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却太平无事。第二日天刚亮,有人在窗外低声叫道:“少镖头,少镖头!”林平之半夜没好睡,黎明时分睡得正熟,一时未醒。林震南道:“什么事?”外面那人道:“少镖头的马……那匹马死啦。”这匹白马林平之十分喜爱,负责照看的马夫一见马死,慌不迭来禀报。林平之蒙蒙眬眬中听到了,翻身坐起,忙道:“我去瞧瞧。”林震南知事有蹊跷,一起快步走向马厩,只见那匹白马横卧在地,早已气绝,身上却也没半点伤痕。
林震南问道:“夜里没听到马叫?有什么响动?”那马夫道:“没有。”林震南拉着儿子的手道:“不用可惜,爹爹叫人另行去设法买一匹骏马给你。”林平之抚摸马尸,怔怔的掉下泪来。
突然间趟子手陈七急奔过来,气急败坏的道:“总……总镖头不好……不好啦!那些镖头……镖头们,都给恶鬼讨了命去啦。”林震南和林平之齐声惊问:“什么?”
陈七只是道:“死了,都死了!”林平之怒道:“什么都死了?”伸手抓住他胸口,摇晃了几下。陈七道:“少……少镖头……死了。”林震南听他说“少镖头死了”,这不祥之言入耳,说不出的厌闷烦恶,但若由此斥骂,更着形迹。只听得外面人声嘈杂,有的说:“总镖头呢?快禀报他老人家。”有的说:“这恶鬼如此厉害,那……那怎么办?”
林震南大声道:“我在这里,什么事?”两名镖师、三名趟子手闻声奔来。为首一名镖师道:“总镖头,咱们派出去的众兄弟,一个也没回来。”林震南先前听得人声,料到又有人暴毙,但昨晚派出去查访的镖师和趟子手共有二十二人之多,岂有全军覆没之理,忙问:“有人死了么?多半他们还在打听,没来得及回来。”那镖师摇头道:“已发现了十七具尸体……”林震南和林平之齐声惊道:“十七具尸体?”
那镖师一脸惊恐之色,道:“正是,一十七具,其中有富镖头、钱镖头、施镖头。尸首停在大厅上。”林震南更不打话,快步来到大厅,只见厅上原来摆着的桌子椅子都已挪开,横七竖八的停放着十七具尸首。
饶是林震南一生经历过无数风浪,陡然间见到这等情景,双手也禁不住剧烈发抖,膝盖酸软,几乎站不直身子,问道:“为……为……为……”喉头干枯,发不出声音。
只听得厅外有人道:“唉,高镖头为人向来忠厚,想不到也给恶鬼索了命去。”只见四五名附近街坊,用门板抬了一具尸首进来。为首的一名中年人道:“小人今天打开门板,见到这人死在街上,认得是贵局的高镖头,想是发了瘟疫,中了邪,特地送来。”林震南拱手道:“多谢,多谢。”向一名趟子手道:“这几位高邻,每位送三两银子,你到帐房去支来。”这几名街坊见到满厅尸首,不敢多留,领了银子谢了自去。
过不多时,又有人送来三名镖师的尸首,林震南核点人数,昨晚派出去二十二人,眼下已有二十一具尸首,只褚镖师的尸首尚未发现,然料想那也是转眼间之事。
他回到东厢房中,喝了杯热茶,心乱如麻,始终定不下神来,走出大门,见两根旗杆已齐根截去,心下更是烦恼,直到此刻,敌人已下手杀了镖局中二十余人,却始终没露面,亦未正式叫阵,表明身分。他回过头来,向着大门上那块书着“福威镖局”四字的金字招牌凝望半晌,心想:“福威镖局在江湖上扬威数十年,想不到今日要败在我手里。”
忽听得街上马蹄声响,一匹马缓缓行来,马背上横卧着一人。林震南心中料到了三分,纵身过去,果见马背上横卧着一具死尸,正是褚镖头,自是在途中让人杀了,将尸首放在马上,这马识得归途,自行回来。
林震南长叹一声,眼泪滚滚而下,落在褚镖头身上,抱着他的尸身,走进厅去,说道:“褚贤弟,我若不给你报仇,誓不为人,只可惜……只可惜,唉,你去得太快,没来得及说出仇人的姓名。”这褚镖头在镖局子中也无过人之处,和林震南并无特别交情,林震南心情激荡之下,忍不住落泪,这些眼泪之中,其实气愤犹多于伤痛。
