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再次见到玉像,霎时之间,心中一片冰凉,登时明白:“以前我一见语嫣便为她着迷,整个心都给她绑住了,完全不能自主。人家取笑也罢,讥刺也罢,我丝毫不觉羞愧。语嫣对我不理不睬,视若无睹,我也全然不以为意。之所以如此自轻自贱,只因我把她当作了山洞中的‘神仙姊姊’,竟令我昏昏沉沉、糊里糊涂,做了一只不知羞耻的癞虾蟆。那并不是语嫣有什么魔力迷住了我,全是我自己心生‘心魔’,迷住了自己。”
只听得月洞门外邻室中脚步声响,有人冲了进来,正是王语嫣。
众女兀自在议论玉像,一人道:“只有这玉像才能真正永保青春,再过几十年也不会老了半分,但王姑娘到了那时候,却已满头白发了。”王语嫣听了,心中微微有气,一瞥眼间,从壁上悬着的铜镜中见到了自己的容貌。此时怒气正炽,平时温雅可亲的形相一时尽失,与妩媚可喜的玉像相比,更是相去甚远。
王语嫣心道:“长春功的秘诀多半藏在玉像中!”随手便将玉像一推。
砰嘭声响,玉像倒地,像首登时破裂,一半头脸掉落地下,衣衫也即碎开。四姝惊叫逃开,晓蕾叫道:“王姑娘!”王语嫣抢到玉像之旁,见玉像头颈中空,便伸手到空处掏摸,只摸到一把玉石碎片,还有些零碎头发,当是无崖子制像时所遗留。
段誉劝道:“只怕当真并没不老长春功。即使是不老长春谷中的人,也不过寿命较长、身体较健朗而已。道家说生死,曰‘齐天地’、‘坐忘’,只是叫人看开一点。佛家视生为苦,老死为必不可免。释迦牟尼教训众弟子:‘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乃有忧悲大苦恼聚,此苦之聚。须知色无常,受、想、行、识无常,非我。’嫣妹,人的色身是无常的,今天美妙无比,明天就衰败了,这大苦人人都免不了!”
只听王语嫣叫道:“我不要无常……”掩面向外奔出。
段誉见玉像头部破碎,左眼的黑宝石掉出,留下了一个空洞。本来插在鬓边的明珠玉钗已现黄色,身上衣衫破裂,“神仙姊姊”无复昔日的尊贵丰采。段誉不由得叹了口气,心道:“不但人的美色无常,连玉像也不能长保美满。”
段誉自在大理国登基为君,除一场天花瘟疫外,国泰民安,四境清平;他听从伯父本尘大师及拈花寺黄眉大师的建议,免除了大理通国的盐税。他开宽道路,广征车船,大举从四川输入岩盐,又在大理西北探得两处盐井,每年产盐甚丰,通国百姓食盐无税,供应丰足,还有余盐输到吐蕃,换取牛羊奶油。全国百姓大悦,都说段誉是个为民造福的好皇帝。
这日春光骀荡,大理通国正在庆祝“三月街”节日,大理各族百姓,摆夷(当时名称。现改名为“白族”,白与“摆”音近,且白族人民皮肤白皙,去掉含有轻侮之义的“夷”字)、苗族、藏族、汉族、傈僳、夷族(现改名“彝”族)、回族、泰族、纳西、阿昌、普米、怒族、蒙古、布朗等族男女老少,个个穿得花花绿绿,在大理街上载歌载舞,饮酒赠花,欢乐无极。
段誉在宫中先去向皇伯母、皇太妃等敬酒后,和木婉清、钟灵等几个郡主欢宴,随即带同巴天石、朱丹臣,以及木婉清、钟灵等,向北出巡,来到善巨郡、谋统府一带。木婉清问道:“誉哥,你这一路向北,是去接王姑娘么?”段誉道:“王姑娘已回苏州去啦,这时候定是跟她表哥在一起。”钟灵道:“那你到这儿来干么?”段誉道:“跟你们一起踏青散心啊!”
