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7章 笑傲江湖(56)

    岳灵珊插嘴道:“我派虽没隐秘,但华山武功天下知名。这六个怪人擒住了大师哥,或许是逼问我派气功和剑法的精要。”岳不群道:“此节我也曾想过,但冲儿内力修为,并不高明,这六怪内功甚深,一试便知。至于外功,六怪武功的路子和华山剑法没丝毫共通之处,更不会由此而大费周章的来加逼问。再说,若要逼问,就该远离华山,慢慢施刑相迫,为什么又带他回山?”岳夫人听他语气越来越肯定,和他多年夫妇,知他已解开疑团,便问:“那到底是什么缘故?”
    岳不群脸色郑重,缓缓的道:“借冲儿之伤,耗我内力。”
    岳夫人跳起身来,说道:“不错!你为了要救冲儿之命,势必以内力替他化去这六道真气,待得大功将成之际,这六个丑八怪突然现身,以逸待劳,便能制咱们的死命。”顿了一顿,又道:“幸好现下只剩五怪了。师哥,适才他们明明已将我擒住,何以听得冲儿一喝,便又放了我?”想到先前的险事,兀自心有余悸,不由得语音发颤。
    岳不群道:“我便是由这件事而想到的。你杀了他们一人,那是何等的深仇大恨?但他们竟怕冲儿自绝经脉,便即放你。你想,若不是其中含有重大图谋,这六怪又何爱于冲儿的一条性命?”
    岳夫人喃喃的道:“阴险之极!毒辣之极!”寻思:“这四个怪物撕裂成不忧,下手之狠,武林中罕见罕闻,这两天想起来便心中怦怦乱跳。他们这么一扰,封不平要夺掌门之位的事是搁下了,随同陆柏等扫兴下山,这六怪倒为华山派暂时挡去了一桩麻烦,那想到他们又上华山来生事挑衅。师哥所料,必是如此。”说道:“你不能以内力给冲儿疗伤。我内力虽远不如你,但盼能暂且助他保住性命。”说着便走向房门。
    岳不群叫道:“师妹!”岳夫人回过头来。岳不群摇头道:“不行的,没用。这六怪的旁门真气甚是了得。”岳夫人道:“只有你的紫霞功才能消解,是不是?那怎么办?”岳不群道:“眼下只有见一步,行一步,先给冲儿吊住一口气再说,那也不用耗费多少内力。”
    三人走进令狐冲躺卧的房中。岳夫人见他气若游丝,忍不住掉下眼泪来,伸手欲去搭他脉搏。岳不群伸出手去,握住了岳夫人的手掌,摇了摇头,再放开她手,以双掌抵住令狐冲双掌掌心,将内力缓缓送将过去。内力与令狐冲体内的真气一碰,岳不群全身剧震,脸上紫气大盛,退开了一步。
    令狐冲忽然开口说话:“林……林师弟呢?”岳灵珊奇道:“你找小林子干么?”令狐冲双目仍然紧闭,道:“他父亲……临死之时,有句话要我转……转告他。我……我一直没时候跟他说……我是不成的了,快……快找他来。”岳灵珊眼中泪水滚来滚去,掩面奔出。
    华山派群弟子都守在门外。林平之一听岳灵珊传言,当即进房走到令狐冲榻前,说道:“大师哥,你保重身子。”令狐冲道:“是……是林师弟么?”林平之道:“正是小弟。”令狐冲道:“令……令尊逝世之时,我在他……他身边,要我跟……跟你说……说……”说到这里,声息渐微。各人屏住呼吸,房中更无半点声音。过了好一会,令狐冲缓过一口气来,说道:“他说福州向阳……向阳巷……老宅……老宅中的物事,要……要你好好照看。不过……不过千万不可翻……翻看,否则……否则祸患无穷……”
    林平之奇道:“向阳巷老宅?那边早就没人住了,没什么要紧物事的。爹叫我不可翻看什么东西?”
    令狐冲道:“我不知道。你爹爹……就是这么两句话……这么两句话……要我转告你,别的话没有了……他们就……就死了……”声音又低了下去。
    四人等了半晌,令狐冲始终不再说话。岳不群叹了口气,向林平之和岳灵珊道:“你们陪着大师哥,他伤势倘若有变,立即来跟我说。”林岳二人答应了。
    岳不群夫妇回入自己房中,想起令狐冲伤势难治,都心下黯然。过了一会,岳夫人两道泪水,从脸颊上缓缓流下。
    岳不群道:“你不用难过。冲儿之仇,咱们非报不可。”岳夫人道:“这六怪既伏下了这条毒计,定然去而复来,咱们倘若硬拚,未必便输……”岳不群摇头道:“‘未必便输’四字,谈何容易?以我夫妇敌他三人,最多不过打个平手,敌他四人,多半要输。他五人齐上……”说着缓缓摇头。
    岳夫人本来也知自己夫妇并非这五怪敌手,但知丈夫近年来练成紫霞神功后功力大进,总还存着个侥幸之心,这时听他如此说,登时大为焦急,道:“那……那怎么办?难道咱们便束手待毙不成?”岳不群道:“你可别丧气,大丈夫能屈能伸,胜负之数,并非决于一时,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岳夫人道:“你说咱们逃走?”
