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厨子当然不姓胖,但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他自己也没有提过。他不是通禹城本地人,原是个农民,家里有两三亩薄地,朝出暮归,春种秋收,按理说日子还过得去。
可他一门人丁稀少,他爷到他更是三代单传。人多势众,这在礼不下庶民的小村子里是一条黄金法则,他家在整个村子里活得就有些憋屈。
他长得胖了些,又有个谐音很古怪的名字,这些就都成了周遭的孩子欺负他的理由,没有兄弟或是堂兄弟的帮忙,双拳难敌四手,他经常鼻青脸肿的回家,有点好吃的好玩的,一旦带出门去,也时常被人夺走。
看着实在不像话,他爹带着他找过几次那些孩子的大人,但都被一句类似“小孩子打闹再正常不过”的话给打发了。
有大人惯着,那些孩子胆子越来越大,做事也越来越出格,终于有一次他被人推到了石头上,后脑勺摔了个血窟窿。他爹受不过,借着酒劲拎了把菜刀就出了门,回来的时候身受重伤,在床上躺了俩月,好歹保住了一条命,瘸了。
村中人冷言酸语更甚,处处为难,他爹连日里唉声叹气,他的性子却越发懦弱起来。日子实在过不下去,这才便宜卖了家里的房子土地,搬进了通禹城。
没了田产,再想养家糊口就得有一技傍身,他娘花钱送礼找了个酒店的厨子,让他跟着当个学徒。
从此,胖子也就变成了胖厨子。
胖子虽然变成了胖厨子,懦弱的脾气却没有改,他那厨子师傅看不上他,不肯费心教他本事,只教他做了面条,这还是看在他娘送的礼钱的面子上。
呵!面条!这也叫厨艺?
学徒当了一年,他师父就撵人了,他不是什么天资聪颖的人,别的菜品也没学会几个,找了很多家店都没人肯雇他,他娘狠了狠心,拿出几乎全部家当给他租了个门面开了家面馆。
或许因为心无旁骛,他的面做的不错,虽然不善经营,日子也还过得去。
再后来,讨了媳妇生了孩子,成了家。
如果世道不变,他应该能一直这么平平淡淡的过下去,直到哪一天在儿孙的哭声中老死在床上。可惜天不随人愿,鲁国新皇即位之时宗室生了内乱,朝廷几派人斗得不可开交,皇后病急投医,与武帝教达成协议,借其力量排除异己,哪知引虎驱狼,到头来却被武帝教把控了权力。
庙堂的巨变自然也波及全国,通禹城里据说与武帝教关系匪浅的黑虎帮借机起势,胖厨子的小面馆从此多了一项负担——保护费。
保护费哪有个准头儿,收多收少经常要看那些流氓痞子的心情,胖厨子性子软弱,自然成了备受欺负的对象,有一次实在交不出,就被几个人拉到街上痛打。
那帮子吃喝嫖赌的泼皮汉子把胖厨子打的满地打滚还嫌不解气,又有人对旁边正苦苦哀求的他媳妇动起了手脚,一直抱头惨嚎的胖厨子这会儿忽然变了脸,摸起一根扁担就要跟那人拼命。
那泼皮当场就拔了刀。
有黑虎帮这颗大树罩着,那帮泼皮胆儿肥的很,拔刀砍人麻袋沉尸的事儿没少干,至于衙门里那几个差役,他们根本没放在眼里。
如果胖厨子头顶的那一刀真砍下去,估计也就没有现在的张家面馆了。
那时候张震恰巧路过,一身青衣头戴斗笠,手里提着个半人来长的粗陋箱子。其实自胖厨子被拎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了,只是懒得管,要不是被围观过来的人群挡住了去路,他已经离开了。直到胖厨子一改畏缩懦弱,突然变了脸要与人拼命,张震的注意力才真正被勾起来。
张震没有出手,只是上前问明了情况,随后表示要帮胖厨子付保护费。几个地痞斜眼看了他片刻,毫不客气的狮子大开口,张震也没有计较,照他们说的付了银子。
胖厨子一家人感激的当场掉下泪来,硬把张震拉进面馆好生招待了一番。胖厨子自己手艺不行,便跑到酒店里买了些菜来,自己只亲手做了面条。吃的些什么菜张震早记不清了,但那碗面条着实让张震眼前一亮。
桌上张震话不多,只顾着埋头吃饭,胖厨子一家人说完了感激的话,几个人就面面相觑,都有点尴尬的意思。
胖厨子也不是巧嘴的人,有心问问这位帮自己掏了一大笔银子的恩公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却偏偏张不开嘴,等张震吃个差不多,便自个儿先离了桌,去拆外面的招牌。
“你的面做的很不错,为何不接着开面馆了。”这是胖厨子听到张震说的第一句囫囵话。
胖厨子叹了口气,揉了揉被打得淤青的腮帮子,道:“这世道,生意还咋做?”
