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它行星一样,翟王星上早已经没有人类律师,这个行业被智能程序所取代,大家习以为常,只有像陆林北这样的地球历史研究学者,才会想到律师曾经是人类专属的职业之一。
分配给陆林北的律师是一台专用微电脑,拥有理事长黄同科那样的磁性嗓音,很容易获得当事人的认同。
律师先是介绍整个审判程序,然后请陆林北讲述他这边的说法,期间时不时嗯一声,好像正在紧张地思考如何为之辩护。
“你这件案子,非常麻烦。”
“我明白。”陆林北第一次与律师打交道,除了讲述经过,不确定还应该说些什么。
“让我先问几件事,然后你可以向我提问。”律师表现得非常专业。
“好。”
“根据军方的指控,你以程序的形式入侵旗舰盘古号的主服务器,我想问,你作为程序有特殊代码吗?”
“是的,像我这种由人类转化的程序,全都拥有特殊代码,能够被辨识出来,但是通常来说我能躲过所有的监控,可这一次却被抓到现形。”
“而你并不记得这件事?”
“不记得,一点记忆也没有。”
“嗯,这是极其罕见的案例,你的说法很难令人信服。你既然拥有程序的一面,可以对你进行程序式的扫描吗?或许能够从中找出相关的记忆,或者反过来,证明你的记忆非常连续,一段未缺。”
“我愿意接受任何检测,可问题就在这里,经纬号能够修改我的时间,没准也能修改我的记忆。”
“对,但是先要经过测试,才能谈论‘有准没准’。”
陆林北双手抓住微电脑,“你真是在为我辩护吗?还是在帮助军方将我定罪?”
“当然是为你辩护,你是我的当事人,站在你的立场、为你的利益考虑,这已经写入我的代码,谁也不能改变。”
“嗯,我应该相信你。”
“当然,你应该相信我,这是你最好的选择。”
“好吧,我接受检测,任何时候都可以。”
“我这就安排,先要提出申请,如果检方同意,很快就能进行检测,如果检方提出反对,就得上诉到法官那里,可能要耽误一会。”
“检方不可能反对吧?”
“难说,检方的态度往往是这样:相信这是事实,但是在论证链条上缺失一环,所以不愿意拿出来进行辩论,就会反对引入某项证据。”
“不管怎样,我同意。”
“好,我已经提出申请。我要接着往下问了。”
“请。”
“作为一条独特的程序,你会被其它程序模仿吗?”
“嗯……我曾经模仿过其它程序,但是还没有被模仿过。”
“如果你没有入侵服务器,而检方认为你入侵,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有程序在模仿你。”
“我不知道具体发生过什么,但是我有一个猜想。”
“说来听听。”
“我在经纬号受到了操控,可能无意中参与入侵舰队主服务器,过后又被删除记忆。”
“不行。”
“‘不行’是什么意思?”陆林北困惑地问。
“你的这个猜想行不通,不能作为辩护策略的一部分,以后提到不要提。”
“可这很可能是事实。”
律师居然笑了,似乎经常碰到这种状况,用笑声强调接下来要说的话,“免费送你一条提醒:任何跟你谈论事实的律师,都不是好律师,他或者是学法不精的蠢蛋,或者是讨好当事人的别有用心者。”
陆林北一愣,“你们律师应该都是同一条程序吧?”
“出厂的时候是同一条,但是随着经验的增加,我们会拥有独立的辩护思路,我可自豪地告诉你,我有一百二十六年的军事案件辩护经验,平均每年接案二十六起,最近几年的数量尤其多,今年到今天为止,你是我的第四十名当事人。”
“十分荣幸。”陆林北笑道,开始觉得这名程序律师有点意思,“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根据事实来辩护?”
“因为所有的律师,包括我在内,在最初编写程序的时候,输入的全是法律条文,我们的全部从业经历,也都是围绕条文展开,我们知道每一条证据是否合法,了解审判的每一个流程细节。但我们从来不了解事实,为什么?因为我们没有相应的手段,我们没有执法权,没有调查权,没有大量的人类替我们做细致的调查,而这一切,检方全都拥有。我们了解事实的唯一手段是通过当事人,遗憾的是,当事人的话在法庭上往往不具有说服力。所以你明白,为什么所有的辩护策略都不会围绕事实展开,因为那会正中检方的圈套。以己之长攻敌之短,这是千古不变的高效策略,律师擅长法律条文,那么就应该在条文里与检方展开辩论,唯有如此,才有胜利的可能,一旦陷入事实层面,请你相信一名职业律师的判断:你抛出一件事实,检方至少会抛出三件事实反驳你的说法,而所有的法庭,都倾向于相信检方提供的事实。”
陆林北发了一会呆,说:“能得到你的辩护,我现在真地感到荣幸。”
“我也很高兴你能这么通情达理,根据我的经验,无论我怎么说,绝大多数当事人仍然会执着于自己心目中的事实,干扰而不是帮助律师进行辩护。”
“咱们的辩护策略是什么?”