    岳不群道:“不是逃走,是暂时避上一避。敌众我寡,咱夫妇只有二人,如何敌得过他们五人联手?何况你已杀了一怪,咱们其实已占上风,暂且避开,并不堕了华山派威名。再说,只要咱们谁也不说,外人也未必知道此事。”
    岳夫人哽咽道:“我虽杀了一怪,但冲儿性命难保,也只……也只扯了个直。冲儿……”顿了一顿,说道:“就依你的话,咱们带了冲儿一同走,慢慢设法为他治伤。”
    岳不群沉吟不语。岳夫人急道:“你说不能带了冲儿一起走?”岳不群道:“冲儿伤势极重,带了他趱程急行,不到半个时辰便送了他性命。”岳夫人道:“那……那怎么办?当真没法子救他了么?”岳不群叹道:“唉,那日我已决意传他紫霞神功,岂知他竟会胡思乱想,误入剑宗的魔道。当时他如习了这部秘笈,就算只练得一二页,此刻也已能自行调气疗伤,不致为这六道旁门真气所困了。”
    岳夫人立即站起,说道:“事不宜迟,你立即去将紫霞神功传他,就算他在重伤之下,无法全然领悟,总也胜于不练。要不然,将紫霞秘笈留给他,让他照书修习。”
    岳不群拉住她手,柔声道:“师妹,我爱惜冲儿,和你毫无分别。可是你想,他此刻伤得这般厉害,又怎能听我传授口诀和练功的法门?我如将紫霞秘笈交了给他,让他神智稍清时照书自练,这五个怪物转眼便找上山来,冲儿无力自卫,咱华山派这部镇山之宝的内功秘笈,岂不一转手便落入五怪手中?这些旁门左道之徒,得了我派的正宗内功心法,如虎添翼,为祸天下,再也不可复制,我岳不群可真成为千古罪人了。”
    岳夫人心想丈夫之言甚是有理,不禁怔怔的又流下泪来。
    岳不群道:“这五个怪物行事飘忽,人所难测,事不宜迟,咱们立即动身。”
    岳夫人道:“咱们难道将冲儿留在这里,任由这五个怪人折磨?我留下保护他。”此言一出,立知那是一时冲动的寻常妇人之见,与自己“华山女侠”的身分殊不相称,自己留下,徒然多送一人性命,又怎保护得了令狐冲?何况自己倘若留下,丈夫与女儿又怎肯自行下山?又着急,又伤心,不禁泪如泉涌。
    岳不群摇了摇头,长叹一声,翻开枕头,取出一只扁扁的铁盒,打开铁盒盖,取出一本锦面册子,将册子往怀中一揣,推门而出。
    只见岳灵珊便就在门外,说道:“爹爹,大师哥似乎……似乎不成了。”岳不群惊道:“怎么?”岳灵珊道:“他口中胡言乱语,神智越来越不清了。”岳不群问道:“他胡言乱语些什么?”岳灵珊脸上一红,道:“我也不明白他胡言乱语些什么?”
    原来令狐冲体内受桃谷六仙六道真气的交攻煎逼,迷迷糊糊中见岳灵珊站在眼前,冲口而出的便道:“小师妹,我……我想得你好苦!你是不是爱上了林师弟,再也不理我了?”岳灵珊万不料他竟会当着林平之的面问出这句话来,不由得双颊飞红,忸怩之极,只听令狐冲又道:“小师妹,我和你自幼一块儿长大,一同游玩,一同练剑,我……我实在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恼了我,要打我骂我,便是……便是用剑在我身上刺几个窟窿,我也没半句怨言。只是你对我别这么冷淡,不理睬我……”这一番话,几个月来在他心中不知已翻来覆去的想了多少遍,若在神智清醒之时,纵然只和岳灵珊一人独处,也决计不敢说出口。此时全无自制之力,尽数吐露了心底言语。
    林平之甚是尴尬,低声道:“我出去一会儿。”
    岳灵珊道:“不,不!你在这里瞧着大师哥。”夺门而出,奔到父母房外,正听到父母谈论以“紫霞神功”疗伤之事,不敢冲进去打断了父母话头,便候在门外。
    岳不群道:“你传我号令,大家在正气堂上聚集。”岳灵珊应道:“是,大师哥呢?谁照料他?”岳不群道:“你叫大有照料。”岳灵珊应了,即去传令。
    片刻之间,华山群弟子都已在正气堂上按序站立。
    岳不群在居中的交椅上坐下,岳夫人坐在侧位。岳不群一瞥,见群弟子除令狐冲、陆大有二人外,均已到齐,便道:“我派上代前辈之中,有些人练功时误入歧途,一味勤练剑法,忽略了气功。殊不知天下上乘武功,无不以气功为根基,倘若气功练不到家,剑法再精,终究不能登峰造极。可叹这些前辈们执迷不悟,自行其是,居然自成一宗,称为华山剑宗,而指我正宗功夫为华山气宗。气宗和剑宗之争,绵延数十年,大大阻挠了我派的发扬光大,实堪浩叹。”他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