众人随意纵马而行,在野外用餐,心意甚畅。放眼望去,但见绿草如茵,路旁垂柳依依,和暖的微风徐徐吹拂,当真醉人如酒,微有醺醺之意。段誉低吟:“长记绿罗裙,处处忆芳草!”钟灵道:“哥哥,你想念王姑娘么?”段誉道:“有一些,不全部是!”他心中所想,除了王语嫣外,更有太湖中的阿碧。这一望无际的绿野,恰如太湖的春水碧波、阿碧的绿色罗裙。
又玩了半日,眼见天色将黑,段誉吩咐回宫,众人拨转马头向南行,经过一处树林,附近有不少农家。忽听得林中有个孩童声音叫道:“陛下,陛下,我已拜了你,怎么还不给我糖吃?”
众人一听,都感奇怪:“怎地有人认得陛下?”走向树林去看时,只听得林中有人说道:“你们要说:‘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才有糖吃。”
这语音十分熟悉,正是慕容复。
段誉等人吃了一惊,隐身树后,向声音来处看去,只见慕容复坐在一座土坟之上,头戴高高的纸冠,神色俨然。
七八名乡下小儿跪在坟前,乱七八糟的嚷道:“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面乱叫,一面跪拜,有的则伸出手来,叫道:“给我糖,给我糕饼!”
慕容复道:“众爱卿平身,朕既兴复大燕,身登大宝,人人皆有封赏。”坟边垂首站着两个女子,却是王语嫣和阿碧。王语嫣衣衫华丽,两颊轻搽胭脂。阿碧身穿浅绿衣衫,明艳的脸上颇有凄楚憔悴之色,她从一只篮中取出糖果糕饼,分给众小儿,说道:“大家好乖,明天再来玩,又有糖果糕饼吃!”语音呜咽,一滴滴泪水落入竹篮之中。
众小儿拍手欢呼而去,都道:“明天又来!”
段誉知慕容复神智已乱,富贵梦越做越深,不禁凄然。又见王语嫣和阿碧随着慕容复,显得无聊落拓,怜惜之念大起,只盼招呼她两人和慕容复同去大理,妥为安顿,却见阿碧与王语嫣瞧着慕容复的眼色中柔情无限,而慕容复也是一副志得意满之态,心中登时一凛:“各有各的缘法,慕容兄与语嫣、阿碧如此,我觉得他们可怜,其实他们心中,焉知不是心满意足?他们去了大理,心中未必高兴,我又何必多事?”
当下在柳树后远远站着,瞧着王语嫣和阿碧,心中一酸,不自禁的热泪盈眶。王语嫣一抬头,忽然见到朱丹臣。朱丹臣向她摇了摇手,王语嫣会意,便不出声招呼,斜眼看去,见到了柳树后的段誉,便向着他走上两步。阿碧见王语嫣举动有异,顺眼也看到了段誉。三人一时心中都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又都走近了几步。段誉轻声叫道:“嫣妹!阿碧小妹子!”王语嫣和阿碧也叫了声:“哥哥!”二女见段誉流泪,情不自禁,珠泪纷纷自面颊落下。
三人相对片刻,挥手道别,各自转身。
王语嫣和阿碧转过身来,见慕容复适才受众孩童朝拜,脸上依然容光焕发,二女抹了抹眼泪,微笑着向他走去。
段誉一众人悄悄退了开去。但见慕容复在土坟上南面而坐,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段誉回到宫中,召集高泰明、华赫艮、范骅、巴天石、朱丹臣等人商议,猜测慕容复何以从苏州远来大理?华赫艮道:“陛下,以臣看来,慕容复一心只想复国为君,所谋不成,已然神智混乱。”巴天石道:“臣和华大哥想法相同。慕容复自称皇帝,若在大宋境内,给人发觉了,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罪。王姑娘耽心他出事,又劝他不醒,便带他到大理来,托庇于陛下宇下。”
范骅点头道:“正是。邓百川、公冶干、风波恶已离他而去,料他也做不出什么事来。陛下宽宏大量,不加理会便是,要不臣派人将他驱逐出境。”段誉摇头道:“驱逐倒也不必。我瞧语嫣和阿碧的景况也不甚好。朱四哥,明儿请你去库房支五千两银子,悄悄去送了给她们。以后如有所需,可不断适当支助。但别说我知道此事。”朱丹臣领命前去办理。
