸奖自己了。
一本正经!诚心诚意!心有灵犀!
对此,裴青虎曾经给出过简明扼要的评价,“裴青羊,你耳没聋,但眼瞎。”
当时裴青羊则撇撇嘴,姐姐这是嫉妒自己呢。
裴青虎突然开口道:“王蕉如果真到了龙虎山,假设我们获知的袁春风心性,并无讹传,那么王蕉别说救出峰主,恐怕她自己这一世的下场,比峰主还不如。”
裴青羊抬起脑袋,怔怔望向远方,眼神充满疑惑,“男女为什么一定要情情爱爱,只是像我和公子这样,不好吗?”
裴青虎脸色冰冷,“幼稚!”
妹妹做了个鬼脸,虽然内心坚持,但嘴上没有继续。讲道理这件事,她这辈子就从来没有赢过姐姐,裴青羊有这个自知之明。
裴青虎皱了皱眉头,神色凝重。
裴青羊突然压低嗓音,“姐姐,紫金莲花的事儿,咱们还要继续帮公子瞒着陆姥姥吗?”
裴青虎毫不犹豫道:“某件事既然已经做了,那就别中途改弦易辙!”
裴青羊委屈道:“我又不像你,追求一往无前的浩然剑道。”
裴青虎站在栏杆上,视线所及,云卷云舒,滚滚滔滔,如仙人拂袖,如神灵呵气。
年轻客卿下山之前,有意无意借给了她一部《壮观帖》,说是让她无聊了就练练字,尤其是草书,理由是他看着一个字都不认识,所以想必很厉害。
这《壮观帖》,是大隋前朝帝师担任总裁官的一部官刻丛帖,草圣马玮奉旨书写各幅名家字帖的款识标题,失真之处极少,汇集了古往今来数百幅精妙神作。
裴青羊练剑之余,有一次鬼使神差地真去观摩字帖了,结果无意间从那些龙飞凤舞的草书字体当中,灵光乍现,佛家顿悟一般。
她仿佛一下子就找到了真正适合自己的剑道。
所以厚积薄发的裴青虎,近期剑道修为,简直就是疯狂暴涨,天赋之高,后劲之足,让人瞠目结舌!
妹妹裴青羊喜欢那个客卿,浅浅淡淡,从从容容。
姐姐裴青虎讨厌那个客卿,说不清,道不明。
那个年轻男人说过,山下有茫茫多的男人,有坏人,也有好人,有趣的人,无趣的人,都很多。所以你们姐妹俩,以后一定。挑中谁了,若是脸皮薄,那他就会帮忙一板砖敲晕,用麻袋扛回莲花峰,当她们的压寨夫人……夫君!
裴青虎忍不住笑起来,如何都忍不住。
可惜妹妹裴青羊忙着发呆呢,没能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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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知龙虎山是道教祖庭,有黄紫贵人联袂出现的天师府,有那架传说中“我不报春春不至”的神奇大鼓,玉渡山有一株万年长青的古桃树,树荫之大,巍巍然遮覆数十亩……
龙虎山有数不清的大真人,有目不暇接的风景形胜,但是毋庸置疑,近千年以来,唯有一座斩魔台,最夺人眼目。
威名赫赫的张家天师,历来有下山降妖除魔的传统,每一代皆是如此,这些仙风道骨的神仙中人,游历人世间,一旦抓获魔道巨擘,更会擒拿回道教祖庭,在斩魔台上,将其斩首示众,将其魂魄拘押,永世不得超生。
很大程度上,龙虎山无与伦比的声望,是在无数凶恶妖魔的铁血镇压后,积累起来的。
压胜峰斩魔台,位于龙虎山群山之巅,比起紫气峰的飞升台,还要高出百丈之多。
压胜峰常年云雾缭绕,如果能够登顶,宛如置身于云海中的孤岛,每当旭日东升,或是夕阳西下,所有云涛染上一层金色,蔚为壮观,偶有蛟龙、鸾凤模样的灵物,破开云海,真是仙家境地。
事实上,斩魔台并非传闻中那般阴森。
一柄斩魔刀,常年不见踪迹,唯有龙虎山掌教真人亲自敕令,才会现身。
一根锁龙柱,实则看上去就跟寻常酒楼外的拴马柱,并无两样,等人高而已。
一口镇妖井,亦是与乡野间随处可见的水井无差。
大概这些年斩魔台唯一的异样景象,就是多了一位被镇压在此的女子大修士,南瞻部洲观音座,莲花峰峰主纳兰平生,龙虎山对她态度暧昧,捉而不杀。
今日斩魔台上,天色清明,日悬中天。
一条青色长线急速飞掠而至,最终一道修长身形飘落在山巅,是一位玉树临风的年轻人,身穿天师府寻常道士的灰色道袍,并不背负或是悬佩桃木剑,而是腰挎了一柄极长的长刀。
斩魔台是龙虎山的三大禁地之一,按家律非大小天师不得登山,一般而言,龙虎山的十数位外姓天师,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忌讳,也不太爱来这里。即便是招待贵客,也最多是去往稍矮的飞升台,主客双方一同俯瞰人间,欣赏大好山河。
年轻道士相貌英俊,神色冰冷,便是见识短浅的市井百姓,也会觉得此人定是刻薄寡情之辈。
当他看到那位盘腿而坐的女子背影后,眼神才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温暖笑意。
他也盘腿坐下,坐姿松垮,显得十分随意,两人相距不过一丈。
年轻道士开始自顾自讲述,这次下山游览诸多王朝邦国、名山大川的奇闻轶事,不温不火的语气,却说着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经历。
哪怕是堂堂一国君主,在年纪轻轻的道士嘴中,都如蝼蚁一般,种种纵横捭阖的帝王手腕,似乎到了他这里,就只剩下滑稽可笑了。
至于那些沙场厮杀的武将殉国、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他更是说得云淡风轻,不起半点情绪涟漪。
恻隐之心,人之常情。
此人仿佛先天就没有。
他第一次转过头,凝视着那位女子的侧脸,有些好奇问道:“我听说你的情劫种子李洛,约莫二十多年前,籍籍无名死在了南瞻部洲,好像是一个叫商湖的小地方,潦倒醉死,也真够窝囊的。至死都不敢来这斩魔台看你一眼,你当真钟情于如此庸俗的男子?虽说他当年一怒之下,神通尽出,在龙虎山也耍过一次大威风,可为何一次手搓便如此心灰意冷?”
