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昭道:“‘无妄位’吗?那是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之一,干尽午中,坤尽子中,其阳在南,其阴在北。‘无妄’位在‘明夷’位和‘随’位之间。”说着在石室中踏勘方位,走到西北角上,说道:“该在此处了。”
张无忌精神一振,道:“真的么?”奔到藏兵器的甬道之中,取过一柄大斧,将石壁上积附的沙土刮去,果然露出一道门户的痕迹来,心想:“我虽不会乾坤大挪移之法,但九阳神功已成,威力未必便逊于此法。”当下气凝丹田,劲贯双臂,两足摆成弓箭步,缓缓运力推出。推捺良久,石门始终全无动静。不论他双手如何移动部位,如何催运真气,直累得双臂酸痛,全身骨骼格格作响,那石门仍宛如生牢在石壁上一般,连一分之微也没移动。
小昭劝道:“张公子,不用试了,我去把剩下来的火药拿来。”张无忌喜道:“好!我倒将火药忘了。”两人将半桶火药尽数装在石门之中,点燃药引,爆炸之后,石门炸得凹进了七八尺去,甬道却不出现,看来这石门的厚度比宽度还大。
张无忌颇为歉咎,拉着小昭的手,柔声道:“小昭,都是我不好,害得你不能出去。”小昭一双明净的眼睛凝望着他,说道:“张公子,你该当怪我才是,倘若我不带你进来……那便不会……不会……”说到这里,伸袖拭了拭眼泪,过了一会,忽然破涕为笑,说道:“咱们既然出不去了,发愁也没用。我唱个小曲儿给你听,好不好?”
张无忌实在毫没心绪听什么小曲,但不忍拂她之意,微笑道:“好啊!”
小昭坐在他身边,唱了起来: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
张无忌听到“吉藏凶,凶藏吉”这六字,心想我一生遭际,果真如此,又听她歌声娇柔清亮,圆转自如,满腹烦忧登时大减。只听她继续唱道:
“富贵那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
张无忌道:“小昭,你唱得真好听,这曲儿是你作的吗?”小昭笑道:“你骗我呢,有什么好听?我听人唱,便把曲儿记下了,我蠢死了,怎么会作曲儿?”张无忌想着“天地尚无完体”这一句,顺着她的调儿哼了起来。小昭道:“你是真的爱听呢,还是假的爱听?”张无忌笑道:“怎么爱听不爱听还有真假之分吗?自然是真的。”
小昭道:“好,我再唱一段。”左手的五根手指在石上轻轻按捺,唱了起来:
“展放愁眉,休争闲气。今日容颜,老于昨日。古往今来,尽须如此,管他贤的愚的,贫的和富的。”
“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曲中辞意豁达,显是个饱经忧患、看破世情之人的胸怀,和小昭的如花年华殊不相称,自也是她听人唱过,因而记下了。张无忌年纪虽轻,十年来却艰苦备尝,今日困处山腹,眼见已无生理,咀嚼曲中“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那两句,不禁魂为之销。所谓“那一日”,自是身死命丧的“那一日”。他以前面临生死关头,已不知凡几,但从前或生或死,都不牵累旁人,这一次不但拉了个小昭陪死,而且表妹蛛儿的生死,杨逍、杨不悔诸人的安危,义父谢逊和圆真之间的深仇,武当派和天鹰教、明教的争斗,都未有着落,实不想就此便死。
他站起身来,又去推那石门,只觉体内真气流转,显然积蓄着无穷无尽的力气,可是偏偏使不出来,就似满江洪水给一条长堤拦住了,没法宣泄。
他试了三次,颓然而废,见小昭又已割破手指,用鲜血涂在那张羊皮之上,说道:“张公子,你来练一练乾坤大挪移心法,好不好?说不定你聪明过人,一下子便练会了。”张无忌笑道:“明教的前任教主们穷终身之功,也没几个练成的,他们既然当得教主,自然个个才智卓绝。我在旦夕之间,又怎练得成?”
小昭低声唱道:“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便只练一朝,也是好的。”
张无忌微微一笑,接过羊皮,轻声念诵,见羊皮上所书,都是运气导行、移穴使劲的法门,试一照行,竟毫不费力的便做到了。见羊皮上写着:“此第一层心法,悟性高者七年可成,次者十四年可成。”心下大奇:“这有什么难处?何以要练七年才成?”