只见林夫人站在厅口,左手抱着金刀,右手指着天井,大声斥骂:“下三滥的狗强盗,就只会偷偷摸摸的暗箭伤人,倘若真是英雄好汉,就光明正大的到福威镖局来,明刀明枪的决一死战。这般鬼鬼祟祟的干这等鼠窃勾当,武林中有谁瞧得起你?”林震南低声道:“娘子,瞧见了什么动静?”一面将褚镖头的尸身放在地下。
林夫人大声道:“就是没见到动静呀!这些狗贼,就怕了我林家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右手握住金刀刀柄,在空中虚削一圈,喝道:“也怕了老娘手中这口金刀!”忽听得屋角上有人嘿嘿冷笑,嗤的一声,一件暗器激射而下,当的一响,正打在金刀的刀背上。林夫人手臂一麻,拿捏不住,金刀脱手,余势不衰,那刀直滚到天井中去。
林震南一声轻叱,青光闪动,已拔剑在手,双足力点,上了屋顶,一招“扫荡群魔”,剑点如飞花般散了开来,疾向敌人发射暗器之处刺到。他受了极大闷气,始终未见到敌人一面,这一招竭尽平生之力,丝毫没留余地。那知这一剑却刺了个空,屋角边空荡荡地,那里有半个人影?他矮身跃到了东厢屋顶,仍不见敌人踪迹。
林夫人和林平之手提兵刃,上来接应。林夫人暴跳如雷,大叫:“狗崽子,有种的便出来决个死战,偷偷摸摸的,是那一门不要脸的狗杂种?”向丈夫连问:“狗崽子逃走了?是怎么样的家伙?”林震南摇了摇头,低声道:“别惊动了旁人。”三个人又在屋顶寻觅一遍,这才跃入天井。林震南低声问道:“是什么暗器打了你的金刀?”林夫人骂道:“这狗崽子!不知道!”三人在天井中一找,不见有何暗器,只见桂花树下有无数极细的砖粒,散了一地,显而易见,敌人是用一小块砖头打落了林夫人手中的金刀。
林夫人本在满口“狗崽子,臭杂种”的乱骂,见到这些细碎的砖粒,气恼之情不由得转而为恐惧,呆了半晌,一言不发的走进厢房,待丈夫和儿子跟着进来,便即掩上了房门,低声道:“敌人武功甚是了得,咱们不是敌手,那便如何……如何……”
林震南道:“向朋友求救!武林之中,患难相助,那也是寻常之事。”林夫人道:“咱们交情深厚的朋友固然不少,但武功高过咱夫妻的却没几个。比咱俩还差一点的,邀来了也没用处。”林震南道:“话是不错,但人众主意多,邀些朋友来商量商量,也是好的。”林夫人道:“也罢!你说该邀那些人?”林震南道:“就近的先邀,咱们先把杭州、南昌、广州三处镖局中的好手调来,再把闽、浙、粤、赣四省的武林同道邀上些。”
林夫人皱眉道:“这么事急求救,江湖上传了开去,实是大大堕了福威镖局的名头。”林震南忽道:“娘子,你今年三十九岁罢?”林夫人啐道:“呸!这当儿还来问我年纪?我属虎,你不知道我几岁吗?”林震南道:“我发帖子出去,便说是给你做四十岁的大生日……”林夫人道:“为什么好端端给我添上一岁年纪?我还老得不够快么?”林震南摇头道:“你几时老了?头上白发也还没一根。我说给你做生日,那么请些至亲好友,谁也不会起疑。等到客人来了,咱们只拣相好的暗中一说,那便跟镖局子的名头无损。”林夫人侧头想了一会,道:“好罢,且由得你。那你送什么礼物给我?”林震南在她耳边低声道:“送一份大礼,明年咱们再生个大胖儿子!”
林夫人呸的一声,脸上一红,啐道:“老没正经的,这当儿还有心情说这些话。”林震南哈哈一笑,走向帐房,命人写帖子去邀请朋友,其实他忧心忡忡,说几句笑话,不过意在消减妻子心中的惊惧而已,心下暗忖:“远水难救近火,多半便在今晚,镖局中又会有事发生,等到所邀的朋友们到来,不知世上还有没有福威镖局?”
