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两人迳向东行,到得一处大市镇,向问天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要令狐冲去一家银铺兑成了银子,然后投店住宿。向问天叫了一桌酒席,命店小二送来一大坛酒,和令狐冲二人痛饮了半坛,饭也不吃了,一个伏案睡去,一个烂醉于床。直到次日红日满窗,这才先后醒转。两人相对一笑,回想前日凉亭中、石梁上的恶斗,直如隔世。
向问天道:“兄弟,你在此稍候,我出去一会。”这一去竟是一个多时辰。令狐冲正自担忧,生怕他遇上了敌人,却见他双手大包小包,挟了许多东西回来,手腕间的铁链也已不知去向,想是叫铁匠给凿开了。向问天打开包裹,一包包都是华贵衣饰,说道:“咱二人都扮成大富商的模样,越阔绰越好。”当下和令狐冲二人里里外外换得焕然一新。出得店时,店小二牵过两匹鞍辔鲜明的高头大马过来,也是向问天买来的。
二人乘马而行,缓缓向东。行得两日,令狐冲感到累了,向问天便雇了大车给他乘坐,到得运河边上,索性弃车乘船,折而南行。一路之上,向问天花钱如流水,身边的金叶子似乎永远用不完。过了长江,运河两岸市肆繁华,向问天所买的衣饰也越来越华贵。
舟中日长,向问天谈些江湖上的轶闻趣事。许多事情令狐冲都是闻所未闻,听得津津有味。但涉及黑木崖上魔教之事,向问天却绝口不提,令狐冲也就不问。
这一天将到杭州,向问天在舟中又为令狐冲及自己刻意化装了一番,剪下令狐冲一些头发,再剪短了当作小胡子,用胶水黏在令狐冲上唇。打点妥当,这才舍舟登陆,买了两匹骏马,乘马进了杭州城。
杭州古称临安,南宋时建为都城,向来是个好去处。进得城来,一路上行人比肩,笙歌处处。令狐冲跟着向问天来到西湖之畔,但见碧波如镜,垂柳拂水,景物之美,直如神仙境地。令狐冲道:“常听人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没去过,不知端的,今日亲见西湖,这天堂之誉,确是不虚了。”
向问天一笑,纵马来到一个所在,一边倚着小山,和外边湖水相隔着一条长堤,更是幽静。两人下了马,将坐骑系在湖边的柳树上,向山边的石级上行去。向问天似是到了旧游之地,路径甚是熟悉。转了几个弯,遍地都是梅树,老干横斜,枝叶茂密,想像初春梅花盛开之日,香雪如海,定然观赏不尽。
穿过一大片梅林,走上一条青石板大路,来到一座朱门白墙的大庄院外,行到近处,见大门外写着“梅庄”两个大字,旁边署着“虞允文题”四字。令狐冲读书不多,不知虞允文是南宋破金的大功臣,但觉这几个字儒雅之中透着勃勃英气。
向问天走上前去,抓住门上擦得精光雪亮的大铜环,回头低声道:“一切听我安排。兄弟,这件事难免有性命之忧,就算一切顺利,也要大大的委屈你几天。”令狐冲点了点头,道:“不妨!”心想:“这座梅庄,显是杭州城大富之家的寓所,莫非住的是一位当世名医?大哥说有性命之忧,难道这治病之法会令我十分痛苦,且甚为凶险?”
只见向问天将铜环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两下,停一停,敲了五下,又停一停,再敲三下,然后放下铜环,退在一旁。
过了半晌,大门缓缓打开,并肩走出两个家人装束的老者。令狐冲微微一惊,这二人目光炯炯,步履稳重,显是武功不低,却如何在这里干这仆从厮养的贱役?左首那人躬身说道:“两位驾临敝庄,有何贵干?”向问天道:“嵩山门下、华山门下弟子,有事求见江南四友,四位前辈。”那人道:“我家主人向不见客。”说着便欲关门。
向问天从怀中取出一物,展了开来,令狐冲又是一惊,只见他手中之物宝光四耀,乃是一面五色锦旗,上面镶满了珍珠宝石。令狐冲知是嵩山派左盟主的五岳令旗,令旗所到之处,犹如左盟主亲到,五岳剑派门下,无不凛遵持旗者的号令。令狐冲隐隐觉得不妥,猜想向问天此旗定然来历不正,说不定还是杀了嵩山派中重要人物而抢来的,又想正教中人追杀于他,或许便因此旗而起,他自称是嵩山派弟子,不知有何图谋?自己答允了一切听他安排,只好一言不发,静观其变。
那两名家人见了此旗,神色微变,齐声道:“嵩山派左盟主的令旗?”向问天道:“正是!”右首那家人道:“江南四友和五岳剑派素不往来,便是嵩山左盟主亲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未必……嘿嘿!”下面的话没说下去,意思却甚明显:“便是左盟主亲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接见。”嵩山派左盟主毕竟位高望重,这人不愿口出轻侮之言,但他显然认为“江南四友”的身分地位,比之左盟主又高得多了。
令狐冲心道:“这‘江南四友’是何等样人物?倘若他们在武林之中真有这等大来头,怎地从没听师父、师娘提过他四人名字?我在江湖上行走,多听人讲到当世武林中的前辈高人,却也不曾听到有人提及‘江南四友’四字。”
向问天微微一笑,将令旗收入怀中,说道:“我左师侄这面令旗,不过是拿来唬人的。江南四位前辈是何等样人,自不会将这令旗放在眼里……”令狐冲心道:“你说‘左师侄’?居然冒充左盟主的师叔,越来越不成话了。”只听向问天续道:“只是在下一直无缘拜见江南四位前辈,拿这面令旗出来,不过作为信物而已。”
两名家人“哦”了一声,听他话中将江南四友的身分抬得甚高,脸色便和缓了下来。一人道:“阁下是左盟主的师叔?”
