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板,走了啊!改天再来!”
柜台后面正在摆弄账本的掌柜应声抬头,朝客人微微颔首,笑容里没有太多点头哈腰的小商人气,热情而又随意,更像是朋友间的作别。
“慢走。”笑意之后,送客词也是简单利落。
这位唤名张老板的人叫张震,普通个头,普通体型,肤色不黑也不算白,属于扔大街上即使多瞧两眼也记不住的那种人。真要挑点与他身上掌柜穿的粗布长衫不协调的地方,就是他太年轻了,年轻到白手起家者正粗布短打,继承祖业者又往往鲜衣怒马,似乎都不该穿这身体面但规矩的长衫。
好在他脸上总挂着乐呵呵人畜无害的笑容,这么一丁点不协调也就没人琢磨了。
张震眼光顺着离客的背影瞧了瞧外面的日头,约莫到了未时。他收回视线看着自家的店,店不大,大堂三纵三列九张桌子,外加楼上几个雅间。
店里主卖面,捎带些小菜烧酒,碗大量足,三分利,实惠的紧。
这时辰食客大都已经离开,只剩俩浑身酒气的爷们正醉眼朦胧的对着脸胡侃,看样子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
张震看着,轻轻笑了起来,眼里有种满足的疲累。他合了账本,从柜台下的陶罐里摸出一把瓜子,走到门口,倚着门框微躬着腰,用一种市井小民式的姿态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悠然的向外张望。
南北胡同,小店坐东朝西,此时太阳正照在张震脸上,温而不燥,很快周身就泛起洋洋的暖意,额头鼻尖都渗出细细的汗珠来。胡同里行人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
热闹鲜活,生机勃勃,张震喜欢这种感觉。
“呦!张老板,又出来晒太阳啦~~”一声入耳,拖着长长的尾音,甜腻而销魂,不用看见人,张震就已经知道是谁了。
父子君臣,整个神州大地都是依家族制建国,所以人们对长辈往往特别尊重。平日里插科打诨,如果你问候了别人的媳妇儿,他可能笑嘻嘻的回敬一下你的妹妹。可如果你问候了他妈,他十有八九会拿起手边的家伙打掉你的门牙。
可就是有这么一群人,她们的血缘跟你明明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你还是会心甘情愿的舔着脸上去喊她们一声——妈妈。
“冯妈妈。”张震笑道:“冯妈妈今儿怎么亲自出来迎客了?这是要下场跟姑娘们抢生意啊。”
张震的小面馆斜对过,一座三层绣楼前,站着一个风骚诱人的女人,长相艳丽,身材丰润,腰间一根丝带勾勒出得曲线让男人看了很容易萌生最原始的冲动。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襦裙,前襟拉的很低,露出一大片白花花晃人眼的胸脯,张震只多看了两眼,就觉得小腹一阵火起,于是赶紧把视线收了回来。
“张老板,瞧您说的,我老喽~可争不过那些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们,就真下了场,哪里还有人要。”冯妈妈娇笑一声,故意扭着水蛇一样的腰肢,款款的走到张震身旁,将身子软软的贴上来,一双红润的小嘴凑到张震的耳旁,用一种魅惑的语调轻声道:“走,到我那玩玩去啊。”
说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饱满的胸脯在张震手臂上来回磨蹭了几下。
张震笑嘻嘻的道:“冯妈妈可别这么谦虚,谁要说你老我张震第一个不认,正当年!我从第一面见着妈妈你就一直念念不忘,想一亲芳泽可惜没那个福分呐。”说着手往下一顺,在她丰腴挺翘的臀部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心中不禁暗赞,手感真不赖!