再接下去看第二层心法,依法施为,也只片刻间便真气贯通,只觉十根手指之中,似有丝丝暖气射出。但见其中注明:第二层心法悟性高者七年可成,次焉者十四年可成,如练至二十一年而无进展,则不可再练第三层,以防走火入魔,无可解救。
他又惊又喜,接着去看第三层练法。这时字迹已然隐晦,他正要取过匕首割自己手指,小昭抢先用指血涂抹羊皮。张无忌边读边练,第三层、第四层心法势如破竹般便练成了。
小昭见他半边脸孔胀得血红,半边脸颊却发铁青,心中微觉害怕,但见他神完气足,双眼精光炯炯,料知无碍。待见他读罢第五层心法续练时,脸上忽青忽红,脸上青时身子微颤,如堕寒冰;脸上红时额头汗如雨下。
小昭取出手帕,伸到他额上去替他抹汗,手帕刚碰到他额角,突然间手臂剧震,身子后仰,险些摔倒,忙退出几步。张无忌站起身来,伸衣袖抹去汗水,一时之间不明其理,却不知已将第五层心法练成了。
这“乾坤大挪移”心法,实则是运劲使力一项极巧妙法门,根本之理在于发挥每人本身所蓄之潜力。每人体内潜力原极庞大,只平时使不出来,每逢火灾等紧急关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往往能负千斤。张无忌练就九阳神功后,本身所蓄力道当世已无人能及,只以未得高人指点,未学高明武功,使不出来。这时学到乾坤大挪移心法,体内潜力便如山洪蓄谷后,得知如何引入宣泄通道,一开闸即沛然莫之能御。练“九阳神功”是积蓄山洪,此事甚难;而“乾坤大挪移”则是凿开宣泄的通道,知法即成。
这门心法所以难练难成,所以稍一不慎便致走火入魔,全因运劲的法门复杂巧妙无比,而练功者却无雄浑的内力与之相副。正如要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去挥舞百斤重的链子锤,锤法越是精微奥妙,铁锤飞舞控纵愈难,越会将自己打得头破血流,脑浆迸裂。但若挥锤者是个大力士,那便得其所哉了。以往练这心法之人,只因内力有限,勉强修习,变成心有余而力不足。
昔日明教各教主也都明白这其中关键所在,但既得身任教主,自皆是坚毅不拔、决不服输之士,服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之言,于是孜孜兀兀,竭力修习,殊不知人力有时而穷,一心想要“人定胜天”,结果往往饮恨而终。张无忌所以能在半日间练成,而许多聪明才智、武学修为远胜于他之人,竭数十年苦修而不能练成者,其间的分别,便在于一则内力有余,一则内力不足而已。也是他机缘巧合,先练成九阳神功,再练乾坤大挪移,便顺理成章,倘若倒了转来,这乾坤大挪移便第一层功夫也难练成了。
张无忌练到第五层后,只觉全身精神力气无不指挥如意,欲发即发,欲收即收,全凭心意所之,周身百骸,当真说不出的舒服受用。这时他已忘了去推那石门,跟着便练第六层心法。“乾坤大挪移”神功较浅近的一二层,类似于“四两拨千斤”之法,但到了较高层次,反过来变成了“千斤拨四两”,以近乎千斤的浩浩内力,去拨动对手小小的劲力,似乎是“杀鸡用牛刀”,但正因用的是“牛刀”,杀此鸡便轻而易举了。
一个多时辰后,已练到第七层。最后第七层心法的奥妙之处,又比第六层深了数倍,一时之间实难尽解。好在他精通医道脉理,遇到难明之处,以之和医理一加印证,往往便即豁然贯通。练到一大半之处,猛地里气血翻涌,心跳加剧。他定了定神,再从头做起,仍然如此。自练第一层神功以来,从未遇上过这等情形。
他跳过了这一句,再练下去时,又觉顺利,但数句一过,重遇阻难,自此而下,阻难叠出,直到末篇,共有一十九句未能照练。
张无忌沉思半晌,将那羊皮供在石上,恭恭敬敬的躬身下拜,磕了几个头,祝道:“弟子张无忌,无意中得窥明教神功心法,旨在脱困求生,并非存心窥窃贵教秘籍。弟子得脱险境之后,自当以此神功为贵教尽力,不敢有负列代教主栽培救命之恩。”小昭也跪下磕了几个头,低声祷祝道:“列代教宗在上,请你们保佑张公子重整明教,光大列祖列宗的威名。”
张无忌站起身来,说道:“我非明教教徒,奉我太师父教训,将来也决不敢身属明教。但我展读阳教主的遗书后,深知明教的宗旨光明正大,自当竭尽所能,向各大门派解释误会,请双方息争。”
小昭道:“张公子,你说有一十九句句子尚未练成,何不休息一会,养足精神,把它都练成了?”张无忌道:“我今日练成乾坤大挪移第七层心法,虽有一十九句跳过,未免略有缺陷,但正如你曲中所说:‘日盈昃,月满亏蚀。天地尚无完体。’我怎可心无厌足,贪多务得?想我有何福泽功德,该受这明教的神功心法?能留下一十九句练不成,那才是道理啊。”