向问天又是一笑,说道:“正是。在下是武林中的无名小卒,两位自是不识了。想当年丁兄在祁连山下单掌劈四霸,一剑伏双雄;施兄在湖北横江救孤,一柄紫金八卦刀杀得青龙帮一十三名大头子血溅汉水江头,这等威风,在下却常在心头。”
那两个家人打扮之人,一个叫丁坚,一个叫施令威,归隐梅庄之前,是江湖上两个行事十分辣手的半正半邪人物。他二人一般的脾气,做了事后,绝少留名,是以武功虽高,名字却少有人知。向问天所说那两件事,正是他二人生平的得意杰作。一来对手甚强,而他二人以寡敌众,胜得干净利落;二来这两件事都曲在对方,二人所作的乃行侠仗义的好事,这等义举他二人生平所为者甚是寥寥。大凡做了好事,虽不欲故意宣扬,但若给人无意中得知,毕竟心中窃喜。丁施二人听了向问天这一番话,不由得都脸露喜色。丁坚微微一笑,说道:“小事一件,何足挂齿?阁下见闻倒广博得很。”
向问天道:“武林中沽名钓誉之徒甚众,而身怀真材实学、做了大事而不愿宣扬的清高之士,却十分难得。‘一字电剑’丁大哥和‘五路神’施九哥的名头,在下仰慕已久。左师侄说起,有事须向江南四友请教。在下归隐已久,心想江南四友未必见得着,但如能见到‘一字电剑’和‘五路神’二位,便算不虚此行,因此上便答允来杭州走一趟。左师侄说道:如他自己亲来,只怕四位前辈不肯接见,因他近年来在江湖上太过张扬,生恐前辈们瞧他不起,倒是在下素不在外走动,说不定还不怎么惹厌。哈哈!”
丁施二人听他既捧江南四友,又大大的捧了自己二人,都甚为高兴,陪他哈哈哈的笑了几声,见这秃头胖子虽衣饰华贵,面目可憎,但言谈举止,颇具器度,确然不是寻常人物,他既是左冷禅的师叔,武功自必不低,心下也多了几分敬意。
施令威心下已决定代他传报,转头向令狐冲道:“这一位是华山派门下?”
向问天抢着道:“这一位风兄弟,是当今华山掌门岳不群的师叔。”
令狐冲听他信口胡言,早已猜到他要给自己捏造一个名字和身分,却决计料不到他竟说自己是师父的师叔。令狐冲虽诸事漫不在乎,但要他冒认是恩师的长辈,究竟心中不安,忍不住身子一震,幸好他脸上涂了厚厚的黄粉,震惊之情丝毫不露。
丁坚和施令威相互瞧了一眼,心下都有些起疑:“这人真实年纪瞧不出来,虽留了小胡子,看来多半未过四十,怎能是岳不群的师叔?”