接着他就看到这个一身青衣的年轻人怔怔的出了会儿神,然后对他道:“我想开个面馆,雇你来当厨子,你干不干?”
自打学了厨艺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人愿意雇他做工,胖厨子忙不迭的点头答应。
于是,又过了四五天,桐萍街上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张家面馆就开张了。
面馆的位置很好,店面捯饬的也整洁雅致,生意红火的惊人。胖厨子一天到晚闲不住,工钱领的比原来自个儿开面馆多一倍还多。只多挣了钱还不算,更重要的是,面馆的生意好,他这个大厨的地位也就跟着水涨船高,店里的帮工店外的街坊,平日里跟他说话态度都尊敬的很。
长这么大,他头一回觉得自己是个昂头挺胸的人。
这个面馆让他找回了做人的价值和乐趣,他也把这个面馆当成了自己的命,当成了除过他爹娘和媳妇孩子之外最宝贵的东西。
所以即使范猛来惹事的时候,他也敢坚守在店里,也敢去报官。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他的努力还是白费了。掌柜的张震被衙门的人带走以后,范猛让人在面馆里放了一把火,他想上去拦着,被狠狠的打了一顿,几乎要了他的命,然后他就眼睁睁的看着张家面馆的牌匾被烧成了一块黑炭。
等张震出了怡香院的时候,胖厨子正坐在地上,呆呆的看着烧得漆黑的张家面馆。
看见张震,胖厨子几乎是撕心裂肺的哭道:“掌柜的!咱家的面馆,没了——”
张震走到胖厨子跟前,胖厨子被泪水朦胧了的眼睛没有看清张震的表情,只觉得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轻轻说道
“没了,就再开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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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震没有回县衙,也没有回面馆,而是回到了自己在西南贫民区的小院儿,本以为已经诀别,没想到会回来这么快。
先前的那些流氓都已经离开了,不知是自行离开还是被别人带走,只剩地上的一些血迹还在。
张震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迈步想要出门的时候,发现大门后边放着一个粗陋的木箱,半人多长,边上打着铆钉,看起来沧桑破败但很结实。
箱子是薛琪放这儿的,张震急于送吴小染回县衙的时候,没工夫管它,薛琪又拎不动,这个细心的小姑娘便把箱子藏到了门后。
张震看着这口破箱子有些失神,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打开,手指碰到箱子的一刹那又停了下来。
“张大哥,你果然在这儿。”一个糯米般温润的声音,声音里有几分惊喜的意思。
张震猛然抬头,仿佛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被人窥视,眼神凌厉的看过去。声音的主人吓了一跳,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是薛琪,她正捂着嘴巴,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张震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忍不住有些自责,薛琪的声音很有辨识度,他应该听出来是她的。
“对不起…对不起……”张震有些愧疚的轻声道。
薛琪很柔顺的笑了笑,很快她就看到了张震脸上身上已经干涸了的血迹,又变的担忧起来:“你身上,你身上的…………”
张震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长衫,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没有洗脸也没有换衣服,道:“别担心,都是别人的。”
薛琪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对张震道:“张大哥,你在这儿等一下。”
张震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薛琪已经快步进到屋里,从里面搬出一个凳子来,让张震坐下,带着几分羞意道:“张大哥,你……你把长衫脱了吧,我见你昨天的时候肩膀受了伤,就跟那郎中讨了些金疮药来,我给你敷上。”
张震本想说不要紧,想了想,还是没有拒绝她的好意。一个性子温顺的小姑娘,在昨天受了这么大惊吓的情况下,还能时时牵挂着他关心着他,就像吴小染说过的,这确实是一件很有福气的事。
张震脱掉了身上的长衫,薛琪伸手接过来,搭在自己臂弯上,翻看了一下上面的血迹,道:“张大哥,等下你换件衣服吧,这件我先拿去洗洗。”
张震点了点头,自觉的背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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