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约莫十岁左右,衣衫敝旧,赤着双足,虽是船家贫女,但容颜秀丽,十足是个绝色的美人胚子,坐着只是垂泪。张三丰见她楚楚可怜,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孩道:“我姓周,我爹爹说我生在湖南芷江,给我取名周芷若。”张三丰心想:“船家女孩,取的名字倒好。”问道:“你家住在那里?家中还有谁?咱们叫船老大送你回家。”周芷若垂泪道:“我就跟爹爹两个住在船上,再没……再没别的人了。”张三丰嗯了一声,心想:“她这可是家破人亡了。小小女孩,如何安置她才好?”
常遇春说道:“老道爷武功高强,小人生平从来没见过。不敢请教老道爷法号?”张三丰微笑道:“老道张三丰。”常遇春“啊”的一声,翻身坐起,大声道:“老道爷原来是武当山张真人,难怪神功盖世。常遇春今日有幸,得遇仙长。”
张三丰微笑道:“老道不过多活了几岁,什么仙不仙的?常英雄快请卧倒,不可裂了箭创。”他见常遇春慷慨豪爽,英风飒飒,对他甚为喜爱,但想到他是魔教中人,不愿深谈,便淡淡的道:“你受伤不轻,别多说话。”
张三丰生性豁达,于正邪两途,本无多大成见,当日曾对张翠山说道:“正邪两字,原本难分。正派弟子倘若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倘若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又说天鹰教教主殷天正虽性子偏激,行事乖僻,却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很可交交这个朋友。但张翠山自刎而亡,他心伤爱徒之死,对天鹰教不由得由心痛恨,心想三弟子俞岱岩终身残废、五弟子张翠山身死名裂,皆由天鹰教而起,虽勉强抑下了向殷天正问罪复仇之念,但不论他胸襟如何博大,于这“邪魔”二字,却恨恶殊深。
那周子旺正是魔教“明教”中“弥勒宗”的大弟子,数年前在江西袁州起事,自立为帝,国号称“周”,不久为元军扑灭,周子旺遭擒斩首。弥勒宗和天鹰教虽非一派,但同为明教的支派,相互间渊源甚深,周子旺起事之时,殷天正曾在浙江为之声援。张三丰今日相救常遇春,只激于一时侠义之心,兼之事先未明他身分,实在大违本愿。
这晚二更时分才到太平店。张三丰吩咐那船离镇远远的停泊。梢公到镇上买了食物,煮了饭菜,摆在舱中小几上,鸡、肉、鱼、蔬,共煮了四大碗。张三丰要常遇春和周芷若先吃,自己给无忌喂食。常遇春问起原由,张三丰说他中了寒毒,四肢转动不便。无忌心中难过,食不下咽。张三丰再喂时,他摇摇头,不肯再吃了。
周芷若从张三丰手中接过碗筷,道:“道长,你先吃饭罢,我来喂这位小相公。”
无忌道:“我饱啦,不要吃了。”周芷若道:“小相公,你如不吃,老道长心里不舒服,他也吃不下饭,岂不害得他饿肚子?”无忌心想不错,当周芷若再将饭送到嘴边时,张口便吃了。周芷若将鱼骨鸡骨细心剔除干净,每口饭中再加上肉汁,无忌吃得甚是香甜,将一大碗饭都吃光了。
张三丰心中稍慰,又想:“无忌这孩子命苦,自幼死了父母,如他这般病重,原该有个细心的女子服侍他才是。”
常遇春不动鱼肉,只将那碗青菜吃了个精光,虽在重伤之下,兀自吃了四大碗白米饭。张三丰不忌荤腥,见他食量甚豪,便劝他多吃鸡肉。常遇春道:“张真人,小人拜菩萨的,不吃荤。”张三丰道:“啊,老道倒忘了。”这才想起,魔教中人规矩极严,戒食荤腥,自唐朝以来,即是如此。北宋末年,明教大首领方腊在浙东起事,当时官民称之为“食菜事魔教”。食菜和奉事魔王,是魔教的两大规律,传之已达数百年。宋朝以降,官府对魔教诛杀极严,武林中人也对之甚为歧视,因此魔教教徒行事隐秘,守规吃素,却对外人假称奉佛拜菩萨,不敢泄漏自己身分。
常遇春道:“张真人,你于我有救命大恩,何况你也早知晓我的来历,自也不用相瞒。小人是事奉明尊的明教中人,朝廷官府当我们是十恶不赦之徒,名门正派的侠义道瞧我们不起,甚至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黑道中人,也说我们是妖魔鬼怪。你老人家明知我的身分来历,却仍出手相救,这番恩德,当真不知如何报答。”
张三丰于魔教的来历略有所闻,知道魔教所奉的大魔王叫做摩尼,教中人称之为“明尊”。该教于唐朝宪宗元和年间传入中土,当时称为“摩尼教”,又称“大云光明教”,教徒自称“明教”,但因摩尼之“摩”字,旁人便讹称之为魔教。他微一沉吟,说道:“常英雄……”
常遇春忙道:“老道爷,你不用英雄长、豪杰短啦,干脆叫我遇春得了。”张三丰道:“好!遇春,你今年多大岁数?”常遇春道:“我刚好二十岁。”
张三丰见他虽浓髯满腮,但言谈举止间显得年纪甚轻,是以有此一问,点头道:“你不过刚长大成人,虽然投入魔教,但陷溺未深,及早回头,一点也没迟了。我有一句不中听的话劝你,盼你别见怪。”常遇春道:“老道爷见教,小人怎敢见怪?”