女子无动于衷,原来她在低头读书,那本书籍摊开放在她腿上,她读书极慢极认真。山巅罡风大振,但是她也好,他也罢,四周都只是和煦清风微微拂面而已,每当她读完一页内容,便会有清风帮着翻过一页书。
若是在龙虎山,年轻道士漫不经心地施舍一个正眼,都能让无数黄冠道姑受宠若惊,在龙虎山之外,更是有无数骄傲自负的宗门仙子,独独对他爱慕得死心塌地。
他对于女子的冷漠,不以为意,微微仰起头,望向远方,“看来如我猜测那般,你对那位佛子出身的上代莲花峰客卿,根本就没有用情至深。如此正好,以后你我互杀一次,各凭本事,证大长生,得真大道。”
女子伸出一只腴瘦恰当的美丽手掌,真可谓芊芊玉手,轻轻按住书页,感慨道:“证大长生,得真大道。不愧是天之骄子才能说出的话。”
年轻道士何尝听不出其中暗藏的讥讽。
天之骄子,百年一遇,不世出的修道天才,龙虎山千年最惊艳的外姓天师,等等,一大串头衔,路边烂白菜一般,全部一股脑丢在他身上。
而袁春风这个名字,确实也当得起这些溢美之词。
就连远在南瞻部洲莲花峰的侍女裴青羊,也听闻他的大名,对他的人生履历,如数家珍。是年轻一辈道士的领袖,是掌教大真人的闭关弟子。诞生时就获得了桃木剑“钟馗”的万里认主,年少时独自离家,行走千万里,终于来到这座道教南方祖庭,先被拒之门外,便在玉髓峰下结茅而居,只凭一部道统最入门的单薄册子,就能够体悟天心,最终被“张家天人”张煌京收为弟子,并且惊世骇俗地师徒两人一并闭关悟道,出关之后,祭拜天师府历代祖师,竟然获得了龙虎山开山鼻祖的那一袭羽衣,号称天人附体。
他下山先后两次游历,一次次降妖伏魔,一次次替天行道,威名远播,以至于世人每每谈及龙虎山,必绕不开袁春风。
有妖魔作祟处,必有人思春风。
说这句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龙虎山当代掌教张煌京。
难怪山下会有人传言,张仙人有意打破“非张氏后裔,不得执掌龙虎天雷印”的祖宗之法。
袁春风笑问道:“观你们莲花峰近年气象,有烈火烹油之嫌,需不需要我出手?反正去哪里都是游历,去趟你家乡也好。”
她依然默不作声,不置可否。
她一袭大袖绿裙,不染纤尘。
袁春风又说道:“我还听说你们莲花峰的现任客卿,是个洪福齐天的幸运儿,只不过我估计下场不会太好。因为如今莲花峰的当权人物,根本就无意让他继承那份衣钵,从头到尾,那家伙都被蒙在鼓里,不晓得为何他那个客卿,怎么就比赵龙图吴摇山差那么多。恐怕他根本不知道,其实赵龙图和吴摇山,是在成为客卿后,才修为暴涨的,尤其是吴摇山,上山之前,修为甚至还不如他。”
纳兰平生终于开口道:“袁春风,你心乱了,是因为那个宿命里跟你有十世姻缘的女子吧?”
并未携带那柄桃木剑的袁春风摇头笑道:“孽缘而已,一剑斩之。”
他此时膝盖上横放着那柄长刀。
名为峥嵘。
这柄刀曾是白帝城城主的一生挚爱,那位魔道巨擘在轰轰烈烈战死之前,此刀几乎从不离身。
纳兰平生总算第一次正视他,笑问道:“如果那女子到了山下,你见还是不见?如果见了,会说什么?”