他走到帐房门前,只见两名男仆脸上神色十分惊恐,颤声道:“总……总……镖头……这……这不好了。”林震南道:“怎么啦?”一名男仆道:“刚才帐房先生叫林福去买棺材,他……他……出门刚走到东小街转角,就倒在地上死了。”林震南道:“有这等事?他人呢?”那男仆道:“便倒在街上。”林震南道:“去把他尸首抬来。”心想:“光天化日之下,敌人竟在闹市杀人,当真胆大妄为之极。”那两名男仆道:“是……是……”却不动身。林震南道:“怎么了?”一名男仆道:“请总镖头去看……看……”
林震南情知又出了古怪,哼的一声,走向大门,只见门口三名镖师、五名趟子手望着门外,脸色灰白,极是惊惶。林震南道:“怎么了?”不等旁人回答,已知就里,只见大门外青石板上,淋淋漓漓的鲜血写着六个大字:“出门十步者死”。离门约莫十步之处,画着一条宽约寸许的血线。
林震南问道:“什么时候写的?难道没人瞧见么?”一名镖师道:“刚才林福死在东小街上,大家拥了过去看,门前没人,就不知谁写了,开这玩笑!”林震南提高嗓子,朗声说道:“姓林的活得不耐烦了,倒要看看怎地出门十步者死!”大踏步走出门去。
两名镖师同时叫道:“总镖头!”林震南将手一挥,迳自迈步跨过了血线,瞧那血字血线,兀自未干,伸足将六个血字擦得一片模糊,这才回进大门,向三名镖师道:“这是吓人的玩意儿,怕他什么?三位兄弟,便请去棺材铺走一趟,再到西城天宁寺,去请班和尚来作几日法事,超度亡灵,驱除瘟疫。”
三名镖师眼见总镖头跨过血线,安然无事,当下答应了,整一整身上兵刃,并肩走出门去。林震南望着他们过了血线,转过街角,又待了一会,这才进内。
他走进帐房,向帐房黄先生道:“黄夫子,请你写几张帖子,是给夫人做寿的,邀请亲友们来喝杯寿酒。”黄先生道:“是,不知是那一天?”忽听得脚步声急,一人奔将进来,林震南探头出去,听得砰的一声,有人摔倒在地。林震南循声抢过去,见是适才奉命去棺材铺三名镖头中的狄镖头,身子尚在扭动。林震南伸手扶起,忙问:“狄兄弟,怎样了?”狄镖头道:“他们死了,我……我逃了回来。”林震南道:“敌人什么样子?”狄镖头道:“不……不知……不知……”一阵痉挛,便即气绝。
片刻之间,镖局中人人俱已得讯。林夫人和林平之都从内堂出来,只听得每个人口中低声说的都是“出门十步者死”这六个字。林震南道:“我去把那两位镖师的尸首背回来。”帐房黄先生道:“总……总镖头……去不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谁……谁去背回尸首,赏三十两银子。”他说了三遍,却无一人作声。
林夫人突然叫道:“咦,平儿呢?平儿,平儿!”最后一声已叫得甚是惶急。众人跟着都呼喊起来:“少镖头,少镖头!”
忽听得林平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在这里!”众人大喜,奔到门口,只见林平之高高的身形正从街角转将出来,双肩上各负一具尸身,正是死在街上的那两名镖师。林震南和林夫人双双抢出,手中各挺兵刃,过了血线,护着林平之回来。
众镖师和趟子手齐声喝采:“少镖头少年英雄,胆识过人!”
林震南和林夫人心下也十分得意。林夫人埋怨道:“孩子,做事便这么莽撞!这两位镖头虽是好朋友,然而总是死了,不值得冒这么大的险。”
林平之笑了笑,心下说不出的难过:“都为了我一时忍不住气,杀了一人,以致这许多人为我而死。我若再贪生怕死,何以为人?”
忽听得后堂有人呼唤起来:“华师傅怎地好端端的也死了?”
林震南喝问:“怎么啦?”局中的管事脸色惨白,畏畏缩缩的过来,说道:“总镖头,华师傅从后门出去买菜,却死在十步之外。后门口也有这……这六个血字。”那华师傅是镖局中的厨子,烹饪功夫着实不差,几味冬瓜盅、佛跳墙、糟鱼、肉皮馄饨,驰誉福州,是林震南结交达官富商的本钱之一。林震南心头一震,寻思:“他只是寻常一名厨子,并非镖师、趟子手。江湖道的规矩,劫镖之时,车夫、轿夫、骡夫、挑夫,一概不杀。敌人下手却如此狠辣,竟是要灭我福威镖局满门么?”向众人道:“大家休得惊慌。哼,这些狗强盗,就只会乘人不防下手。你们大家都亲眼见到的,刚才少镖头和我夫妇明明走出了大门十步之外,那些狗强盗又敢怎样?”
众人唯唯称是,却也无一人敢再出门一步。林震南和林夫人愁眉相对,束手无策。
当晚林震南安排了众镖师守夜,那知自己仗剑巡查之时,见十多名镖师竟自团团坐在厅上,没一人在外把守。众镖师见到总镖头,都讪讪的站起身来,却仍无一人移动脚步。林震南心想敌人实在太强,局中已死了这样多人,自己始终一筹莫展,也怪不得众人胆怯,当下安慰了几句,命人送酒菜来,陪着众镖师在厅上喝酒。众人心头烦恼,谁也不多说话,只喝闷酒,过不多时,便已醉倒了数人。
次日午后,忽听得马蹄声响,有几骑马从镖局中奔了出去。林震南一查,原来是五名镖师耐不住这局面,不告而别。他摇头叹道:“大难来时各自飞。姓林的无力照顾众位兄弟,大家要去便去罢。”余下众镖师有的七张八嘴,指斥那五人太没义气;有几人却默不作声,只是叹气,暗自盘算:“我怎么不走?”
傍晚时分,五匹马又驮了五具尸首回来。这五名镖师意欲逃离险地,反先送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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