    岳夫人心道:“那五个怪人转眼便到,你却在这里慢条斯理的述说旧事。”向丈夫横了一眼,却不敢插嘴,顺眼又向厅上“正气堂”三字匾额瞧了一眼,心想:“我当年初入华山派练剑,这堂上的匾额是‘剑气冲霄’四个大字。现下改作了‘正气堂’,原来那块匾可不知给丢到那里去了。唉,那时我还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如今……”
    岳不群道:“但正邪是非,最终必然分明。二十五年前,剑宗一败涂地,退出了华山一派,由你们师祖执掌门户,再传到为师手里。不料前数日竟有本派的弃徒封不平、成不忧等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骗信了五岳剑派的盟主左盟主,手持令旗,来夺华山掌门之位。为师接任我派掌门多年,俗务纷纭,五派聚会,更是口舌甚多,早想退位让贤,以便静下心来,精研我派上乘气功心法,有人肯代我之劳,原也求之不得。”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高根明道:“师父,剑宗封不平这些弃徒早已入了魔道,跟魔教教徒不相上下。他们便要再入我门,也必万万不许,怎能任由他们痴心妄想的来接掌本派门户?”劳德诺、梁发、施戴子等都道:“决不容这些大胆狂徒的阴谋得逞。”
    岳不群见众弟子群情激昂,微微一笑,道:“我做不做掌门,小事一件。只是剑宗的左道之士倘若统率了我派,华山一派数百年来博大精纯的武学毁于一旦,咱们死后有何面目去见本派的列代先辈?而华山派的名头,从此也将在江湖上为人所不齿了。”
    劳德诺等齐道:“是啊,是啊!那怎么成?”
    岳不群道:“单是封不平等这几个剑宗弃徒,那也殊不足虑,但他们既请到了五岳剑派的令旗,又勾结了嵩山、泰山、衡山各派的人物,倒也不可小觑了。因此上……”他目光向众弟子一扫,说道:“咱们即日动身,上嵩山去见左盟主,跟他评一评理。”
    众弟子都是一凛。嵩山派乃五岳剑派之首,嵩山掌门左冷禅更是当今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武功固出神入化,为人尤富智计,机变百出,江湖上一提到“左盟主”三字,无不惕然。武林中说到评理,可并非单是“评”一“评”就算了事,一言不合,往往继之以动武。众弟子均想:“师父武功虽高,未必是左盟主对手,何况嵩山派左盟主的师弟共有十余人,武林中号称‘嵩山十三太保’,大嵩阳手费彬虽然失踪,也还剩下一十二人。这一十二人无一不是武功卓绝的高手,决非华山派的第二代弟子所能对敌。咱们贸然上嵩山去生事,岂非太也卤莽?”群弟子虽这么想,但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岳夫人一听丈夫之言,立时暗暗叫好,心想:“师哥此计大妙,咱们为了逃避桃谷五怪,舍却华山根本之地而远走他方,江湖上日后必知此事,咱华山派颜面何存?但若上嵩山评理,旁人得知,反钦佩咱们的胆识了。左盟主并非蛮不讲理之人,上得嵩山,未必便须拚死,尽有回旋余地。”当即说道:“正是。封不平他们持了五岳剑派的令旗,上华山来啰唣,焉知这令旗不是偷来的盗来的?就算令旗真是左盟主所颁,咱们华山派自身门户之事,他嵩山派也管不着。嵩山派虽人多势众,左盟主武功盖世,咱们华山派却也宁死不屈。那一个胆小怕死,就留在这里好了。”
    群弟子谁肯自承胆小怕死,都道:“师父师娘有命,弟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岳夫人道:“如此甚好,事不宜迟,大伙儿收拾收拾,半个时辰之内,立即下山。”
    当下她又去探视令狐冲,见他气息奄奄,命在顷刻,心下甚为悲痛,但桃谷五怪随时都会重来,决不能为了令狐冲一人而令华山一派尽数覆灭,当即命陆大有将令狐冲移入后进小舍之中,好生照料,说道:“大有,我们为了本派百年大计,要上嵩山去向左盟主评理,此行大是凶险,只盼在你师父主持之下,得以伸张正义,平安而归。冲儿伤势甚重,你好生照看。若有外敌来侵,你们尽量忍辱避让,不必枉自送了性命。”陆大有含泪答应。
    陆大有在山口送了师父、师娘和一众师兄弟下山,栖栖遑遑的回到令狐冲躺卧的小舍,偌大一个华山绝顶,此刻只剩下一个昏沉沉的大师哥,孤另另的一个自己,眼见暮色渐深,不由得心生惊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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