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豪见他笑容满脸,直挺挺的站着,都觉奇怪。杨逍道:“殷兄,你想张真人能下山出手么?”他连问两次,殷天正只是不答,身子也一动不动。张无忌大惊,伸手搭他脉搏,不料心脉早停,竟已气绝身亡。原来他当日在光明顶独斗六派群豪,苦苦支撑,真元已受大损,适才苦战渡难,又耗竭了全部力气,加之年事已高,竟然油尽灯枯。
张无忌抱着他尸身,哭叫:“外公!”殷野王抢了上来,更呼天抢地的大哭。群豪念及同教的义气,无不怆然泪下。讯息传出,明教中有许多教众原属天鹰教旗下,登时哭声震动山谷。
这数日间,群豪忙着料理殷天正的丧事。各路武林人物也络绎上山。这些人仰慕殷天正的威名,不少人到木棚中他灵前吊祭。空闻、空智等已亲自前来祭过,随后又派了三十六名僧人,为殷天正做法事超度。但三十六名僧人只念了几句经,便给殷野王手执哭丧棒轰了出去。周颠更在一旁大骂:“少林秃驴,假仁假义!”
张无忌忧心如捣,和杨逍、彭莹玉、赵敏等商议数次,始终不得善法。赵敏曾想设法将“十香软筋散”下在渡厄三僧的饮食之中,又说要去召鹿杖客、鹤笔翁二人来和张无忌联手,但张无忌和杨逍等均觉不妥。
这天是殷天正去世的头七,张无忌率领教中群豪,在灵位前陈祭致哀。赵敏青衣素裙,为殷天正服了一半丧服。致祭完毕,明教焚烧了灵位,行了明教的圣火礼节,恭送灵柩下山。殷野王跪拜辞谢,护送先父灵柩回归江南安葬。明教丧葬礼俗本与中土传统大异,但传入中土既久,中国教徒多遵用千年来的中土习俗。
这日午后,山下教众来报,明教濠泗一支的龙凤兵马,在朱元璋的率领之下,赶来登封,要听奉张教主指挥,进攻少林寺相救谢法王。前来的兵马共有二万余人,声势十分浩大。张无忌又惊又喜,与杨逍等商议,均觉这般人多势众,虽不合武林规矩,但可令少林寺心生畏惧,不敢提前加害谢法王。张无忌当下率领左右光明使等人移步登封,命朱元璋传令下去,就地驻扎兵马,不可惊扰了少林寺和各门派人众。张无忌等在一家酒楼中设宴,为朱元璋等人接风洗尘,详谈别来情由。
随同朱元璋来参谒教主的有大将汤和、邓愈、冯胜等人。问起军情,得知滁州明教义军近年来节节胜利,韩山童不幸战死,刘福通统帅大军,拥韩林儿称帝,以亳州为国都,国号“宋”,称为“龙凤皇帝”。圣火令大戒虽禁止教众称王称帝,但当攻战之际,为了号召民心,则夸大名号也所不禁。好在韩林儿为人仁厚,一向服从总坛,料来不致造成教内分裂。
韩林儿手下另一支挺有力量的兵马,大将是郭子兴,自称滁阳王,朱元璋、徐达等都归于他的麾下,朱元璋的妻子便是郭子兴的养女,不久郭子兴去世,他的部众归其长子郭天叙统领。郭天叙是都元帅,张天佑任右副元帅,朱元璋任左副元帅。郭天叙领了大军渡长江,攻陷了太平,再攻集庆路,手下将领陈野光叛变,杀了郭天叙和张天佑,朱元璋率领徐达等人平定叛乱,自任都元帅,攻陷了集庆路(南京),改名应天,宋国迁都应天府。朱元璋功大,官居平章政事,封吴国公,掌握宋国政权。这次他来参见张无忌,便是以韩林儿为名,向总坛禀告。这时刘福通见朱元璋势大,自己在宋国受到排挤,已自率部队西进,陈友谅投到了他部下,称为西路红巾军,扩展也甚成功。
酒过三巡,张无忌在席上夸奖朱元璋等一行立功甚巨。朱元璋站起身来,双手捧着一杯酒,恭恭敬敬的呈到张无忌面前,说道:“恭喜教主从海外迎回谢法王和屠龙刀,眼下谢法王虽暂且失陷在少林寺中,但我教有教主、左右光明使以及诸位英侠领头,必能救出谢法王,夺回屠龙刀。从此我明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杀尽鞑子,还我河山,当是指顾间的事了。”
张无忌干了一杯,说道:“当年与朱大哥在凤阳相交,想不到竟有今日!”群豪哈哈大笑,意兴甚豪。
朱元璋却不坐下,手指坐在临桌的赵敏,说道:“属下听说,这位郡主娘娘弃暗投明,背弃了父兄,甘愿终身依靠教主,本来是可喜可贺的大好事,但属下有一事心中不明,要请教主指点。”说到这里,本来满脸欢容,忽尔转得神色俨然。张无忌道:“大家是自己人,朱大哥坦率直言便是。”朱元璋道:“小人见识胡涂,出言有不到之处,还请教主原宥。”张无忌道:“大伙儿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子,事无不可对人言。朱大哥但说不妨。”