这个女人身材特别好,不像所谓的二八佳人那么瘦削稚嫩,该圆的圆,该翘的翘,皮肤也是细腻白皙,尤其是腰肢,刚才顺势一带,感觉腰部曲线惊人,没有一丝赘肉。张震说的那些夸赞的话,固然有客气的成分,却也七八分的真心。
冯妈妈很妩媚的白了张震一眼,眼睛里仿佛都要滴出水来,用一副幽怨的口气道:“切,张老板别拿我开心了,这条街上谁不知道张老板你,去我那儿这么多回了,只玩不吃,连姑娘们的手都没碰过,眼光高的很,还能瞧上我这残花败柳?”
张震叫屈道:“妈妈可是冤枉我了,姐姐们一个个长得都跟仙女似得,我眼光高,能高到天上去?实在是我这店小利薄,腰里没钱心里没底,喝喝花酒过过眼瘾还成,真爬不上去姐姐们的绣床啊。”
冯妈妈再次将身体贴上来靠在张震怀里,腰肢轻轻扭了扭,仿佛故意挑逗一样,眼波微微迷离的道:“张老板真还能看得上我?要不我破一会例,今晚……亲自陪陪你?妈妈我相中了你的人,不收你过夜钱。”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几乎贴着张震的耳朵,吹出的气轻撩着张震的脸,同时伸出一只白嫩的手在张震胸前画了个圈。
动作老道巧妙,张震顿时感觉身体某个地方有反应了,这个妖精!
张震神色一动,眼睛飞快向外一瞄,道:“咦?那边好像出了什么事?我去看看。”说罢从两团香软中抽出胳膊,逃也似的离开了。
冯妈妈站在原地,两手收回拢在身前,用一种道德君子都挑不出毛病的大家闺秀的姿态端庄而立,脸上艳媚的神色顿时敛去。她看着张震的背影,嘴角扬起一丝玩味。
出事是张震摆脱冯妈妈诱惑的借口,但这个借口也不是无中生有,真出了事。有人吵闹有人围观,从围观者气定神闲指指点点的神态上来看,事儿不大,毕竟坊间巷里,一般也没什么大事儿。
张震挤进人群,一瞧,还认识,李公子。
李公子也算桐萍街上的名人,称他公子并不是因为他出身权富。虽然他身上穿着月白色的文士长衫,头上扎着方巾,腰间还坠着一块成色不错的玉佩,看着像个有身份的读书人。可张震知道,他全部的家当也就身上这些行头了。
李公子高祖一辈确实是殷实人家,而且还是书香门第,但他祖父和父亲都沾了赌,百十亩地的家底全都输了出去。到他接手,李家就剩下一座徒有四壁的老院儿了。
本来富有富法穷有穷方,拮据点日子也不是不能过。可李公子这人好面子,拽着已经躺在坟头里的高祖不肯撒手,明明上顿不接下顿,硬是爱摆出一副富家公子哥的做派。
“李公子”是他的自称,自称久了,别人也开始用这个称呼叫他,只是这其中没有多少尊敬的意思,更多的是嘲弄和促狭。
张震挤进人群的时候,这位李公子正义愤填膺的对着一个算命先生发脾气,手舞足蹈,一张苍白的脸涨得通红。
“你凭什么不给本公子算!本公子书香门第,祖辈里出的状元榜眼海了去了!公子我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要是去赶考应试,金榜题名那是十拿九稳的事儿!你什么态度!你那是什么意思!啊?瞧不起我?我告诉你,你整条街上打听打听,谁不知道……”
“哎~李公子别发那么大的火,您是个斯文人,跟一个算卦的发这么大脾气,犯不着,让街坊们瞧见了也不好看不是?”张震凑过去,拍了拍李公子的肩膀。
李公子刚要发作,扭头见是张震,一脸的火气强压了下去。张震经常接济他那位卧病在床的老母亲,因此他对张震一直很客气。
李公子憋着火道:“这老东西!本公子好心照顾他生意,他竟敢不给本公子算!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八卦,本公子懂!这老东西肯定是学艺不精,怕本公子拆穿了他!张老板你是个明事理的人,你说说,就这样的江湖骗子,我能让他再在这儿祸害街坊邻居?”