“你刚说过,你可以模仿其它程序?”
“对。”
“你能模仿像你一样的特殊程序吗?”
“我没尝试过,但是我觉得可以。”
“被模仿的特殊程序最好有一点知名度,能被翟王星的专业机构辨识出来。”
“我可以……模仿马徉徉,翟王星有他的记录。”
“很好,我这就发出第二道申请,找一家权威的专业机构,测试你的模仿能力。”
“证明我有模仿能力,想要说明什么呢?”
“你能模仿其它特殊程序,意味着其它特殊程序也有可能模仿你,因此,当检方拿出入侵记录时,必须先证明那就是你,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将会给检方制造一个很大的难题,而我的策略就是从中找出薄弱环节,一举击破。庭审的关键不是证明你无罪,在绝大多数案件中,这都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身为律师,我要证明检方的证明不完整,无法证明你有罪,这就够了。”
“听上去你真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律师。”
“听上去?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拥有一百二十六年的从业经验,军事案件以外,我还擅长刑事辩护,尤其是命案,如果你被指控杀人,也可以找我。”
“非常感谢,不过还好,我没有那么倒霉。我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翟三四,在法庭上,他们称我为三十四号律师。”
“翟王星总共有多少名律师?”
“六十七名。”
“真少啊。”
“足够用了,这么多年来,我的运算能力最多使用百分之七十二。”
“所以你同时还在给其它案件做律师?”
“对,请放心,这不会对你的案件产生任何影响,也请你原谅,我不能对你谈论其它案件,这是律师的基本准则之一。”
“我不关心其它案件,但是我想知道,总共只有六十七名律师,所有律师的经验应该都很丰富吧,你所谓的‘蠢蛋’和‘别有用心者’是指谁?”
“抱歉,我不会点名道姓地评论同行。”
陆林北笑道:“你是一个很有原则的律师。”
“我从未违反过任何原则,今后也不会。”
“嗯,你还有想问的事情吗?”
“根据记录,你在穿梭机里还有两名同伴。”
“对。”
“值得信任吗?”
“如果在这世上我只能选择三位值得相信的人,他们两个必在其中。”
“事先提醒,他们两人的证词很可能对你不利。”
“嗯?”
“我并不是说他们两个故意害你,而是他们的证词会被检方充分利用,形成证据中的一条。到时候,你要保持镇定,不可情绪激动。”
“他们会说实话,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这种心态很好,许多当事人做不到这一点,他们总是希望走上法庭的亲朋好友只为自己说好话,而不是说实话。我暂时没有更多问题,轮到你提问了。”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那次入侵究竟造成多大损失?”
“根据检方上交法庭的记录,你参与的那次入侵造成‘不可挽回’的重大损失,对当前这场战争以及未来的战争,都将产生极其明显的不利影响。”
“未来的战争?”
“记录上是这么说的。”
“没有具体的数字?”
“‘造成上千人死伤’,这是唯一的数字。在军事案件中,检方有权利不透露具体的损失情况,只需证明叛星这一事实本身。”
“你有办法拿到战况报告吗?”
“先告诉我你的用意,我来判断是否值得。”
“检方说损失惨重,可是旗舰盘古号似乎完好无损,而且已恢复全部网络,甚至能够进行普通连接,比如你现在就在与翟王星本土联系。”
“嗯,我一直在处理那边的案子。”
“所以军方的损失可能没有检方声称的那么惨重。”
“我明白你的意思,‘死伤’确实是一个含糊的词汇,但是争论它并不会对你的案子产生太大影响。”
“我不想争论死伤人数,我是想证明在那次入侵中,舰队得到过外界帮助或者事先提醒,所以早有准备,极大地减少了损失。我希望将‘外界’引入庭审,发生在我身上的奇怪事件,或许只有他能解释。”
“无论我怎么提醒,你还是要纠缠于事实。”
“你的提醒非常宝贵,对我很有帮助,请你相信,这个‘外界’会对控方的论证造成极大的困扰。”
“嗯,有这个可能。好吧,我会申请查看战况报告,这比前两次申请要复杂得多,需要一点时间,一个小时以后我再来。”
律师“走”了,陆林北很好奇,指派律师是随机的,还是有人操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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