向问天虽已将令狐冲的面貌扮得大为苍老,毕竟难以使他变成一个老者,如强加化装,难免露出马脚,当即接口:“这位风兄弟年纪比岳不群还小了几岁,却是风清扬风师兄的堂房小兄弟,也是风师兄独门剑法的唯一传人,剑术之精,华山派中少有人能及。”
令狐冲又大吃一惊:“向大哥怎知我是风太师叔的传人?”随即省悟:“风太师叔剑法如此了得,当年必定威震江湖。向大哥识见不凡,见了我的剑法后自能推想得到。方生大师既看得出,向大哥自也看得出。”
丁坚“啊”的一声,他是使剑的名家,听得令狐冲精于剑法,忍不住技痒,可是见这人满脸黄肿,形貌猥葸,实不像是个精擅剑法之人,问道:“不知二位大名如何称呼。”
向问天道:“在下姓童,名叫童化金。这位风兄弟,大名是上二下中。”
丁施二人都拱了拱手,说道:“久仰,久仰。”
向问天暗暗好笑,自己叫“童化金”,便是“铜化金”之意,以铜化金,自然是假货了;这“二中”二字却是将“冲”字拆开来的。武林中并没这样两个人,他二人居然说“久仰,久仰”,不知从何“仰”起?更不用说“久”了。
丁坚说道:“两位请进厅上用茶,待在下去禀告敝上,见与不见,却是难言。”向问天笑道:“两位和江南四友名虽主仆,情若兄弟。四位前辈可不会不给丁施二兄的面子。”丁坚微微一笑,让在一旁。向问天便即迈步入内,令狐冲跟了进去。
走过一个大天井,天井左右各植一棵老梅,枝干如铁,极是苍劲。来到大厅,施令威请二人就座,自己站着相陪,丁坚进内禀报。
向问天见施令威站着,自己踞坐,未免对他不敬,但他在梅庄身为仆役,却不能请他也坐,说道:“风兄弟,你瞧这一幅画,虽只寥寥数笔,气势可着实不凡。”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走到悬在厅中的那幅大中堂之前。
令狐冲和他同行多日,知他虽十分聪明机智,于文墨书画却不擅长,这时忽然赞起画来,自是另有深意,当即应了一声,走到画前。见画中所绘是一个仙人的背面,墨意淋漓,笔力雄健,令狐冲虽不懂画,却也知确是力作,又见画上题款是:“丹青生大醉后泼墨”八字,笔法森严,一笔笔便如长剑的刺划。令狐冲看了一会,说道:“童兄,我一见画上这个‘醉’字,便十分喜欢。这字中画中,更似乎蕴藏着一套极高明的剑术。”他见到这八个字的笔法,以及画中仙人的手势衣摺,不禁想到了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剑法。
向问天尚未答话,施令威在他二人身后说道:“这位风爷果然是剑术名家。我家四庄主丹青先生说道:那日他大醉后绘此一画,无意中将剑法蕴蓄于内,那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酒醒之后再也绘不出了。风爷居然能从画中看出剑意,四庄主定当引为知己。我进去告知。”说着喜孜孜的走了进去。
向问天咳嗽一声,说道:“风兄弟,原来你懂得书画。”令狐冲道:“我什么也不懂,胡诌几句,碰巧撞中。这位丹青先生倘若和我谈书论画,可要我大大出丑了。”
忽听得门外一人大声道:“他从我画中看出了剑法?这人的眼光可了不起啊!”叫嚷声中,走进一个人来,髯长及腹,左手拿着一只酒杯,脸上醺醺然大有醉意。
施令威跟在其后,说道:“这两位是嵩山派童爷,华山派风爷。这位是梅庄四庄主丹青先生。四庄主,这位风爷一见庄主的泼墨笔法,便说其中含有一套高明剑术。”
那四庄主丹青生斜着一双醉眼,向令狐冲端相一会,问道:“你懂得画?会使剑?”这两句话问得甚是无礼。
令狐冲见他手中拿的是一只翠绿欲滴的翡翠杯,又闻到杯中所盛是梨花酒,猛地里想起祖千秋在黄河舟中所说的话来,说道:“白乐天杭州春望诗云:‘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饮梨花酒当用翡翠杯,四庄主果然是饮酒的大行家。”他没读过多少书,什么诗词歌赋,全然不懂,但生性聪明,于别人说过的话,却有过耳不忘之才,这时迳将祖千秋的话照搬过来。
丹青生一听,双眼睁得大大的,突然一把抱住令狐冲,大叫:“啊哈,好朋友到了。来来来,咱们喝他三百杯去。风兄弟,老夫好酒、好画、好剑,人称三绝。三绝之中,以酒为首,丹青次之,剑道居末。”
令狐冲大喜,心想:“丹青我是一窍不通,我是来求医治伤,终不成跟人家比剑动手。这喝酒吗,可就求之不得。”当即跟着丹青生向内走去,向问天和施令威跟随在后。穿过一道回廊,来到西首一间房中。门帷掀开,便是一阵扑鼻酒香。
令狐冲自幼嗜酒,只师父、师娘没给他多少钱零花,自来有酒便喝,也不容他辨选好恶,自从在洛阳听绿竹翁细论酒道,又得他示以各种各样美酒,一来天性相投,二来得了名师指点,此后便赏鉴甚精,一闻到这酒香,便道:“好啊,这儿有三锅头的陈年汾酒。唔,这百草酒只怕已有七十五年,那猴儿酒更加难得。”他闻到猴儿酒的酒香,登时想起六师弟陆大有来,忍不住心中一酸。
丹青生拊掌大笑,叫道:“妙极,妙极!风兄弟一进我酒室,便将我所藏三种最佳名酿报了出来,当真是大名家,了不起!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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