李公子大义凛然的说着,眼睛却不自觉的瞥了瞥算命先生身前的方桌。
张震心细,察觉到了他这个小动作,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见方桌上一溜整整齐齐排着四枚铜钱,每个铜钱都是正面朝上,铜钱之间的间距几乎是分毫不差。
张震顿时明了,呵呵的笑了笑,伸袖子在方桌上一拂,四枚铜钱便像变戏法似得消失。接着张震拉过李公子的手轻轻拍了拍,和颜悦色道:“公子是个有身份的人,大人不记小人过。公子通晓易理深明大义,想拆穿他当然是为街坊们好。可你瞧他一个老头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也没别的营生的法子,说两句糊弄人的好话挣点小钱,不算什么大罪过,你就放他一马吧。哎,对了!公子吃过没有?小店刚琢磨出来几个新鲜小菜儿,要不李公子去尝一尝?账算我的。”
李公子将手从张震手里抽出来,悄悄缩进袖子,一脸不情愿的道:“本公子吃过了,中午下人们给做的红烧肉,这会儿正涨着呢。可……张老板既然开了口了,这个面子本公子得给你。”说罢作势要走,刚迈出一步,又回过头来,对算命先生道:“老东西,今儿算你走运!”
旁观人群中发出几声哄笑。
当事者李公子已经像斗赢的公鸡一样仰首挺胸的踱步离去,围观的人也就散了。张震看着李公子走向自家面馆,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回身想向算命先生表示一下歉意,可眼神刚停在算命先生的脸上,他顿时愣住。
这是怎样一张脸!
脸上的皱纹层层堆垒,乍一看像一滩烂泥糊在脸上。满是褶皱的眼皮耷拉着,几乎要把眼睛完全遮住。眼角长垂两缕银白的寿眉,头顶半秃,仅有的稀疏头发挽在脑后,看样子连簪子都插不住,只好用一截麻绳系了。
这张脸,出去说是五百岁估计都有人信。
张震本打算表示一下歉意便即离开,可看到这张脸以后停了下来,微微皱了皱眉。
“坐下聊聊?”老算命先生突然开口,这个下巴开合的动作连带着他脖子上松弛的皮肤一阵抖动。
张震想了想,然后坐了下来,忍不住又在算命先生的脸上看了一眼。不是张震少见多怪,实在是这张脸太惊世骇俗了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算命先生张开嘴,伸出一根枯松枝一样的手指头,朝自己嘴里指了指,接着道:“我也想把这张老橘子皮扯了去,然后下面出现一张像你似的年轻水润的脸。年轻人,要真能如此的话,我能把这颗老黄板牙都笑掉。”
张震顺着老先生的手指看向他干瘪的嘴里,里面只有一颗黄澄澄的门牙还在,看起来也是摇摇欲坠。
张震收起先前的怀疑,想想也是,就算用易容术,也决计不会化装成这幅惹眼的模样。
张震坐直了身子带着歉意道:“实在是对不住,我……先生您高寿?”
老算命先生悠哉悠哉的道:“记不住喽,记那玩意有屁用?阎王派小鬼拘你的时候,可狗日的不会管你是一百岁还是一百岁零八个月。”
“说的在理儿。”张震笑了笑,这老先生明明满嘴粗话,却粗的有趣。
就在这时,老算命先生突然看向张震身后,街上两个拳师打扮的人从张震身后走过,一壮一瘦,两人一边走一边聊天,偶尔发出肆意张扬的笑声,其中一人很得意的道:“看见没,这就是我二舅家的大表哥的地盘!以后在这条街上,咱们能横着走!”
张震扭头看了看,面生,也没往心里去,倒想起先前李公子那档子事儿来。一个摆摊算命的,不外乎或哄或吓,好让人信了他的话骗些钱来花,李公子那个人张震太了解了,用不着什么高明手段,只消几句甜言蜜语就能让他乖乖的把四枚铜钱双手奉上。
这么容易的钱都不挣,倒古怪了。
张震看了看老算命先生,犹豫了一下,道:“之前那个李公子,他就是好面子了些,其实人不坏,先生为何不愿意给他算卦?”