朱元璋道:“属下这番话,众兄弟平日已议论纷纷,也不是属下一人心头的话。这位郡主娘娘是蒙古人,他父亲是执掌朝廷兵马、声威赫赫的汝阳王。我汉人义军,不知有几千几万人死在她爹爹刀下。我义军的好兄弟、好朋友,人人要杀她爹爹报仇。咱们濠泗的十几万义军,要请教主回答一句话:到底在教主心中,是这位蒙古的郡主娘娘要紧呢,还是明教十数万兄弟的性命要紧?”这番话说得斯文恭谨,但却声势汹汹,势道逼人。
杨逍、范遥等人听了这番话,早想到朱元璋是挟着近来反元大胜之威,带了自己的兵马,竟欲逼去张无忌的明教教主之位。他料想赵敏得罪的人多,他如出言逼宫,明教众首领未必会支持张无忌这年轻教主。而且赵敏为汝阳王之女,汝阳王杀戮抗元义军,手上血债累累,朱元璋以此为辞,明教首领纵欲支持张无忌,也乏理据,大义有亏。
张无忌也已料到朱元璋的用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朱元璋又道:“兄弟们都说,教主倘若顾念天下苍生,重视夷夏之防,应与郡主娘娘一刀两断。教主在郡主与明教兄弟之间,只能择一为友,亲此则敌彼,亲彼则敌此!”
张无忌道:“朱大哥说那里话来?明教自敝人张无忌以下,直至初入教的教友,人人曾对明尊圣火立下重誓,我明教教众头颅可抛,颈血可溅,全心全意,誓将蒙元赶回漠北,还我大汉河山,重整金瓯。若违此誓,明尊决不宽恕!”在座群豪一齐叫道:“教主,说得好!”
朱元璋道:“如此说来,教主决意与郡主一刀两断,终身不再相见了?”张无忌摇头道:“不是!驱赶蒙元,我志不变。以赵敏为妻,我志亦不变。赵姑娘虽是蒙古女子,但早已脱离父兄,她对我说得清清楚楚,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干什么,她也干什么。”朱元璋摇头道:“教主,咱们干的可是杀官造反的大事。教主信得过这位郡主娘娘,我们成千成万的兄弟可信不过。难道郡主娘娘事到临头,也肯大义灭亲、手刃父兄吗?”
张无忌见他这等神态,心下好生难决,倘若明教内哄,朱元璋等几个义军头领当然不是自己对手,但如杀了朱元璋等人,濠泗义军不免元气大伤,只怕元军乘势反扑,反元的大好形势不免毁于一旦。何况圣火令中谆谆告诫,明教兄弟绝不可自相残杀。
他叹了口气,对朱元璋道:“明教决心造朝廷的反,那是说什么也不变的。但我们只盼将蒙古人赶回大漠去,请他们回自己的老家,不到中土来占我汉人的江山土地,不把我汉人当作奴隶来使用欺压。明教是‘赶鞑子’,不是‘杀鞑子’!明教是从波斯传来的,大家见过明尊的画像,他是黄头发、黄胡子、高鼻子、绿眼睛的外国夷人,但他老人家引导咱们行善去恶、为明驱暗,咱们就拜明尊,听明尊的教训。咱们只求自由自在,不让外族人来占我们的国土子女、田地财物,我们也决不占他们的国土。大伙儿做的是把蒙古人赶回蒙古去。”
赵敏本来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听着,忽然站起身来,昂然道:“朱大哥,你不用耽心!我是蒙古人,那是改不来的。不用你们来赶,我自己退出中土,返回蒙古,这一生一世永不再踏入中土一步!”张无忌、杨逍、范遥、韦一笑等都是一惊。
周颠却兀自耽心,问道:“赵姑娘,你回去蒙古,此后永不踏入中土一步,你舍得我们教主么?”赵敏微笑道:“我决不破誓。我心里不舍得,又有什么法子?却不知你们教主舍不舍得我?”说着眼望别处,更不转向张无忌。
张无忌心下感激,情知赵敏立下此誓,全是为了不让自己为难。明教群豪均觉此誓虽不能说两全其美,毕竟是顾全了大局。又觉倘若真能将蒙古人赶回大漠,我中土重光,倒不是非得将鞑子杀光了不可。何况明教之中,天地风雷四门,“雷”字门一门教众,全是非汉族的蒙古人、回纥人、吐蕃人,以及形形色色的色目人,数百年来大家相处无间,曾同生死、共患难,岂能将其中的“鞑子”尽数杀了?范遥等心想教主必定会跟赵姑娘同去蒙古,但那是以后的事,一切将来再说。
周颠大声道:“朱兄弟,赵姑娘既已这么说了,众兄弟可再没异议了吧?”朱元璋见杨逍等首脑均站在教主这一边,只得道:“多谢教主顾全兄弟之义。”