袁春风瞥了眼她手里的书,无奈道:“我就纳闷了,你堂堂莲花峰峰主,一个能够跟那两位老妖婆打成平手的练气士大宗师,为何痴迷于这种俗不可耐的才子佳人?山脚下那些穷酸秀才为了养家糊口,才捣鼓出来的骗钱东西,甚至有些还俗艳至极,你怎么就如此爱不释手?”
似乎唯有此事,她才有说话的兴致,微笑道:“书上说了,凡纸上之可喜可惊,皆胸中之欲歌欲哭。”
袁春风伸出手指,轻轻敲打自己的眉心,叹息道:“不可理喻。”
纳兰平生收起那本书籍,缓缓站起身,来到那根锁龙柱附近,铁柱之上,遍布一连串篆刻无数符箓的铁环,皆有金色丝线缠绕铁环,然后随风飘荡出去,最终那些金线悉数消失在山崖外的滔滔云海中。
之前她每走出一步,斩魔台的地面上便泛起一阵阵光华,诸多云纹符箓一闪而逝,古朴庄严。
袁春风跟着起身,和她并肩而立,斩魔台则无丝毫异样,他轻声道:“外界都觉得龙虎山镇压了你这位观音座的峰主,是为了方便彰显我们道门的威风,但你我心知肚明,只要你想走,我师父根本不会拦阻于你。”
袁春风问道:“你是在逃避什么?还是在等什么?”
纳兰平生的嗓音空灵悦耳,“我虽修为尚可,不惧世人。可惜不善谋划,一步慢,步步慢,一步错,步步错……”
袁春风静待下文。
她突然眼睛一亮,笑道:“有本书上说,今生错过,就会生生世世错过……写得真好,你和那位女子,就是如此啊。”
年轻道士哭笑不得。
有些女子,一眼望去,清澈见底。
有些女子,则恰恰相反,任你看了千百眼,也看不透她。
袁春风对于那个不知是宿愿还是宿怨的陌生女子,全无好感,甚至还有一丝天然的憎恶。
听说她如今已经离开莲花峰,往龙虎山行来。
袁春风扯了扯嘴角,腰间那柄古刀峥嵘,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杀意,微微颤动嘶鸣,雀跃不已。
纳兰平生抬起手中那部才子佳人了一句,“这本书上有句诗,叫暑退凉生君勿喜,一年光景又峥嵘。那女子总归是可怜之人,你又为何不愿适当补偿一二?”
袁春风语气冷淡,“大道无情。”
纳兰平生打趣道:“那你可做不了这些里的翩翩佳公子。”
袁春风朗声笑道:“这类绣花枕头,我袁春风一剑出鞘,能杀掉几万人。”
年轻道人的师父,张煌京曾经告诫过他,修行之人,锋芒过盛,不合道法。
袁春风确实就像一把半出剑鞘的神兵,将出未出,最伤旁人心神。
只不过这位得意弟子仍是一意孤行,连张大真人的谆谆教导,也当做了一缕耳旁的春风。
袁春风轻轻踏出一步,脚下一座山岳轰然震动,只见他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抓,一大把金丝便被他攥在手心。
刹那之间,云海之中,无数条蛟龙翻滚游荡,天地异象!
袁春风大笑一声,御剑而走,“下次登山,我帮你捎带一本新鲜出炉的神仙志怪一位年轻道士的斩妖除魔传,在这一洲版图上,广为流传!”
她皱了皱眉头。
在袁春风瞬间飞剑远去百余里后,一道矮小身影凭空出现在斩魔台崖畔。
是唇红齿白的小道童模样,若非他身上那一袭尊荣至极的黄紫道袍,恐怕谁都不会将这位“稚童”,跟张家天师联系在一起。
纳兰平生笑道:“掌教真人今天这么有闲情逸致,来赏景?”
“小道童”面无表情道:“你若敢毁坏袁春风的大道,贫道就能打烂你莲花峰的千年基业。”
她淡然笑道:“你们师徒俩,还真是一路人。”
威震四洲的大天师张煌京冷哼一声,一闪而逝,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纳兰平生走回原位,继续坐下,开始翻书,看得津津有味,乐在其中。
哪怕她都已经翻来覆去看了七八遍了。
修行路上无好人。
痴儿只在书中有。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美好眷属。
她一边读书,一边叹息,合起书抬起头,眺望远方。
玉渡山那边的桃树,又见桃花开遍,赢得个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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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莲花峰峰主。
她双眉极长,不似柳叶如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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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手腕系酒壶的木讷女子,离开南瞻部洲之后,又行了遥遥百万里,临近龙虎山,便不再御剑飞行,一瘸一拐,开始步行。
一路行来,她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就跻身了陆地剑仙。
期间,曾有大修士隔岸观火,亲眼见她一剑对敌,阵斩数十位试图杀人劫宝的野路修士,观其气象,赞叹不已。
这位横空出世的女子剑仙,杀力之大,战力之强,冠绝南瞻部洲,能抵得上一个半专修符箓的道教真人,两位儒家圣人或是佛门罗汉!
她要仗剑伏龙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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