老先生嘴一撇,一张老脸上不屑之意相当明显,道:“穿的人模狗样,一张嘴老夫就知道他肚子里屁大点墨水都没有。再看看他相貌,身体细弱面皮苍白,眼都快瞪到天上去了,也不是个能吃苦出力的主。就这么个偷懒耍滑本事小架子大的东西以后要是能有出息,老夫敢把自个儿的脑袋割下来给他当球踢。哼!给他算卦!算什么卦?说半句好话都是砸我的招牌!”
张震乐的哈哈大笑,顿时也就明白了这位老算命先生身上穿的道袍为什么这么寒碜。
笑罢,张震问道:“看先生面生的很,先生不是本地人吧?”
老算命先生白眉一抖,很谨慎的看了张震一眼,道:“老夫四海飘零,路过贵地,歇歇脚而已,很快就走,没有过界捞钱的意思。”
张震急忙摆手道:“老先生误会了,我意思是说,老先生要是在此地没有亲戚可以投奔的话,能不能到我店里给我帮帮忙,我店里现在正好缺人手。就打打杂,活不重,工钱可能少点,管吃管住。”
老算命先生顿时愣住,收起了那副嬉笑怒骂的神态,嘴唇动了动,半晌才有些艰难的道:“年轻人,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老夫虚长几岁,还是要劝你一句,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就不怕……”
张震坦然一笑,道:“怕啥,一个不愿意昧良心挣钱的人,能坏到哪里去?再说了,我又不是啥有钱人,就有一个小店,你能骗我什么?你还能骗我人不成?”
老算命先生没有回答,眼光越过张震的肩膀,怔怔的出了会儿神。然后他抬头看看天,伸手拿过倚桌而放的布幡,在地上顿了顿,有些艰难的拄着布幡站起身来。张震急忙起身搀扶,这一扶只觉得老先生身子轻的可怕,隔着打了补丁的道袍都能清晰的感受到他松弛的皮肤下包裹的骨头。
瘦骨嶙峋,真真阐释了这个词。
张震心里莫名的一软。
老算命先生看了看张震的脸,微微叹了口气,道:“老夫活到这个岁数,只剩等死而已,就不拖累别人了。”这么说时,他神色里倒没有太多悲伤,只带了一丝淡淡的怅然。
张震还要开口挽留,老先生挣脱了张震的手,走的很坚定。
他走出去几步,忽然又叹了口气,回过头来,犹豫了一下,对张震道:“老夫虽然学艺不精,但毕竟从业多年,经验还是有那么点的。我观你额生伏羲,眉眼宫格极为不凡,命里应该有大富贵。只是面相黑白不明,左眼下和人中生有暗痣,一生恐怕坎坷不断,切记行善执正不可泄气,苦尽自然甘来。否则一旦入了邪道,身陨名销只在旦夕。临走再送你一句,最近要多加小心,没准儿会有血光之灾。”
说罢,也不理会张震的反应,更没有收取卦金的意思,手拄布幡,身形蹒跚,就这么一步一步,沿着胡同一路走远。
张震刚想回味老先生说的那几句话,突然听到了注定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声音,那是一种他从未听闻的腔调,仿佛是带着永世深沉痛苦的长长叹息:“万里河山一局棋,百年世事三更梦。局中前后雾,入眼无长晴。风逐利,雨求名,云卷长生。动止皆如入瓮。欲将凉薄看破了,噫!草庐一夜静静听。”
辛酸悲苦,痛而不甘。
一曲响绝,余音绕梁。
等张震从曲子中回过神来再看时,老先生的身影已经混入人群之中,茫茫不可见了。
“血光之灾?”张震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自家面馆里火急火燎的冲出一个人来,刚看见他便扯着嗓子大喊:“不好啦!掌柜的!出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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