张三丰道:“好!我劝你即日洗心革面,弃了邪教。你若不嫌武当派本领低微,老道便命我大徒儿宋远桥收你为徒。日后你行走江湖,扬眉吐气,谁也不敢轻视于你。”
宋远桥是七侠之首,名震天下,寻常武林中人要见他一面亦是不易。武当诸侠直到近年方始收徒,但拣选甚严,若非根骨资质、品行性情无一不佳,决不能投入武当门下。常遇春出身魔教,常人一听早皱起眉头,竟蒙张三丰垂青,要他投入宋远桥门下,于学武之人而言,实是难得之极的莫大福缘。
岂知常遇春朗声道:“小人蒙张真人瞧得起,感激之至。但小人身属明教,该当忠心到底,终身不敢背教。”张三丰又劝了几句,常遇春坚决不从。
张三丰见他执迷不悟,摇头叹息,说道:“这个小姑娘……”常遇春道:“老道长放心,这小姑娘的爹爹因我而死,小人自当设法妥为照料。”张三丰道:“好!不过你不可让她入了贵教。”常遇春道:“真不知我们如何罪大恶极,给人家这么瞧不起,当我们明教中人便似毒蛇猛兽一般。好,老道长既如此吩咐,小人遵命。”
张三丰将无忌抱在手里,说道:“那么咱们就此别过。”他实不愿和魔教中人多打交道,那“后会有期”四字也忍住了不说。常遇春又再拜谢。
周芷若向无忌道:“小相公,你要天天吃饱饭,免得老道爷操心。”无忌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多谢你好心,可是……可是我没几天饭好吃了。”张三丰心下黯然,举起袍袖,给他擦去了腮边的眼泪。周芷若惊道:“什么?你……你……”张三丰道:“小姑娘,你良心甚好,但盼你日后走上正途,千万别陷入邪魔才好。”
周芷若道:“是。可是这位小相公,为什么说没几天饭好吃了?”张三丰凄然不答。
常遇春道:“张真人,你老人家功行深厚,神通广大,这位小爷虽中毒不浅,总能化解罢?”张三丰道:“是!”可是伸在无忌身下的左手却轻轻摇了两摇,意思是说他毒重难愈,但不让他自己知道。
常遇春见他摇手,吃了一惊,说道:“小人内伤不轻,正要去求一位神医疗治,老道长何不便和这位小爷同去?”张三丰摇头道:“他寒毒散入脏腑,非寻常药物可治,只能……只能慢慢化解。”常遇春道:“可是那位神医却当真有起死回生的能耐啊!”
张三丰一怔之下,猛地里想起了一人,问道:“你说的莫非是‘蝶谷医仙’?”
常遇春道:“正是他,原来老道长也知我胡师伯的名头。”
张三丰好生踌躇:“素闻‘蝶谷医仙’胡青牛医道高明之极,但他却是魔教中人,向为武林人士所不齿。听说他脾气怪僻无比,只要是魔教中人患病,他必尽心竭力医治,分文不收,教外之人求他,便黄金万两堆在面前,他也不肯一顾。因此又有个外号叫作‘见死不救’。既是此人,宁可让无忌毒发身亡,也决不容他陷身魔教。”
常遇春见他皱眉沉吟,明白他心意,说道:“张真人,胡师伯虽然从来不给教外人治病,但张真人相救小人,大恩深重,胡师伯非破例不可。他如当真不肯救治,小人决不跟他干休。”张三丰道:“这位胡先生医术通神,我是听到过的,可是无忌身上的寒毒,实非寻常……”常遇春大声道:“这位小爷反正不成了,最多治不好,左右也是个死,又有什么可耽心的?”他性子爽直之极,心中想到什么,便说了出来。
张三丰听到“左右也是个死”六字,心头一震,暗想:“这莽汉子的话倒也不错,眼看无忌最多不过一月之命,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他一生和人相交,肝胆相照,自来信人不疑,这常遇春又显然是个重义汉子,可是无忌是他爱徒的唯一骨肉,要将他交在向来以诡怪邪恶出名的魔教弟子手中,确然万分放心不下,一时拿不定主意。
常遇春道:“张真人不愿去见我胡师伯,这个我是明白的。张真人是当今大宗师,如何能去求我们这等异教外道?我胡师伯脾气古怪,见到张真人后说不定礼貌不周,得罪了张真人。这位张兄弟只好由我带去,但张真人又未免不放心。这样罢,我送了张兄弟去胡师伯那里,请他慢慢医治,小人便上武当山来,作个抵押。张兄弟若有什么闪失,张真人一掌把我打死便了。”