小昭道:“公子说得是。”接过羊皮,请他指出那未练的一十九句,暗暗念诵几遍,用心记忆。张无忌笑问:“你记着干什么?”小昭脸一红,道:“我想连公子也练不会,倒要瞧瞧是怎样的难法。或者将来,我再能背给你听,那时你可再练……”张无忌听她这句话中不知不觉的蕴蓄深情,不由得大为感动。
那知张无忌事事不为已甚,适可而止,正应了“知足不辱”这句话。当年创制乾坤大挪移心法的那位高人,内力虽强,却也未到相当于九阳神功的地步,只能练到第六层而止。他所写的第七层心法,自己已无法修练,只不过凭着聪明智慧,纵其想像,力求变化而已。张无忌所练不通的那一十九句,正是那位高人单凭空想而想错了的,似是而非,已然误入歧途。张无忌如存了求全之心,非练到尽善尽美不肯罢手,那么到最后关头便会走火入魔,若非疯颠痴呆,便致全身瘫痪,甚至自绝经脉而亡。
当下两人搬过沙石,葬好了阳顶天夫妇的遗骸,走到石门之前。
这一次张无忌单伸右手,按在石门边上,依照适才所练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微一运劲,石门便轧轧声响,微微晃动,再加上几分力道,石门便缓缓开了。
小昭大喜,跳起身来,拍手叫好,手足上铁链相击,叮叮当当的乱响。张无忌道:“我再来拉断你的铁链。”小昭笑道:“这次定然成啦!”张无忌握住她双手之间的铁链,运劲分扯,铁链渐渐延长,却始终不断。
小昭叫道:“啊哟,不好!你越拉越长,我可更加不便啦。”张无忌摇头道:“这链子当真邪门,只怕便拉成十几丈长,它还是不断。”原来明教上代教主得到一块天上落下来的古怪殒石,其中所含金属质地不同于世间任何金铁,锐金旗中的巧匠以之试铸兵刃不成,便铸成此炼。张无忌见小昭垂头丧气,安慰她道:“你放心,包在我身上给你打开铁链。咱们困在这山腹之中,尚能出去,难道还奈何不了这两根小小铁链?”
他要找圆真报仇,返身再去推那两块数千斤巨石,可是他虽练成神功,究非无所不能,两块巨石给他推得微微撼动,却终难掀开。他摇摇头,便和小昭从另一边的石门中走了出去。他回身推拢石门,见那石门又那里是门了,其实是一块天然生成的大岩石,岩底装了一个大铁球作为门枢。年深日久,铁球生锈,大岩石便甚难推动。他想当年明教建造这地道之时,动用无数人力,穷年累月,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多少心血。
他手持秘道地图,循图而行,秘道中岔路虽多,但毫不费力的便出了山洞。
出得洞来,强光闪耀,两人一时之间竟睁不开眼,过了一会,才慢慢睁眼,只见遍地冰雪,阳光照上冰雪,反射过来,倍觉光亮。
小昭吹熄手中木条,在雪地里挖了个小洞,将木条埋在洞里,说道:“木条啊木条,多谢你照亮张公子和我出洞,若没有你,我们可就一筹莫展了。”
张无忌哈哈大笑,胸襟为之一爽,又想:“世人忘恩负义者多,这小姑娘对一根木条尚且如此,想来当是厚道重义之人。”侧头向她一笑,冰雪上反射过来的强光照在她脸上,更显得她肤色晶莹,柔美如玉,不禁赞叹:“小昭,你美丽得很啊!”
小昭喜道:“张公子,你不骗我么?”张无忌道:“你别装驼背跛脚的怪样了,现下这样子才好看。”小昭道:“你叫我不装,我就不装。小姐便要杀我,我也不装。”
张无忌道:“瞎说!好端端的,她干么杀你?”又看了她一眼,见她肤色奇白,鼻子较常女为高,眼睛中隐隐有海水蓝意,说道:“你是本地西域人,是不是?比之我们中原女子,另外有一份好看。”小昭秀眉微蹙,道:“我宁可像你们中原的姑娘。”
张无忌走到崖边,四顾身周地势,原来是在一座山峰的中腰。当时说不得将他藏在布袋中负上光明顶,他于沿途地势一概不知,此时也不知身在何处。极目眺望,遥见西北方山坡上有几人躺着,一动不动,似已死去,道:“咱们过去瞧瞧。”携着小昭的手,纵身向那山坡疾驰而去。这时他体内九阳真气流转如意,乾坤大挪移心法练到了第七层,举手抬足,在旁人看来似非人力所能,虽然带着小昭,仍身轻如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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