张无忌心想朱元璋等带头之人虽得暂且安抚,但他带来二万余兵马,只怕不少人听了他的说辞,对赵敏兀自不放心。当下带同杨逍、范遥、五散人、五旗使诸人,前往义军驻扎之处,购买了酒肉犒劳兵士,在军帐中会见众军官。张无忌重申“赶鞑子”而非“杀鞑子”之意,又申明自己只是暂代教主,救出谢法王后,当遵阳前教主遗命,请谢法王摄教主之位。
只见一个浓眉大眼、神情英挺的青年军官朗声说道:“启禀教主:教主仁义待人,为本教立下大功,人人死心塌地的服您,你如去职不干,大伤众兄弟之心。咱们跟鞑子拚命血战,虽说是为了天下百姓,但老实说,大伙儿是为您老人家拚命。谢法王为人当然是极好的,否则也得不到阳前教主的信任,他又是您老的义父。不过谢法王和天下英豪结怨甚深,还是请教主勉为其难,为了我教中兴,继续为我教首领。就算您老人家当真想退隐林下,专研武学,不想给俗务烦扰,也请教主另选贤能,指定一位众望所归、已为本教立下大功之人来出任教主,那就人人悦服,纷争不起,明教不致为了教内雄才互争主位而再陷入你砍我杀的大劫,不但见笑于天下英雄,且不免给蒙元乘机反扑。”
张无忌认得他是朱元璋手下大将李文忠,他是朱元璋的外甥,朱元璋曾收他为义子,改名“朱文忠”,自是朱元璋的得力亲信。他年纪轻轻,武功既不了得,在教内也无威望,只不过在战阵中颇立战功而已,但挺立席前,侃侃而言,足见事先早有预备。
张无忌道:“李兄弟,你口中所说那位众望所归、已为本教立下大功之人,不知是谁?”李文忠道:“教主只须出得营帐,向帐外兄弟们问一声,大伙儿就会回答教主的话,那可不是小将胡言向教主瞎说的。”
张无忌向杨逍、范遥两人望了一眼,走到营帐之外,广场上明教义军一排排的行列整齐,身上顶盔贯甲,手中明晃晃的持了刀枪,见到张无忌出来,带队的将领齐声吆喝:“参见教主!明尊佑护教主!”众兵士把刀枪往地下一顿,砰的一声大响,数万人一齐躬身行礼,齐声喝道:“参见教主!明尊佑护教主!”张无忌抱拳还礼,朗声道:“明尊佑护众位兄弟!”
张无忌心想:“大家都是明尊座下的好兄弟,祸福同当,生死与共,这等精锐之师,实可收复河山。”朗声问道:“适才李文忠将军言道,本教有一位众望所归、已为本教立下大功的人物,请问说的是那一位?”众兵将齐声高叫:“是吴国公朱元璋,吴国公朱元璋!”齐声呐喊,声音当真地动山摇。
张无忌回头一瞧杨逍、范遥,只见二人垂手在下,都缓缓摇手。张无忌会意,转头向众兵将道:“有这样一位好兄弟,真是我教的大福份。我知道啦,大家散了队喝酒罢!”众兵将躬身道:“谢教主!”张无忌朗声道:“请吴国公朱元璋兄弟相见。”一名将军躬身道:“启禀教主:应天府军情紧急,吴国公已即速启程回应天去了,命属下向教主恕罪。”张无忌点头道:“朱兄弟马不停蹄,勤劳军事,何罪之有?”
他回入帐内,汤和、邓愈、李文忠等都说奉吴国公之召,要赶回应天作战,纷纷向张无忌请罪告辞。张无忌点头道:“各位先用饱了酒饭,回到应天,请代我向韩兄弟问好。新教主一事乃是大事,大伙儿须得从长计议。祝各位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各位带兵,务须善待百姓,方不负了我教报国救民的宗旨!”众将应诺,用罢酒饭,行礼告辞,各带兵马离去。
张无忌等一行人返回木棚,商量适才的情事。周颠首先叫了起来:“朱元璋那厮想做教主,他这么干,可不是要造反吗?韦蝠王,咱们快马赶在头上,一刀将那厮砍了,瞧他造不造得成反?”范遥道:“朱元璋手下兵马人数众多,攻城略地的本事不小,适才那李文忠奉了朱元璋之命来向教主示威,倒也神气得很。周兄,我若上前扭他脖子,这么喀喇一声,他还能胡说八道、大言不惭么?”
周颠哈哈大笑,叫道:“妙极,妙极!刚才你怎不给这小子就这么契列喀喇妈巴擦?嘟嘟,呜呜,波波!”范遥问道:“周兄,那呜呜,波波,又是什么神奇武功?”周颠笑道:“这个你就不懂了,呜呜,波波,不是武功,是那小子给你扭断了脖子,痛得屎滚尿流,上面下面发出来的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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