张三丰哑然失笑,心想无忌如有差池,我打死你又有何用?然他说得如此真率,足见坦诚;眼下无忌毒入膏肓,当真“左右也是个死”,生死之际,须得当机立断,便道:“如此便拜托你了。可是咱们话说明在先,胡先生决不能勉强无忌入教,我武当派也不领贵教之情。”他知魔教中人行事诡秘,若给纠缠上身,阴魂不散,不知将有多少后患,张翠山弄到身死名裂,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常遇春昂然道:“张真人可把我明教中人瞧得忒也小了。一切遵照吩咐便是。”张三丰道:“你替我好好照顾无忌,若他体内阴毒终于得能除去,请你同他上武当山来。你自己来抵押却不必了。”常遇春道:“小人必当尽力而为。”张三丰道:“这个小姑娘,由我带上武当山去,设法安置,却不是作抵押。”
常遇春上岸后,在一棵大树下用刀掘了个土坑,将周公子尸身上的衣服除得一丝不挂,这才埋葬,跪在坟前,拜了几拜。原来“裸葬”乃明教的规矩,以每人出世时赤条条的来,离世时也当赤条条的去。张三丰不明其理,只觉这些人行事处处透着邪门诡异。
次日天明,张三丰携同周芷若,与常遇春、张无忌分手。
无忌自父母死后,视张三丰如亲祖父一般,见他就要离去,不由得泪如泉涌。张三丰温言道:“无忌,乖孩儿,你病好之后,常大哥便带你回武当山。分别数月,不用悲伤。”无忌眼泪仍不断涌流。周芷若从怀中取出一块小手帕,给他抹去了眼泪,对他微微一笑,将手帕塞在他衣襟之中,这才上岸。
无忌目送太师父带同周芷若西去,见周芷若不断回头扬手,直走到一排杨柳背后,这才不见。他霎时间只觉孤单寂寞,凄凉伤感,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常遇春皱眉道:“张兄弟,你今年几岁?”张无忌哽咽道:“十二岁。”常遇春道:“好啊,十二岁的人,又不是小孩子了,哭哭啼啼的,不怕丑么?我在十二岁上,已不知挨过几百顿好打,从来不作兴流半滴眼泪。男子汉大丈夫,只流鲜血不流眼泪。你再妞儿般的哭个不停,我可要拔拳打你了。”
张无忌道:“我是舍不得太师父才哭,人家打我,我才不哭呢。你敢打我便打好了,今日你打我一拳,他日我打还你十拳。”常遇春一愕,哈哈大笑,说道:“好兄弟,好兄弟,这才是有骨气的男子汉。你这么厉害,我是不敢打你的。”张无忌道:“我手上半点力气也没有,你为什么不敢打?”常遇春笑道:“我今日打了你,将来你跟着你太师父学好了武功,这武当派的神拳,我挨得起十拳么?”张无忌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觉得这个常大哥虽相貌凶恶,说话倒也有趣。
常遇春雇了一艘江船,直放汉口,到了汉口后另换长江江船,沿江东下。那蝶谷医仙胡青牛所隐居的蝴蝶谷,在皖北女山湖畔。常遇春是淮河沿岸人氏,熟知路途。
长江自汉口到九江,流向东南,到九江后,便折向东北而入皖境。两年之前,张无忌曾乘船溯江北上,其时有父母相伴,又有俞莲舟同行,旅途中何等快活,今日父母双亡,自己凄凄惶惶的随常遇春东下求医,其间苦乐,实有天壤之别。他生怕常遇春发怒骂人,虽然伤感,却不敢流泪。身上寒毒发作时又痛楚难当,他咬牙强忍,只咬得上下唇伤痕斑斑,而阴寒侵袭,日甚一日。
到得集庆下游的瓜埠,常遇春舍舟登岸,雇了辆大车,向北进发,数日间到了凤阳以东的明光。常遇春知道胡师伯不喜旁人得知他隐居所在,待行到离女山湖畔的蝴蝶谷尚有二十余里地,便打发大车回去,将张无忌负在背上,大踏步而行。
他以过去经历,只道这二十余里路转眼即至,岂知他身中番僧的两记阴掌,内伤着实不轻,只走出里许,便全身筋骨酸痛,气喘吁吁的步履为艰。张无忌好生过意不去,道:“常大哥,让我自己走罢,你别累坏了身子。”常遇春焦躁起来,怒道:“我平时一口气走一百里路,也半点不累,难道那个贼和尚打了我两掌,便教我寸步难行?”他赌气加快脚步,奋力而行。但他内伤本就沉重,再这般心躁气浮的勉强用力,只走出数十丈,便觉四肢百骸的骨节都要散开一般,他兀自不服气,既不肯放下张无忌,也不肯坐下休息,一步步向前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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