段誉为君,清静无为,境内太平。后来他禀告伯父本尘大师,将自己身世秘密对华赫艮、巴天石等亲信说了,立木婉清为贵妃、钟灵为贤妃、晓蕾为淑妃。华赫艮等以这是皇帝身世机密,尽皆守口如瓶。段誉征得梅兰竹菊四姝首肯,并获得虚竹夫妇认可,将她们分别许配于高泰明、华赫艮、巴天石等人之子。
据大理国史籍所载:大理(史称“后理”)宪宗宣仁帝段誉,登基时年号“日新”,后改文治、永嘉、保天、广运,共有五个年号,其后避位为僧,一共做了四十年皇帝,传位于其子段正兴。段正兴史称“景宗正康帝”,次年改元“永贞”。他做了廿五年皇帝后,也避位为僧,传位于其子。段正兴之母姓名,史无记载,是木婉清、钟灵、晓蕾,还是别位嫔妃所生,便不得而知。
注:
英国近代小说家詹姆士·希尔登(james hilton)最出名的小说是《失落的地平线(lost horizon)》,拍成电影后中文译名“香格里拉”(shangrila),这部小说的名字也常译作《香格里拉》。该书于一九三三年出版。小说叙述一个英国领事在印度革命时乘小型飞机撤退,飞机遭骑劫,越过喜马拉雅山而在西藏山区降落。同机另有三人,劫机者跌死。四乘客避入峭壁上一座名为香格里拉的喇嘛庙,该庙中喇嘛大都已二百余岁。英国领事与庙中侍候茶水的中国少女相恋。该少女其实已近九十岁,但仍为少女容颜。后来庙中住持老喇嘛以三百余岁高龄逝世,领事与少女偕行下山。下山数天后,少女即回复八九十岁之容颜,不久去世。小说中描写香格里拉空气清新,景色美丽,居民心态平静,与世无争,得道喇嘛传以打坐修练之法,遂能驻颜长寿。新加坡酒店集团开设酒店,即以“香格里拉”为名,其连锁酒店分设香港、北京、上海、杭州、西安等地,表示旅客住入,如临仙境,为五星级之优良酒店。
一九九九年云南丽江举行首届中国名人“炎黄杯”围棋赛,作者金庸为发起人之一(其余四位发起人是陈祖德、聂卫平、林海峰、沈君山四位先生),承邀前往丽江木王府参加开局礼。其后前赴丽江之北玉龙雪山参观,据当地友人告知,更往稍北之剑川、鹤庆等地,邻近西藏高原,即为传说中之“香格里拉”,据说当地草木清华,山水有仙风灵气,食物不受污染,有益健康,居民往往长寿,容色长保青春。
本章后记
在改写修订《天龙八部》时,心中时时浮起陈世骧先生亲切而雍容的面貌,记着他手持烟斗侃侃而谈学问的神态。中国人写作书籍,并没有将一本书献给某位师友的习惯,但我热切的要在〈后记〉中加上一句:“此书献给我所敬爱的一位朋友——陈世骧先生。”只可惜他已不在世上。但愿他在天之灵知道我这番小小心意。
我和陈先生只见过两次面,够不上说有深厚交情。他曾写过两封信给我,对《天龙八部》写了很多令我真正感到惭愧的话。以他的学问修养和学术地位,这样的称誉实在是太过份了。或许是出于他对中国传统形式小说的偏爱,或许由于我们对人世的看法有某种共同之处,但他所作的评价,无论如何是超过了我所应得的。我的感激和喜悦,除了得到这样一位著名文学批评家的认可、因之增加了信心之外,更因为他指出,武侠小说并不纯粹是娱乐性的无聊作品,其中也可以抒写世间的悲欢,能表达较深的人生境界。
当时我曾想,将来《天龙八部》出单行本,一定要请陈先生写一篇序。现在却只能将陈先生的两封信附在书后,以纪念这位朋友。当然,读者们都会了解,那同时是在展示一位名家的好评。任何写作的人,都期望他的作品能得到好评。如果读者看了不感到欣赏,作者的工作变成毫无意义。有人读我的小说而欢喜,在我当然是十分高兴的事。陈先生英年早逝,闻此噩耗时涕泪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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